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意思……!”我嘀咕着把头缩进他的臂弯。他口中那些所谓的承诺与失约,会是什么样子呢?原本想听听Kei的故事而强打起的精神,终于在睡意前挂起了白旗,我抵抗不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在他臂弯里睡去,戴着那顶又大又红的圣诞帽。
平安夜过得非常平静,雪花落在窗户上轻轻沉击声像首催眠曲,记得Kei最后在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像所有父亲对孩子那样,温柔小心,永远的呵护。
据说,每个父亲在吻孩子的时候,都回给他一个美丽的梦,送他一个夜的精灵替自己守护。
梦之幕帘拉开后,美丽的郁金香海就在身边呼吸,像母亲的怀抱,展开了,我投奔而去。孩子的天性,母亲总是最好的依靠,一种归家的感觉。
纯然的,孩子的背影,闪着金色的头发。
消失在深红与蔚蓝的交界线……
第五章
第二天,稻喜没有回家,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叩响门的是信士——他放假了。
我对他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只当他是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他刮了满脸胡子,看起来年轻不少,不然我怎么都不信会是个18岁的少年。
Kei上班了,他不要我跟班,我只好呆在家里。
“Syou,最近好么?”
招呼和平常一样,他傻傻地笑着,放下手里的帆布包,将它搁在角落里。灰灰的,只适合那样的角落。
“老样子。”我叹了口气,走到郁金香前拨动花瓣,有些已经枯萎了,可我还是插着,一点都不舍得丢掉。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第一次拿到的花。Kei送的,感动得让我大哭一场。
绒质的花瓣磨擦着指腹,有种细致的触感,就像Kei的皮肤一样,像春风拂过冻僵的脸。
“什么时候买的花?”信士问。
“Kei送的。”
“那是谁?”
“我朋友。”
“日本人?”
“白人。”
“白人?!”
“见鬼的,这和你有关系么?”
我不耐烦地躺回床上伸展四肢。
信士和我不同,他只是个很普通的男人,胆小怕事,只能当个凡人,一辈子。或许会做做小生意,开个小餐馆,这是他对我说的所谓“理想”。
“Kei是我带回来的,和我们一起住。”
我们之间的话题总是很少,年龄似乎并不是主要问题,而是我们之间的差距太远了,思想走不到一起。他胆小,怕事,在工厂里吃了亏也不敢吭声,我对此总是嗤之以鼻。
他是个胆小鬼,我不屑和对自己的人生没有理想的人说话。但,这次他却没有沉默。
“Syou!你疯了——他是白人!你知道代价吗!你想被拖出去宰了吗?他——在哪里?让他离开这里!”
“他有工作!也没有混混找他麻烦!”我恼怒地坐起来,“去你的,你这胆小鬼!”
“怕是没人敢找他麻烦!Syou,他可能是危险分子……”
门开了——从外面打开的。
信士呆立。
“我好像每次都在你与别人吵架时出现。”
Kei拎着包淡淡微笑。
“或许我该回避一下。”
我从床上跳起来,拖住意图出门的Kei,“有什么需要回避的?信士!这个——就是Kei,我朋友。”
信士死死地盯着Kei,一脸青白错愕。
“你好,我是Syou的朋友——Kei,初次见面。”
信士的嘴唇死灰一片,脸却涨得通红,他一把推开了比他矮小的Kei,直直地冲出了房间。那样子,简直像颗快要爆炸的炸弹,但我知道,他就算真炸了也不会透半点气——他什么都不会说。
胆小,平庸的男人,这就是我哥哥。
信士那夜也没有回来——他大概吓坏了。我不在乎,因为他终会回到我身边。他离不开我,因为他没有那个自己承受孤独面对现实的勇气。
我发现每做一件令人吃惊离经叛道的事情,内心都会得到一丝满足,这种满足扭曲着在心底成形,使我更得意于当初将Kei带回家的行径。他就像我的战利品,摆在那里,好好展示——我的勇气,我的思想,我的财富,我不同于Mallarpa。
现在,我靠在Kei身上,静静听炉火噼啪,听Kei讲他一天的工作,这是我们的必修课。Kei的味道很清爽,没有一点杂味。我问起他为什么没人找你麻烦了?他笑着回答:因为我很厉害,没人打得过我。我不服气:你不是吸血鬼么吸血鬼该是咬脖子的吧?你该咬死他们!他的脸色变了变,轻拍了下我的后脑说哪有大白天出门晒太阳的吸血鬼?我回头看了看镜子里,Kei的侧脸在暗光下显得相当美丽。
“Syou,你当真喜欢郁金香?喜欢郁金香的人往往都是很孤独的。”Kei突然扭转了话题对我说。
我移开几乎胶着在镜像之上的视线:“为什么?”
“郁金香一个球根只开一朵花。生于一根,却只有孤独一朵。即使它和伙伴组成花海,可它还是一个孤独的存在。高贵、矜持、孤单。它的高贵注定了它的孤独。”
他闪着灰蓝色的眼睛对我笑,我回头看看瓶中快要枯萎的红花。
“Kei也喜欢,对吧?”
“你又知道什么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知道Kei现在有我,所以不会孤独;而我现在有Kei,也不会孤独。”
我看到他明显地一愣。我笑了,难得自己能想出这么深奥的句子,我得意地大笑,故意搞得很夸张,在床上蹬腿翻滚。原以为他会揍我嘲笑他的失态,可是Kei只是看着我的反应淡淡地笑了,浅浅地将嘴唇抿了个美丽的弧度。
“我们不是同类,Syou,同类不可能走到一起,他们只会相互排斥,而不同的人最终也会因为差异而分开,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我默默地看他望着天花板,他长长的睫毛,细细长长一排,排在那双美丽的眼睛上,形成一道迷朦的弯弧。
“那你为什么那时候不杀我?你放手了。”
“我看到了自己——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
我皱眉,不理解他的意思。而他也无意再作解释,翻身看着我。
“有些人天生就是狮子,是狼,是豺,而有些人天生就是兔子,‘弱肉强食’是组成这个社会食物链的基本规则。当狼吞食兔子,注定也会被更强大的力量吞没。历史就这样轮回,一年接一年,一代接一代,可规则永远不会变。其实,人也不过是一种动物罢了,一种人形的动物,披着外皮,可灵魂和那些动物并无差别。”
“那我是什么?”我问,“我是哪种动物?”
灰蓝色的眼睛瞄向我:“狮子,小狮子。”
“狮子?”我不满地皱眉,为什么不是更酷点的?比如鹰啊什么的。
他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笑了:“你以后会是个‘王者’般的英雄,我知道。”
“瞎说!”我拉下他的手,“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直觉。”
“敷衍!”又是直觉!直觉能当饭吃么!Kei要是算命的话一定是三流的!
“那你是什么?!”我问。
他笑了:“我是鱼。”
“鱼?!”
“一条离不开水的鱼,呼吸不了太多现实空气的鱼。很多东西,比如说我对某种东西——想努力保留的东西。它们在我脑里从开始到结束最多只能保存十二年。但——”他苦恼地耸了耸肩,“你看,我的脑子本来就很乱了,像个老头子一样常常忘事情,很多东西还来不及回味就被抹杀了。除了变成吸血鬼之前的记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Syou,”他看着我,“如果你对我的影响力最大,那我就会最先把你忘记。这几乎是一个正比。”
我愣了看着他:“那说十二年后你就不认识我了?从十月的那天开始?”
他苦笑;摸我的头:“可能会更早,这太糟糕了,不是么?我的小英雄。你必须习惯我糟糕的记性。”
怔愕中,我忽然想到,他会在某天早上突然说不认识我……
“要成为英雄是不能哭的。”
他一定是发现我的眼圈红了。我忍不住哽咽和泪,咬牙切齿地说:“这是不是该算是一次威胁?”
心里不甘心自己会和那些无用的东西一样被Kei忘得一干二净,连同那个圣诞夜,那束郁金香!!他全都会忘记。回到最初,他看着我,就和看着无生命的东西一样。
他笑了笑:“只是无法预见的未来罢了。”
也许那时,我早已成|人,一个成|人。Kei说到那时我就会因成熟而坚强,人会因为发育而改变。也许可以不再像这样轻易掉泪——为了Kei而掉泪。
可我不信,即使到了鹤发鸡皮的年龄,我也会哭,因为不管人怎么变,怎么成长衰老,有些记忆总是鲜明的,犹如昨日光阴般刻骨铭心。当时,我就是这样倔强地想着,拼命地要挤眼泪给Kei看,大声说你要是真把我忘了我就用眼泪淹死你!!Kei无奈地哄我说不忘不忘,一辈子都不忘。这种看似洒脱的愚蠢!!
一辈子……Kei已经活了多久了?Kei说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感情——牵挂?爱情?早久的因为时间而模糊,后来却随记忆被抹杀。你知道这种感觉么?每次,我都觉得自己在摸索——感情,对我来说,犹如被洗过的一样,一次次漂白。”
他的记忆是一种“人性化的遗忘”,每天都有积累,可每天都有消失。或许这两部分并不重叠。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最关键的感情却怎么都是残缺不全。后来有人跟我说那是种自我保护,有些事忘了总比记着好,因为一些人特别容易记着悲伤的事,而他们终究还是要活下去。我想Kei就是这种人,他给每个人一个垃圾桶,把那些信息倒在里面,装的最快的,最先被清空——懒惰的脑子,为了闲空,或许连同交叉信息也会一并清理。他的感情不属于他,仿若是什么人借用了他的躯壳。时间,只给了他这点空间——甚至,有时来不及哭泣。
我问Kei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掉眼泪。他的坚强仿佛是个神话,我从未见过有人能一辈子不哭。
Kei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哭泣’和‘落泪’是不同的。”
我看着他,他总是忧郁而淡漠地笑着,是因为他每天都能抛弃些旧伤疤么?
“Kei,眼泪是又涩又苦的。”
“……我忘记了……”
Kei认定我将会是个英雄,他像个预言家般指示了我的路,也像个君王般安排了我的人生。他捧着我的脸,用灰蓝色的眼睛定住我的魂魄,一字一顿对我说:
“英雄是不能哭的,Syou!”
我不是英雄,也不想当英雄!
这个世界上不会哭的,只有Kei一个人!
可到最后,在我完全失去他的时候,在我真正成为人们口中的“英雄”的那刹那间,我才明白——“哭泣”和“流泪”之间,是没有等号的。
英雄,真的就不会哭么?
如果他走错了路,如果他爱错了人。
如果,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价值……
如果Kei说他是只想飞的鸟,那我就愿意成为广阔的天。
如果Kei说他是条离不开水的鱼,那我就愿意成为无际的海。
如果Kei说他是个无助的弱者,那我就愿意成为英雄。
他一个人的英雄。
可Kei从来就不是弱者,他坚强如金石般,我从不知道什么东西才能敲碎他那张淡漠的笑脸。
所以我也从未想成为英雄,Kei不需要英雄,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定要诞生这样一个人,重新洗刷天空,被人歌颂。
“英雄”着两个字,其实比什么都空,只有它的外表,是雄壮的。
第六章
次日醒来,浑浊的阳光照射进来,透过颓然的红郁金香照在睡意散尽的脸上。我睁眼时,Kei已经不在了——红色的外套留在我身上,桌上放着早餐。灰尘在阳光中跳着舞,它们的舞动带着一丝惊恐,每道痕迹似乎都想撕裂眼前平静安详的阳光。
早饭是面包和牛奶。牛奶没放糖,面包是烘烤过的,夹着层淡淡薄薄的奶油。Kei知道我的这些癖好,牛奶若放了糖,我情愿浪费一次也不想虐待我的胃。
正当我满足地啃着面包,喝着牛奶时,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
“Syou!!”
我一惊,抬头见是稻喜——几天不回的人。
他气喘吁吁地冲回来,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皮包,兴冲冲地跑到桌旁,“砰”地将那只似乎挺沉的包放在我面前,一路砰砰啪啪弄翻不少东西。
“Syou,快整理东西,我们离开这里!!”
几天莫名其妙地连续失踪,今天又突然说要走?我不悦地自顾啃面包,不理他。他急了,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发什么愣呀!!”
我挣开他:“你有病啊!几天不回来,又莫名其妙地说要离开这里!走?能上哪儿!”
稻喜的脸透着一种看不懂的喜悦,他哗地拉开了皮包。
一捆一捆的钱,堆在那只黑包里,安安静静。我却在这时仿佛看见了它们里面所蕴藏的恶魔般的脉动,心中一阵扼住的窒息。
“哪里……来的,稻喜!?”
“我从一个路人那里偷来的!!我以后跟你说!!现在赶快走!!不然要是被他们追上来就惨了!!”
“他们?‘他们’是谁?稻喜,你这回到底干了什么!”
“见鬼!我路上再告诉你!”
“不行,我要等Kei回来,要走他也要一起走!”我坐回椅子上。
稻喜恼了,眉毛一竖:
“你怎么这么粘他!!他有什么了不起?!!他有什么本事!他一辈子都赚不到这种钱!!Syou……”
“闭嘴!!”我拍案而起,我最反感他说Kei,偏偏他总是中了邪一般见面就是开口闭口Kei的不是。
“要走你就带着这钱自己走!”他愣愣地看着我,脸上瞬间凝固的悲伤像花岗岩一样僵硬。我别开脸,当他又开始耍性子。
“Syou……为什么……我和你在一起快两年,他和你在一起才两个月……”
他的声音曲扭了,和他的脸一起,身体和声音都在抖。
“我拿到了足以让我们离开这里快活一辈子的钱!!”他掏出那大捆的钱,“我过够了这种老鼠一样的生活,别留在这里了,Syou!我们一起到别的地方去!!”他把钱举到我面前,松绑的钱币散落了,飘在我的膝盖上。
看着那捆钱,我什么话都没有说。稻喜满脑子都是钱,那把花花绿绿的纸头在他手中开了朵艳丽的花,仿佛也在冲我微笑。可我和稻喜不同,他认为这世上钱最重要,而我不这么认为。钱有什么用?一个金库都换不回一个Kei。Kei要走,钱留得住他么?
“Syou!!”见我不出声,他急了,抓住我的臂膀,抓得我很痛。
“Syou!!和我一起走吧!!一起!!一起!!好吗?”
他的眼睛透着一丝绝望中的挣扎,看得我发悚。那张苍白僵硬的脸,像那些纸币一样泛着青,一样狰狞恐怖。
“别丢我一个人!Syou!我不想再一个人了!!我不想再一个人流浪!!”
泪水突然冲出他的眼眶,瞬时爬了满脸。他用力摇着我,如恳求一般嘶声力竭地大叫。我开始能感受到从他指尖传入体内的恐惧——当一个人找到了更好的,那次之的旧物又该何去何从?抛弃?还是带在身边?
“我只有你了!Syou!想想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想想那些小巷!——别丢我一个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别管那个Kei……和我一起……和我一起,S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