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顾惜朝又运起轻功一路奔回山上。激愤中的人竟然有无穷的潜能,戚少商全力追赶也只是勉强跟随。
撩袍迈过纵横的焦木,终于在废墟的中心找到深埋的宝剑。手指轻轻拂去剑身上那一层细灰,拔出剑来,青锋依然如秋水一样耀眼。原本以为今日一去再也用不着剑,就想让陪伴自己多年的长剑埋入焦土,没想到江湖迫人,宝剑还没有饮足鲜血。顾惜朝站起身来,行动之间竟然有不可逼视的煞气。
“顾惜朝,你去哪里?”一只大掌箍住对方的手腕。
顾惜朝脚下顿住,抬眼看向身侧的戚少商。四目相对,似乎在比试谁的目光更锐利。
“戚少商,你让我去救晚晴!今天如果是你的息红泪被人擒了,你难道能坐视不理?”
戚少商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是铁一般的手掌不曾放松。顾惜朝如果按照白绢上的留言前去赴约,两人的行程就又要耽搁数日,其中的变数实在不能估计。戚少商心中的一架天平上,一边是职责,一边是侠义,此刻实在是分不出孰轻孰重。难道穿上这身官衣真的就会常常身不由己吗?
“戚少商,你放手!”顾惜朝运劲强挣,却无济于事。
漂亮的眉毛越蹙越紧,又渐渐舒展开来。眉心微微挑起,泄露出藏在愤怒背后的忧伤。
“戚少商,再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去救晚晴回来。”
被抽去激怒的语调显得格外无助,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要求却不能得到满足。戚少商眉角一跳,实在不愿意做一个有法无情的捕头,实在不甘心被一个虚名弄得束手束脚。加上这么一点不甘心,天平不自觉地微微倾斜。
当戚少商残存的矛盾心情还在作祟,身边的人已经单膝跪地,如同当年一样没有半分犹豫。柔和的音调传来,不似出自那人之口:“戚少商,我求你再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去救晚晴。”
风吹过来,四起烟尘,除了乱舞的发丝,跪在面前的人此刻沉静得好像一尊雕塑。三年前,为了三乱曾向黄金鳞屈膝,为了晚晴曾向戚少商下跪,如今,依然是为了晚晴。顾惜朝微微低头,阳光下的暗影模糊了表情,只有稍稍蹙起的眉毛显示出他内心的隐忍。这个倔强的人,可以跪,却永远是直的脊梁,可以求,却永远没有半分卑微。
戚少商只觉得无法退却,不着痕迹地扶他起来。
“好,只有三天。不过,我和你一道去。”
四章 三年不现修罗面,乃忘当时修罗场
顾惜朝用一块粗布把小斧和长剑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它们泛起冷幽幽的光芒。安静了三年的兵器似乎在激动地颤抖,迫不及待地想要亲吻咽喉。戚少商看到顾惜朝皱眉抿唇的样子,一夜之间似乎脱去了一身宁定的皮囊,整个人都显得极端不安分。
昨日的一时心软是不是又下错了决定,似乎自己每一个与顾惜朝有关的决定都会弄得生灵涂炭。
把这个玉面修罗放出去真的不要紧吗?
“戚少商,你不是反悔了吧?”顾惜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窥到了对方的表情,突然抛出这么一句。
“没有,怎么这么问。”被人轻而易举地看穿,戚少商禁不住脸上红了红,“只是,你这回不可再伤人了。” 还是忍不住要嘱咐一句,虽然明知无用。
顾惜朝果然停了手上的动作,挑起眉来反驳他:“刀剑无眼,怎么能保证不伤人?不过,我倒是可以考虑留下他们的小命。”
“你手底下知道分寸就好,别太赶尽杀绝。”戚少商自然知道自己的要求太过苛刻,既然对方已经允诺不伤人性命,那也算是退让一步了。
“可以走了。”顾惜朝自顾自把小斧收起来,拿了剑就走。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今天是个好天气,凌门更是个美丽之地。可惜今天一过,但凡是美都要在前面加个凄字了。
今天是个流血的日子。
中央的石台上停着一口棺材,上面有薄薄的尘土。百余人围成半个圈,个个手中紧握兵刃,仿佛随时会有人来偷袭。一个中年男人负手站在棺材前面,神情戒备,浑身一股肃杀之气。
“雷堂主,那顾惜朝不是要做缩头乌龟了吧?再怎么美的佳人现在也是一堆白骨,总比那厮的小命贱得多了。”不知是谁等的不耐烦了,说得半是牢骚半是讽刺。
一言既出,立刻有人附和。
“他但凡敢来,咱就教他身首异处。要是没胆子,就把他这个红颜知己连棺带骨头地零刀子碎剁,扔到水塘子里去!”
“正应该这么办!”
“这才能消心头之恨!”
“谁敢!”
一道吼声传来,唬了众人一跳。紧接着是夹了鬼哭狼嚎的风声呼呼而至,一把银白发亮的东西在阳光下打旋,依次从几人的脖子上擦过又旋转着飞走。
血还未流出,人已经气绝。
这时才看见一青一黑两道身影凌波飘来,衣袂上绝不沾染一滴水渍。
“顾惜朝,早说好不伤人命,你竟然出尔反尔!”黑衣人暴呵,怒火像是要把水都烧尽了。
青衣人这时候已经轻飘飘地落地,两道锐利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竟然让人不自觉地想低头避开。
“顾惜朝,算你有几分胆量!不过,你今日也休想活着离开。”雷顶说得咬牙切齿。
“哦?雷堂主这么有自信吗?”顾惜朝带着戏谑的笑,亮了亮手中的神哭小斧,“顾某三年不涉足江湖,诸位竟然忘了当年是什么阵仗。也好,顾惜朝今日就大开杀戒!”说罢,空中银光一闪,等他优雅地接住小斧,已经有五个人同时倒下。
“顾惜朝,你又骗我!”戚少商青着脸抓住顾惜朝的手臂。
对方却一下甩开他的钳制,笑笑地道:“我何时欺骗戚大捕头了?方才只是说‘考虑’,现在我觉得非杀不可!”
“你……!”
戚少商还要再说,却被雷顶言语不善地打断:“戚少商,你原本也是霹雳堂的人,今日更是位列四大名捕。你不降妖伏魔也罢了,总不至于要助纣为虐吧!”
“这……”戚少商被问得语塞,现在就数他的处境最为尴尬。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顾惜朝今天竟然发了善心地给他解围。
“何谓妖,何谓魔?你们当我是妖魔,在我眼里,你们这些人也不过是牛头马面!”嗤笑一声拔出长剑,狠狠呵道:“耍什么嘴上功夫,要打就打!”
话音未落,一道青影已经向众人跃去,场上立刻形成围攻之势。顾惜朝也不蛮斗,取巧地退到狭长之地,生生把众人围成一圈的阵势拉长。如此前面的人挡住后面的人,需要同时应付的仅仅四人罢了。
而戚少商本来不想介入,此行的目的只是尽量避免伤亡。然而一众杀红了眼的人早把他认作顾惜朝一伙,竟然次次都是杀招。戚少商起初的躲避让他陷入被动,身上已经有大大小小几处伤口。突然又有人从左面扑上来,震剑直取戚少商的咽喉,同时另外一个人右手两指探向他一对眸子。戚少商被他们几次三番的狠辣手段逼得恼火,竟然也发了狠。当下一矮身躲过长剑,左脚勾住那人往身前一带,接着一剑刺出,两人已如穿上铁签的两颗山楂。
正在酣斗的人看到戚少商下了杀手,一时间都有些惊惧。
倒有一个胆子大的挺剑直指戚少商鼻尖,脸色却死白得像见了鬼,声音有些发颤:“没想到九现神龙戚少商和顾惜朝的狠辣没有两样,如今穿着官衣也做土匪杀人的勾当!”
“一派胡言!”戚少商立刻瞪圆了眼睛一脚把那人踢进水里,呵道:“你们这些人半点也没有江湖人的爽快,手段更是卑鄙得不像正派中人。难道卷哥一走霹雳堂就堕落到如此田地了!”
众人被戚少商一吼,竟然不由自主地各自退后数步,脸上浮现出惊慌的表情。
而戚少商虽然已入公门三年,昔时的性子一点都没变,今天更是让这些人惹出浑身的血性来。伸手从怀里摸出平乱珏,向后一抛就丢进水里,没有半分迟疑:“我以前就是当土匪的,三年前做了捕头,现在不想做了,还是回去当土匪。”
终究还是心冷。
当官不能痛快地惩奸除恶,当匪反倒可以,那就不当官了。
戚少商心里其实不在乎官不官匪不匪的,什么能成全侠义正义,他就去做什么。如今是无官一身轻,宝剑遇恶人即出,不必三思。
顾惜朝于混战中听到这边的动静,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朗声道:“大当家的果然没有当官的命,还是当土匪的好!”一边说着一边又斩伤数人,半幅青衫已经被鲜血模糊了本来的颜色,打斗间如同战神。
眼前突然一阵寒光散落,顾惜朝连忙旋身上跃,把大部分飞镖击回,却被一枚镖刺入右腕,长剑落地。一时间局势逆转,身上多了数道伤口,流血及履。
该死,有毒!
顾惜朝勉强逼开众人拼命向中央的石台移动,想要速战速决。然而赤手空拳毕竟不济兵刃,渐渐地已经穷于应付,眼前开始一片片发花。
“戚少商,带晚晴走!”无论如何不能让晚晴不得安宁。
“你受伤了?”戚少商手持利剑,轻易把攻来的人逼退三尺,一个起落就跃将过去。他一手扶住顾惜朝,一手突围,竟然也开始吃力。额角的汗珠越渗越多,长眉皱成一团。
“你不必管我,带晚晴走。”顾惜朝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嘴唇现出淡淡的黑紫。
如今看来,很难全身而退,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戚少商拖着顾惜朝往中央退去,终于到了棺材旁边,就先把顾惜朝放在棺旁好腾出一只手来。顾惜朝双目微睁,极力逼迫自己想出逃脱的办法来,只觉得戚少商是个死脑筋,让他先走是不可能的,那岂不是要连累了晚晴?
想及此,顾惜朝闭目凝思……
现在所有人都聚在中央,自己和戚少商已经被团团围困。以戚少商的本事绝对可以突围出去,而自己现在力有不足,必须逼开前面的人才能勉强提气跃到水边,渡水却是不能了。最难的是晚晴的棺木如何移到对岸……只要到了对岸,这些人就来不及追上了。
……
看来,只有如此这般……
顾惜朝慢慢聚拢起剩余的内力,猛然一掌拍向棺材,棺木立刻向前平飞出去,撞在众人身上。这一掌虽然劲力不够,却已经足以把身前人撞翻在地,顾惜朝就趁这个时机飞身跃出,一时竟无人能阻。
一人一棺落在水边。
“戚少商,快走……!”一语未尽,一口血狂喷出来;意识渐渐模糊。看来已经不及告知戚少商如何去做。自己拼着最后一点劲力做到这一步,却一时半刻也撑不下去了。
戚少商,你不要太笨才好,否则就是功亏一篑……
此刻戚少商已经料理了周围几人跃出包围,看到这样的状况心念飞转,如何还能不知道顾惜朝的意图。立刻几步奔过去一掌将棺材向彼岸推出,自己也携了顾惜朝施展轻功踱水而去。身后众人立刻呆住,眼巴巴地看着棺木破开水雾到达地面,两人一棺隐入密林中。
第五章 沧桑旧事不堪提,唇枪舌剑较谁赢
顾惜朝中了毒一直昏昏沉沉,只觉得忽而浑身热烫如被火烧,忽而遍体冰冷若浸寒池。所幸每每嘴唇干裂时就有微甘的清流涌入,过一些时候又被喂下药汁。混沌之间,突然感到手腕伤处细细地麻痒,一种莫名的吸力引着血液从这小小的创口涌出,之后又陷入迷梦,只是头痛减轻许多。
再醒来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顾惜朝微微抬起略嫌沉重的眼皮,看见被风吹开的破旧门扉以及不远处一尊蒙了尘的佛像,看来这是一座废庙。他以手支地想要坐起来,手腕上竟一点力气也无。
“你醒了?”戚少商这时候拎着一双野兔走进来,衣服有些湿意,“下小雨了,咱们也只好在这里暂避一宿。”
顾惜朝点点头,却突然紧张地四周张望着好像在找什么。戚少商自然明白,他一边把兔子料理好放在火上烤,一边对顾惜朝道:“你放心,我已经把傅小姐的棺木交托给忠儿叫他好生葬了。”
顾惜朝又点点头,坐起身来道:“这回多亏你相助才能救回晚晴,只是你以后不做官了有什么打算?”
“其实我早有去意,今天终于如愿,以后还是回连云寨找老八……”
戚少商的话一下子顿住,气温骤降,连火也温暖不了的寒冷。
谁也不做声,庙里静悄悄的只有火烤在兔子肉上时毕剥毕剥的响。戚少商脸色发黑,比锅底也不差多少。顾惜朝则拢袖而坐,被火光照亮的半边侧脸上阴晴不定。
沉默之中,戚少商拿起一块烤好的兔肉走过去,就在他弯腰把穿肉的树枝塞进那人手里的一瞬间,对方已经看清他微肿发青的嘴唇。顾惜朝一怔,不自觉地低头瞟一次手腕伤口上轻浅的淤红,一双凤目因吃惊而稍稍张大。
戚少商似乎也察觉了凝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他抬起眼来回望,那样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仿佛永远没有分毫隐藏。
顾惜朝终于垂下眼眸,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毛:“你不想杀我了吗?”
戚少商讶异,不防他突然这么问。
一石激起千层浪,最为尴尬而矛盾的旧话题轻易地被那人翻出来。
杀,或不杀,哪里是他戚少商一句话就能决定的。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铁手就不会杀你。”
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朝才背转身慢慢站起来,脸庞一点点转向戚少商,双目如刀锋。
“既然恨我,又何必救我,嗯?”
“……”戚少商皱起眉来想了想,然后“嘿”一声道:“这个问题有点儿难,我只知道我得先把你带到六扇门才行。”
顾惜朝剑眉一竖,道:“你已经不是捕头了,还要管衙门里的闲事?”
“总归是要把最后一次差办完了。”戚少商淡淡地开口,自然得仿佛在说一件家常事,末了还盘膝坐在草堆上大嚼起兔肉来。
顾惜朝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声音中压抑着怨怼和绝望:“你可知道六扇门要如何招待我吗?斩首,或是在牢里待一辈子?我顾惜朝一身才华未能施展,你叫我怎能甘心?”
“你不甘心?”戚少商把手里的兔肉撂在一边,浓眉一皱,“被你杀害的无辜之人又岂能甘心呢?”
顾惜朝看他半天,竟然嗤嗤笑起来:“是啊,他们是好不甘心,怎么跟了你这么个倒霉的人!”
“你……!”戚少商被戳到痛处,一下子跳起来揪住那人衣领,“你居然还能这样说?!”
“我说错了吗?”顾惜朝挑衅般地扬起眉毛,声音更为清亮,“一切祸事本来就因你而起。连云寨,霹雳堂,毁诺城,神威镖局,哪个不是为了救你才……”
左颊上一声脆响,五个指印处迅速肿起来。顾惜朝略偏着脸紧抿薄唇,伸手狠狠抹掉嘴角的一丝血痕,竟然惨笑道:“人在屋檐下,又怎能不低头呢。我顾惜朝如今身败名裂,落在你手里,莫说打骂羞辱,就是死了也无话可说。”
“我又何时羞辱于你了?”戚少商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顾惜朝却不再说话自顾自吃起兔肉来,任对方脸色难看地在屋里踱步,最终无法可施地坐在门边愤愤然地撕咬晚餐。
有一双沉静的眸里闪动着得意的流光。
第五章 愿不屈负荒唐债,山水迢迢与谁同
笠日,戚少商硬带了顾惜朝上路,几日几夜快马赶到六扇门。戚少商把辞官的事对诸葛神候简单说了,神候也不惊讶,只是叹气道:“你一身侠骨江湖气,原本也不是能长留在六扇门的人。”
站在一边的顾惜朝却笑道:“戚少商当惯了土匪,就是穿上官衣骨子里也还是土匪。”
诸葛神候这才走到顾惜朝跟前,面上依然是温和的笑容:“顾惜朝,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