“怎的?他问了什么?”
“没,就是我的朋友重莲什么的。”
“唷,那就算不是白翎,也该是敌人。”
“这我知道。”
但反复想想,也不大对劲。重莲的事,他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再想想他买的药。
冬虫夏草可以治疗咳喘和肌肉拉伤,还可以滋养产后孕妇。红花则是对骨折血肿、腰脊筋肉有显著疗效,还可以给患有心疾的孕妇催产,正常孕妇服用后,极易流产。
白翎那咳喘,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倘若他是给自己用,完全可以叫别人给自己买。
若是治疗,他身上又没有什么伤口,只是走路的时候有点不大稳。就算真有伤,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另外,如果是打胎再滋养孕妇,那更没必要。白翎要是搞大了哪个女人的肚子,还用负责么?
除非,那个女人是惹不得的大人物。他和她的关系又不能让人家知道。那可能这女人是鬼母或红裳。
倘若他不是白翎,那他买药就好解释了。
一个普通的男人打掉一个女人的胎,滋养滋养。
但,这个声音是普通人学得来的么?
而且,寻常人有那个胆子惹天山?
既然敢惹天山,那又必然不是寻常人。
“想什么呢?赶快回去照顾老婆孩子。”司徒雪天拽着我,出了药店。
回到重莲的别院,雪芝和温孤东泰正在院子里斗蛐蛐。两个人,一老一小,都是袖珍型的。抱在那里两小团,果是颇有意趣。
路过重莲的房间,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跳在床铺上,踩着被褥。
原来的习惯是破门而入,但这会还是忍了,往纸窗上戳了个洞。
令人诧异的景象发生了。
重莲站在床上,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叫琉璃他们来问他出了什么事。
穿过一个小院,路过海棠的房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我也觉得很惊讶,他竟然会留下来。”琉璃的声音。
“我看啊,那林宇凰肯定是不知道宫主是怎么下的手,知道了他还不跑了?”这是朱砂。
但是,他们在说什么?
“宫主已经做得够仁慈了。那姓林的还想怎样?”
“仁慈?我把你老婆给弄到一个小林子里,让她在一个月内自杀,还要故意制造成是她自愿的样子,她要不答应,我就说要杀了你。然后我再替你生两个小孩,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啊?”
海棠道:“朱砂,你是大姑娘了,怎么讲话还这样?”
琉璃哼了一声:“你要有宫主一半漂亮,我也愿意。”
“你!”武器摩擦的声音,朱砂咆哮,“反正你跟林宇凰一样是个白眼狼,姑奶奶今天灭了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
我敲敲门,里面突然安静了。
“重莲那里好像有点问题,你们去看看吧。”
三七
我回到房里,坐下,很长时间都没有办法去接受方才听到的对话。
三个护法是否故意离间,希望我离开重莲?
如果是这样,他们宁可重莲面临危险,都想弄走我。重莲一离了感情,绝对是个地道的男人。护法们的决定,未必是错的。
不排斥这种可能,但他们不会撒谎。除非他们想集体自杀。
重莲竟然这样逼死他。
我使劲摇头,可是那个情景如何都挥散不去。
又隔了一会,推门而出,直奔重莲的房间。
重莲坐在窗台旁,沏了一小壶茶,摆了一盘棋,正和宇文长老对弈。宇文长老眉头皱得老紧,食指中指掂着白子,左右不定。重莲从容得很,拨弄着黑子,面带微笑。
见我进来,他拾起黑子,看着我。
我走到他身后坐下:“没事,你先下。”
重莲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夹起黑子。
宇文长老下了一子。
重莲下。
宇文长老又下。
重莲再下。
宇文长老嘿嘿一笑,夹着棋子悬在半空:“宫主,你确定要这么走?不后悔?”
重莲微微一怔:
“原来如此,宇文长老果然高明。”
“我这棋赢得也不高明。”宇文长老看我一眼,叹了一声,收好棋盘:“林公子有事要和宫主商量吧。那老朽先退下。”
宇文长老走了。重莲仍然不徐不疾,替我倒了一杯茶,指了指宇文长老的位置:
“坐这里吧。”
我坐过去:“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我已经叫下属收拾东西。我们要立刻撤离。”
“为什么?”
“我们的行踪被灵剑山庄发现。他们听说我失去武功的消息,已经带着许多名门弟子追上来。数量不小。”
“宫主果然雅量,这种时刻还有心思下棋。”我飞速站起来,“那还不赶快走?”
“长安城外已经被包围。往哪里走都免不了打一场的。”
“这是京师啊,朝廷难道任他们乱来?”
“六王爷是因为江湖纷争去世的,六王爷的大儿子又堕入和重火宫齐名的邪教。你认为朝廷会帮着我们么。”
这一刻也来不及解决私人恩怨。重莲步履安详,我是心急如焚。大批人马从长安河畔直杀出京师南门。
荒郊野外,天色渐黑。
放弃了马车和大堆行李,我和重莲共乘一骑。
“凰儿,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挺奇怪的。”重莲抓着缰绳,低声道,“我梦到我给你做饭,你在旁边拿筷子敲碗等着。等我端了锅过来的时候,你看到里面的东西就不说话了。”
“里面不是装了人头吧?”
“不是,是鸡。一群没有杀死就直接扔进锅里煮的雏鸡。那些鸡要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有一只半熟的小鸡忽然站起来,撕下它同伴的肉吃。吃了一口,又撕了一块自己的肉,放到你的嘴边,叽叽叫了几声。你没说话,吃不下去。我说,这些都是我养的鸡,所以它们很听话,我叫它们做什么,它们就做什么,所以尽管吃,没有关系。”
他这话听得我身上凉飕飕的。
“我是什么反应?”
“你被我吓哭,跑了。然后我一个人把那些鸡都吃完。”
我没有说话。
“很奇怪的梦,是不是?”重莲轻笑。
沉默了片刻,林间依稀有声响。
我道:“我也做了一个梦。你要不要听听?”
“嗯。”
“我梦到我昨天使用了青莲花目的必杀绝技‘绝宫无影掌’,我不曾记得自己是一个如此卑鄙的人。委实惊悚。”
“当真?我从未听过。”
“莲宫主几时练过青莲花目,怎会知道其中的奥妙?”
“林公子但说无妨。”
“青莲花目以掌法为首,刀法为辅,出掌时实出刀,出刀时实出掌,二者相结合,寻常武功绝对无法媲美。重火宫武功似乎都是九重,对吧?”
重莲点点头。
“而这‘绝宫无影掌’,是青莲花目的隐藏第十重。我不吓唬你,这招比莲神第九式要恐怖得多。可惜这一招惊天动地的招式,有一个最大的缺漏,就是对女人是一点用都没有。”
“怎说?”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自宫无影掌’。”我嘿嘿一笑,手掌像鱼尾一样摆了摆,“它的阵势极其庞大,只要一发出,方圆五里内会发生奇异的景象:阳X乱飞,淫血乱飙,随即扑倒在地,是一堆流干了血的太监尸体。”
重莲笑道:“你可别在这里发,我就算是要死,也得换个死法。”
“放心,打不着你的。”我挥掌咆哮,“看我的绝宫无影掌——喝!”
刹那间,骑马的策马,上树的飞跃,林间的乱窜,几十上百个身影连滚带爬逃向四方。
我抓住重莲的手,使劲抖了一下缰绳。马儿飞驰而出,我回头对着身后的重火宫弟子道:“快逃!”
那些跑出去的人,有几个,我光看背影都认得出来。
灵剑山庄轻燕钱玉锦、快剑毋琴丝。
武当大弟子谭绎。
蜀山狐轩。
华山副掌门张鱼乐。
谁知没逃出几里,一把长剑从丛林中冲入。
我往前一闪,那长剑直刺向我和重莲相隔缝隙中。我横手一掌,腿往上一抬,踢掉了那把剑。
看那袖袍子,我猛然想起,这世界上还有峨嵋这号门派。
柔者刚之本,刚者柔之用。乃是峨嵋本传。
逃也来不及了,刚缓和过来,一群峨嵋弟子身形穿梭,在丛林间跳跃,霎时飞剑连连。极刚极柔,刚柔并济,轻灵飘逸,若即若离。
峨嵋阵法一出,我眼睛也都看花。一不做二不休,挥刀乱砍,未料一个都没砍中,大伤自尊。
“冷静一点。”重莲道,“她们的阵法看去破绽连连,实则开门诱敌入,以假乱真。以进为退,方是战胜之法。”
我点点头,手下点、撩、钩、收。
人群身形似箭,周身是劲。
前方蓝烟四起,即将冲出关口。
左拦右挡,再不进攻,这一对峙连续持续了一柱香有余。
最终,有人受不住诱惑,在我收手之际,突然一剑刺出。我看中这大好时机,一刀斩向那峨嵋弟子的手,却在她躲避前,回收,再刺入她的胳膊。她惨叫一声,扔了剑。
破阵。
我策马前冲。
“凰儿,方才你应该斩了她的手。”
我没有说话。
眼见就要逃出丛林。
我缓缓道:
“我知道换了你,你会这么做。”
“你不斩她,逃不出去。”
“斩了她,十年之后我会变成第二个现在的你。”
冷血无情,四面楚歌。倘若失去强大的能力,全天下人,得而诛之。
重莲不语。
但他说得没错。
在已经看到平原景色的时候,人突然多了数百个。我大惊:“怎么会这样?”
重莲依然不给予回答。
其实心中早已清楚。那女人的手还在,阵法就能维持。
南尊武当,北崇少林。
我看到了武当弟子。
太乙玄门剑阵。
剑随身走,以身带剑。神形之中,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运动之中,手分阴阳,身藏八卦,步踏九宫。武当镇山之宝,秘传之法,与峨嵋剑法缺漏互补,阵法之最。
我们被诺大的剑阵包围。
身后的重火宫弟子早已停止行动,等待重莲的指令。
重莲道:“几成胜算?”
“零。”
话音刚落,已有人出击。我连挡两下,只有两下。一支长剑如贪婪的巴蛇,刺入我的腹部。
“凰儿!!”重莲大惊,紧紧抱住我。
就在那人刺下第二剑之前,他已反手一掌,将那人震出几十米之外。
“我就知道。”我咳几声,鲜血外涌,“你骗我。”
三八
重莲刚想说话,我就抢先道:“你是不是想再自伤一次,吐一口血告诉我你是勉强使用内力?”
这下他彻底沉默。身旁的人也再由不得他犹豫。
太乙玄门剑阵和峨嵋阵法越发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环绕着我们,重重施压。然而,方才被重莲击飞的弟子已经让他们有些底气不足。
寻常人依然破解不了这个阵法。
但他们对付的人是重莲。
重莲的使出来的武功并非莲神九式。
他将我环在胸前,接过我的刀,以刀代剑,使出了混月剑法。
以轻灵为主的混月剑法配上愚钝的刀,基本就是武学死|穴。然而,在重莲手下却丝毫看不出一点缺陷。
我看到有人使出鹤鸣一指弹。
连天山的人也在。
但对于重莲,十弹指都别想破掉这个早已被破滥的剑法。
顶重的混月剑,绝对不是说上去好听而已。
他使用的武功向来不花俏,却是整个武林中最好看的。
能够一招见血出手取命的招式,永远是最好看的。
然而这一日,重莲的武功却不及以往好看了。他每次出手,都会有所保留。并不会像传说中的血洗大门派那样,只要一横手,就有一颗头颅飞出。
尽管如此,重莲的动作依然干练漂亮。身姿修长的人,无论使用什么武器,什么武功,都会别样潇洒自如。
刀声凛凛,疾风猎猎。
鲜血已经流满了马背。
我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反过来,按在伤口上。
很快,布也变成了鲜红。
重莲专心迎战,似乎没有留意到我。
我听到有人在阵法中对话:
“重莲不是失去武功了么?”
“师弟,不要说话——呜!”
“情况不好,我们要不要先撤退……”
极力维持着,才只能保持模模糊糊的状态。后来听到重莲在耳边喊我的名字,先是很温柔,很快就开始慌张。
从来没有看见他如此着急的模样。
恍恍惚惚,迷迷荡荡。我想起奉天的沈水,雨润的时节,微冷的初秋。
重莲撑着青盖竹伞,在伞下静静看着我,眼中是看淡一切的释然。
有人说,世上最悲伤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他面无表情地叙述着蜉蝣的故事。
朝生暮死,昙花一现。
重莲的情绪不易察觉,所以我拼命地想要去发现他是否难过。然而不曾发现,蒙蒙细雨之中,整个世界都在飘扬着一首笛曲,《来仪》。
清风湿润,茶烟轻扬。
重温旧梦,故人已去。
既然他可以使用武功,前前后后的事联系起来,一切明了。
他失去武功的时候,眼睛会变回黑色。既然武功一直都在,精神恢复,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
关于那支笛曲的谣言,不用说,自然是重莲令人放出来的。
这些护法,确实是故意说给我听的。逼我走,大概是因为重莲不肯在我面前出手。
砗磲的出卖也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如此冷静,包括面对天山的埋伏,都毫无动容,那是因为他一直成竹在握。
被人卖了,自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他一个个捕捉,一个个消灭。放了长线,钓回大鱼。到头他可以说,自己不过顺水推舟。
大年三十夜,长安。
重莲依旧住在这里,再没有人出来打扰。
我坐在床上,捂着腹部。听见窗外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顿然觉得世界热闹了很多。窗上糊着大红的纸张,重莲亲笔题的双喜大字字长飘逸,衬着院外的雪光星光。
不一会,有小厮进来通知重莲回来,问我要不要出去吃团年饭。我还没回话,重莲便穿着大氅进来。他鼻尖还微微发红,立刻就坐到我身边,想握我的手又收回,自己戳了几下:
“刚我给雪芝买了很多小花炮,你要一起出来玩么?”
“雪芝那丫头拿了花炮还得了?”我立刻跳下床,拉着重莲出去。
这一年雪确实下得蛮大,连着飘了好几天,地面上堆积的起码有一尺高。
天空是一片漆黑旷远,鹅毛雪团团落下。一仰头,冰晶落在脸上,转瞬化去。
雪芝和司徒雪天在院子里打雪仗。我惊奇地发现,雪天那小子竟给雪芝追得团团转。没多久,雪芝居然直接拿着花炮在手里点燃,扔到雪天身上。
“重雪芝,你赶快给你老子住手!”我往前跑几步,脚陷入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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