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而言很特别。」
「你滚吧,史提夫。」他几乎连生气的力量都没有了。「我说真的。你快走。」
「没关系,我了解。」
「不,你不了解。请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史提夫故作受苦状地发出叹息,手伸入口袋里。「好吧,我走。不过你得先看看这个。」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丹尼尔伸手接了过去,摊开。海风想把纸从他手中抢走,纸被吹得激动地拍打著,纸角叠了起来,彷佛在遮盖印在正中的那张脸。
「这就是那名杀死欧奇的男子。」史提夫添上这多馀的一句。
丹尼尔盯著手上的肖像,即使在阴暗的巷子里,即使监视器拍到的影像有杂点,那张脸他是不会认错的。
是亚当。
亨利
克斯特比,英格兰,西元一三九四年
「原谅我,神父,我有罪。」
亨利·依黎,第十一代克斯特比男爵,跪在昏暗的忏悔室中,等待那千篇一律的回答。他抬头望向那扇分开神父和自己的格子窗,看见一人影晃过。随後响起一颇富同情的老迈声音,鼓励他往下说。亨利感觉到自己的腿直打哆嗦,心下却宽慰不少。他在这里是安全的。菲力浦无法动他一根寒毛。
「我有罪……我……」亨利犹豫了,一想到自己罪孽深重,就难以啓齿。况且他怀疑自己能够把罪状全部列举出来,於是打算含糊其词、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他深吸一口气,才再度开口。
「我犯了贪婪、淫荡和亵渎上帝等罪。神父,请指引我。我的灵魂被诅咒了。我需要上帝的帮助与宽恕。」
神父身子往前一探。虽然模糊,亨利仍可看出那是一张留胡须的脸。神父要他吐露详实,才能安排适当的苦修以赎罪。
亨利的心猛地一沈。他早清楚必须说明白道仔细,可他原以爲这间距离克斯特比边界需要骑马几个小时的教堂不一样,里头的告解神父或许不会太较真。
「我使用巫术。」他低声说。「我有罪。我不该崇拜恶魔,进行邪恶仪式。我不该召唤邪灵,与他打交道,换取安全与财富。我不该亵渎我们伟大的主耶稣基督。我不该与男人私通。」他猛地打住,深呼吸,添上一句:「我不该杀人。」
接著是一阵沈默。安静的让亨利不禁担心起来,以爲神父太过震惊而休克了。要是又害死一条人命,这该如何是好,一念及此,他吓得不知所措。
「神父?」他喊了一声。「神父,请给我忠告。」
「谋杀。」神父覆述一次。语气中带著恐惧。「鸡奸。恶魔崇拜。噢,我的孩子,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麽?」
「请帮帮我。」亨利喃喃地,内心五味杂陈,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求求你,主啊,请救救我!」
「倘若你以上所言属实,这些罪实在重大,我无法保持缄默。」神父提出警告。「我可以派你苦行以赎罪──可是我劝你速速向当局自首。虽然上帝在我们死後会进行审判,可是既然此刻在世生而爲人,就得奉公守法。如果你犯的是一宗小罪,我会保守秘密。但如今你的罪法理难容,你承担不起。除了向上帝忏悔之外,你还得向司法长官招供才是。」
亨利猛摇头,这时才想起神父根本看不见他。「不行。」他急著说。「我不能自首。我只会在这里告解,这是我唯一赎罪的机会!我不能让我的儿子知道我的罪行,他不能知道我都干了些什麽。」
「你一定要去自首。把实情都告诉长官们。这是你唯一能寻求内心平静的方法,我的孩子。你不能再拿家里人当藉口了。」
「噢,主啊。」亨利双手抱头,懊恼不已。他的油腻直发散乱,贴在了脸上。他的皮肤湿冷,下巴长满须茬。他极度厌恶自己。事情是怎麽走到这地步呢?他怎麽会让情势败坏到如今不可收拾的窘境呢?
他知道答案:是他的精神导师菲力浦。这名神父外表虽如天使般纯洁,其实内心却像恶魔般邪恶。是菲力浦害他的,害他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歧途,走向通往痛苦与欢愉夹杂的地狱。但是他实在无法抗拒。
「请让我苦修吧,越严酷越好。我必须抵偿我所有的罪行。」
「我实在不知该拿你怎麽办。」神父思考片刻,语气平和地说。「我曾听过罪犯的告解,可是都不比你的重大。恐怕这一次我是无能爲力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教区神父罢了。犯了如此滔天罪行,你应该去找主教给你指示,甚至是总主教才好。」
亨利的後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总主教?」
他想像逃到南方的约克郡去找总主教。这是有可能的,并不是太困难。只要利用提伯特教他的方法,花一个通宵就可以赶到。问题是,要说服总主教接见他却不容易,还得让总主教相信他的故事更是难上加难。亨利出身名门,贵族是不谈论怪力乱神等违背情理之事,除非是酒醉或发疯後的胡言乱语。
就算总主教相信他,派人调查此事,亨利知道菲力浦会采取跟往常一样的措施来应付这位调查员。毕竟,这已经不是头一次有人质疑了。更不济的是,倘若调查员成功将亨利入罪,他的领土将被没收,克斯特比就得收归国有,无法传承给儿子。如此一来,伊黎家族将失去祖産与头衔,被迫活在自己──亨利伊黎──带给整个家族的屈辱中。
他绝对不允许这件事发生。就算这麽做能免除自己的罪孽也万万不行。
神父继续说:「孩子,如果你不想上法庭接受审判,请答应我一定要去见总主教。我现在先给你一个临时苦修,让你暂时赎罪,但最後你还是得去找总主教。他会知道该怎麽做的。」
「我不能。我很抱歉。」亨利站起身,脚步踉跄地冲出忏悔室。
他一路跑到了大圆柱旁才停住,倚在上头喘气。他开始哽咽,却得压抑自己别哭出声。他讨厌自己如此懦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焚香、灯芯和羊油蜡烛综合起来的味道溢满鼻腔,但还是掩盖不了蔓延在地板上的湿气。忍不住拿它和自家的新建礼拜堂做比较:礼拜堂坐落於城堡要塞与扩建的西翼之间,有挑高的扇形拱顶和狭长的尖顶窗。
此时忏悔室的布帘在他身後发出嗖嗖声,亨利转过头去看神父。只见一名胡子灰白的老人,满脸苦恼的神色,走了出来。他的视线先落在亨利身上,然後望向教堂大门。
亨利觉得奇怪,也顺著神父的目光看了过去。就见门口现出一身影,落日馀晖在他身上照出一轮光圈,看不清五官。亨利立即倒抽一口凉气,身子往後死死抵著大圆柱。
那身影笑了,伸出一只手来。「我亲爱的男爵大人。」
「菲力浦……」亨利喉头顿时一紧。
菲力浦的金发松乱,双颊起了红晕,彷佛才刚跑过步。他的美简直让人看了心旷神怡、遐想连翩。身上的黑色神父长袍加强了他的俊美外表,剪裁得宜的服饰体现了底下的完美曲线。亨利瞬也不瞬地看著,内心同时兴起渴望与恐惧,丝毫无法抵挡菲力浦的魅力。
在他身旁的老神父迎了上去。「教友,请问该如何称呼?我是麦尔坎·罗契,是这家教堂的神父。」
「菲力浦·阿尔卡特。我是男爵大人的告解师以及克斯特比礼拜堂的附属神父。」
「是克斯特比男爵麽?」罗契神父望向亨利,显然是在心中估量他,计算他方才的告解价值多少,复又转身面向菲力普。「阿尔卡特神父,我不该破坏忏悔室的神圣地位,但我必须与你详谈,事关男爵大人的灵魂正濒临危险哪。」
菲力浦微微一笑,举止文雅,从容不迫地朝两人走近。亨利目睹他脸上的笑容陡然改变:当看著罗契神父时,又温暖又亲切;但只要一回望亨利,随即变的冷酷而邪恶。菲力浦与老神父握了握手,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不是向你告解,说他对上帝极度不敬,还施了巫术妖法之类的胡话?」
「你认为这些是胡话?」罗契挺起胸膛,目光坚定地看著菲力浦。「对於撒旦的恶行,我们千万不可担閒视之,阿尔卡特神父!」
亨利察觉到菲力浦在老神父的严厉目光下丝毫不退缩。在他印象中,菲力浦从来不畏惧。菲力浦一改原本的讨好笑容,装出虔诚的认真貌。
「请饶恕我,神父。我不是有意轻率以待。请借一步说话,让我跟你解释清楚……」
亨利依旧站在原地。两位神父已经走到一旁的通道上,低声交谈起来。他根本不用去听:在他七个月前跑去向另一位神父告解时就听过同样的话了。菲力浦当时很快就找到他,跟眼下的情形如出一辙。亨利想自己可能永远无法逃离菲力浦那残酷却美丽的存在了。
突然他听见自己名字和瘟疫的字眼,於是转过头去看两人。拱门下的他们弓著身子,靠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样子,活脱脱就像两只冠鸦。两人的黑色长袍与身後墙上的幽暗末日画融合在了一起。
亨利的目光从神父身上移到那幅描写最後审判的末日画。画中奇形怪状的恶魔身陷地狱之火,带著敌意睨视自己,手上的尖锐镰刀同时凿向裸体罪人的苍白肉体。他一边看著画,一边竖耳聆听菲力浦那沈著又有条理的讲述。
可真是老调重弹啊。可是亨利必须承认,那些话听上去很可信,有根有据,好像事实当真如此,只不过被一层谎言给掩饰了。况且,没有人会怀疑神父也可能说谎。神父就应该值得信赖,比之贵族犹甚。
菲力浦告诉罗契神父,都怪一场瘟疫害得亨利昏头搭脑。多年前瘟疫在克斯特比爆发时,男爵还只是名孩子,城里有过半居民丧命。感谢上帝恩典,亨利死里逃生 ──但智力却永久受损了。此後,每当瘟疫再度袭击──至今在北方已发生过两次──只要男爵看见百姓们受苦,在他脑中便会产生一连串栩栩如生的恶梦,童年时代的那场可怖灾难又重新回到眼前。
菲力浦一脸的悲伤,摇摇头,接下去说,在男爵内心饱受折磨的黑暗时期,他心情极差,时常滔滔不绝述说著脑中的恐怖幻象、古怪的异教徒修行以及恶魔的仪式,甚至是离经叛道或者肮脏可耻的亵渎行为……
菲力浦的这番话貌似真实,连亨利自己都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到发现两位神父已经结束谈话,转头看著自己,他才停止动作。
老神父似乎很为难,他看看两人,开口说:「你的意思是……」
菲力浦露出遗憾的微笑。「这些都是他脑子幻想出来的。您别当真。」
有那麽一刻,亨利心想罗契神父铁定会把菲力浦的谎言当实话给信了。老神父苦思著,布满皱纹的额头又皱的更深,接著用轻唱般的柔音说:「可是,阿尔卡特神父,只要有人坦承恶魔崇拜,我们都不该掉以轻心呐。」
「神父,」菲力浦耐著性子解释。一只手搭在老人家的肩膀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是男爵自己的幻想。当他还是个孩子就失去了家人,只剩他孤零零的。还未成年就有贵族头衔落在他肩上,少不得学做大人负起照顾子民的责任,而这些人也是瘟疫的受害者。一个幼年稚子猝遭此变故,你想他的压力该有多大啊。在他成长过程中,既缺乏父母教导,又少了神父指引,一有困难便本能地寻求上帝的帮助。」
「此事当真?」老神父似乎听的入了迷,转过头去看看亨利,重又回到菲力浦脸上。
「当真。男爵是极为虔诚的基督徒,这麽多年下来,多亏他有坚定的信仰,才能度过重重难关。可是当瘟疫再度来袭,男爵又开始坠入心神散漫的深渊。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父母和兄弟们那布满肿块的尸体开始腐烂,苍蝇停满整副身躯,还有蛆钻进钻出的可怕画面……」
罗契神父开始感到不自在。亨利猜想神父大概曾经安葬过死於瘟疫的受害者,知道这样的记忆是怎麽也磨灭不去的。一但亲眼目睹瘟疫蹂躏後的惨状,那景象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了。
有时候亨利希望自己真的可以忘记那场大屠杀。黑死病第一次侵袭克斯特比时,他年仅十一岁。疾病从村子里扩散到城堡内,就好像隐身刺客跟踪在主仆背後,伺机而动。他的父亲是第一位受害者。他的母亲惊慌之馀,严禁孩子们离开自己的房。亨利的姐妹们不知事态严重,不听劝,亨利有样学样也跟著偷溜出门,在城堡里头四处游走,却发现家园早已被疾病给摧残得不成形了。
当他的大姊被黑死病给击倒时,亨利才真正害怕起来。又见母亲脸色惨白,神情疲惫,瘫坐在床边,眼睛挂著两轮深深的黑眼圈,身上的漂亮睡袍污迹斑斑。亨利彷佛在她肩膀上看见了死亡天使。震惊之馀,从厨房偷了些食物和饮料,躲到红塔最顶端的那个小房间,他打定主意待在房里直到瘟疫离开为止。父亲曾说过清新的空气可以让人不生病,在整座城堡里,没有其他地方比红塔顶端还能闻得到更乾净的空气了。
亨利待在小房间里超过一个礼拜,直到物资用完为止。他大半时间都在睡觉,要不就是爬到红塔屋顶,仰躺在那儿,观察天上的云朵。不管做什麽,总比从令人目眩的高度往下看庭院里的遍地尸体要好上许多。
当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住,无法再继续藏匿下去,亨利只得走出房间,却看见城堡早已被人遗弃,大门也给锁上。他大声叫唤母亲、姊妹和保姆,可是无人回应。他提起胆子,走向庭院里的尸堆。有好些已经面目难辨。他从一名死者身上的衣服认出是自己的姊姊。她的脸肿胀发绿,尸体冒出阵阵恶臭,令他直反胃,连胆汁都呕出来了。
更恐怖的还在後头。亨利来到城堡西翼,发现妹妹躺在母亲的怀里,两人早已气绝多日。当他一靠近,一群苍蝇嗡地四处飞散。父亲的尸体躺在打开的棺材里,被白布单缠绕包裹起来,等著下葬。可是丧葬人员也已经死在一旁了。
没有半个活人。亨利在城堡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内心的慌乱与恐惧逐渐增加,他一度以为自己快晕过去了。城堡大门需要两名壮汉合力才能打开,并把开合桥放下;他又小又虚弱,根本无能为力。他也无法爬出城墙往下跳,城墙太高,定会摔个粉身碎骨。亨利一想到自己身陷绝境,忍不住嚎啕大哭。看著身旁横尸遍布,他最终也难逃一死,城堡必定是自己的丧身之地了。
等到黑夜降临,心情也平复不少。头一次,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继承男爵的头衔,有责任料理一切事务。亨利决定将庭院里的尸体烧毁。
他不畏碰触受感染的尸体,把西翼和要塞里头的死尸通通搬到庭院。心想既然身困城堡而不得出,死神要以什麽方式召唤他已无甚差别:不论是饿死或是身染瘟疫而亡。
火葬的柴堆烧得老高,照亮大半夜空,整座城堡沐在诡异的火光中。天空澄净清明,没有一丝云彩,空气闷滞。火舌越窜越高,无情之火渐渐将尸体吞噬。滚烫油脂发出嘶嘶声,皮肤烤得焦黑。亨利受不了这味道,肚里一阵翻搅。他的家人和仆人闻起来就像串在炙叉上烧烤的猪只。
他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哭过一阵,擦乾眼泪,定眼凝视摇曳的火舌。篝火里扭曲变形的躯体依然微具人形,但随著火势越发猛烈,也开始坍塌瓦解。亨利抑制反胃的感觉,强迫自己说再见。他想要祷告,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以前从未体验过如此赤裸裸的绝望。
他抬起头来,却见眼前凭空出现一名男子,就站在火堆的另一头。陌生男子拉长的一张脸满是哀伤,带著同情和理解看著亨利。
亨利也定定回望该名男子,心里纳闷他是怎麽进到克斯特比里的,又为什麽他不怕瘟疫和火葬柴堆呢。男子已经走向他,自我介绍一番。他叫提伯特·伊黎,并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亨利和克斯特比。
提伯特在走到生命尽头前一直谨守承诺。他倾注一切教导亨利,还提出一个法子可以让他永生不死。亨利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