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赵达等时时瞪大眼睛挑人毛病,近年左校署越发“人丁兴旺”,曹魏建国后曹操更设立了材官校尉,专门负责管理左右校,犯人几乎成了魏国的常备劳工。
这座山距离邺城不远,又出产石料,因而很快成了材官校尉治下的采石场,在邺城判罪的犯人大多都被送到这里劳作。当然,犯人徭役与百姓不同,有士兵随时监管,稍微偷懒就挨一顿皮鞭,重犯下了工还得带上镣铐,这座山的谷口就有军营,长年驻扎三百士兵,防备犯人逃跑甚至谋叛。
统率这支队伍的头目叫严才,仅仅是材官校尉属下一个军候,但山中无老虎猴称大王,只要校尉大人和左校令不来,他就是这山里的土皇帝,大事小情皆由他做主。其实犯人也分上中下等,不过不是按所犯罪行而分,而是按罪犯的身份而论——如果犯人是贫苦百姓,那就是最下等,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如果犯人原本是小官或者是个小财主,那就算中等,只要银钱拿来也可“但行好事”放宽刑罚;倘若犯罪是高官,那可就是上等了,非但不能让他干活,还得留神伺候着,万一把人家得罪了,人家的亲戚朋友在外面一活动,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严才本就是老兵油,又领这份差事多年,早练就一双“慧眼”,犯人何等身份无需打听,察言观色就猜到八九,分清等级对症下药,故而肥吃肥喝,捞了不少好处却从未出过娄,对待平民罪犯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莫说营里修缮、做饭、铡草、喂马这些差事,就连他本人铺床、叠被、洗衣服、倒夜壶都分派给犯人,日过得那叫滋润!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曹操和他麾下酷吏惩治不法这般严格,但治的毕竟是监牢外,从未想过监牢里还有这么多门道——这便是“灯下黑”!
这日严才酒足饭饱正躺在帐内歇着,身旁四个犯人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忽有兵士来报:“有位都尉大人前来。”
“哦?”严才坐了起来,“意欲何为?”
“说是要见一名犯人。”
“哼!”严才又躺下了,“这年头都尉一把能抓十几个,不就是想走门见个犯人吗?请他进来。”
“甭请了,我自己进来就行。”随着声音帐帘掀起,走进了三十出头的官员。
严才用目一瞥,见此人身穿皂衣、头戴武弁,虽是个武官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不禁心头一颤——这般年轻就是都尉,文生挂武职,这人可得罪不起啊!
他赶紧起身想客气客气,那人却抢先施礼道:“小可拜见大人,我远道而来不懂贵处的规矩,给您添麻烦了。”
严才眼珠一转,料想如此低声下气也不会是有势力之人,便拱手试探道:“大人多礼,未知您高姓大名,在哪部军中高就?”
“咳!”那人笑道,“贱姓孔,原先不过关中杂部一个小头目,是朝廷垂恩给了个都尉的衔,其实一个兵没有,在邺城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几个朋友,有事还得多求人呢。”
严才不知这是当今红得发紫的孔桂,反而心中暗笑——这厮真是乖角,全抖出来了,想必是投降杂部没个靠山,这等人莫说是都尉,将军又有何惧?想至此圆脸拉成长脸了:“孔大人,我这可是管犯人的地方,您来此有何贵干呢?”
孔桂也坏,故意要戏耍此人,装出一副惭愧模样,未说话先叹气:“唉……老弟我有个知近的朋友关在您这儿,也不知受委屈没有,想求您行个方便,让我见上一面。”
“原来如此。”严才像模像样捋了捋胡须,故作为难之色,“要说见上一面也不难,不过……”
孔桂一听这话茬儿就乐了——小,捞钱我是祖宗!想占我便宜?等着瞧,我今天若不反过来掏你钱,我就随你姓!拿定主意赶紧顺着道:“大人有何难处但言无妨。”
严才哪知他何等心思,打着官腔道:“这左校署不比地方县寺的监牢,重犯要犯居多,可不能随便见啊。”
孔桂就等他这句,马上堆笑道:“大人就不能通融通融?”
“通融?”严才叹口气,“不好办啊……这营里上上下下多少兄弟担着沉重呢,通融岂是一句话的事?您这事儿叫我为难哪!”
孔桂差点儿笑出声了,强忍着伸手入囊——有金有银不拿,偏抓出一把五铢小钱来。乐呵呵道:“您看这点儿意思……”
严才一看,还不够买俩胡饼的呢?立刻把眼一瞪:“你这是何意?堂堂左校署的采石场难道是吃贿赂的地方?”说着一扬手,将一把小钱推撒在地——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旁边站着俩亲兵,严才嫌少他们不嫌少,见铜钱滚过来,赶紧捡起来揣怀里。
“哟哟哟!您别生气。”孔桂笑道,“老弟是小地方的人,也不知您这里的规矩。”
严才也不理他,却申斥身边四个犯人:“你们愣着作甚?接着给老揉腿啊!不长眼睛……呸!”
“唉!”孔桂假作为难之色,在帐里绕了两圈,欲言又止。
严才斜眼瞅着他,见他磨蹭半天连个屁都不放,笑道:“这位孔大人,我这儿是管犯人的地方,您要是没事别在我这儿溜达,哪来回哪去。”
孔桂扮作一副无奈表情:“您、您明说了,怎么才能让我见上一面?”
严才笑而不答,一旁亲兵瞧着他怪好笑的,搭言道:“这位大人,您白长一副精明样,可真够呆的。一把铜钱够什么?干脆直说了,最少也得掏块银啊。”
孔桂也坏,咧嘴道:“太多了!大人您看能否减些?”
严才听他讨价还价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斥道:“放屁!今儿不掏块银就别打算见人!”
“什么?”孔桂假装没听清楚,“多少?”
严才嚷道:“没块银就别打算见人!”
“哦。”孔桂倏然收起笑容,转身把帐帘一扯,“主公,您都听见了吗?”
严才一怔,这才看见帐外站个身材不高的老者,身穿锦绣满腮银髯,已气得面色铁青,两只鹰眼直勾勾瞪着他;身后满营的士兵都在地上跪着,头都不敢抬。严才虽不认识,但听“主公”二字还不知道是谁吗?霎时吓得动不了。俩亲兵吓得都趴地下了;那四个犯人也损,恨他不死,这会儿更玩命给他揉肩捶背。
“好大的官威啊!”曹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孤想见个人,也要掏银吗?”
严才都快尿了,一翻身跪倒在地:“主公饶命!主公饶命!”
曹操冷笑道:“孤不忙要你的命。来人哪!先把枷锁给他戴上,吃吃犯人的苦头,待会儿再收拾!”说罢领着典满先去寻刘桢了。
其实众兵丁都是严才营里的,但这会儿不管老交情了,拿过枷锁桎梏就给他戴。孔桂不忙着去,揣手笑道:“你要大喜!”
严才忙抱住他腿:“大人救命!”
孔桂连连咋舌:“要说救你也不难,不过……”
“大人开恩……”严才鼻涕眼泪一起流。
孔桂提拉他耳朵道:“小,我也不跟你绕弯,你敢找老要块银,要活命也容易,拿十块金给我。”
“小的没有那么多……”
“呸!你这般会捞,岂能连十块金都没有?那就叫兄弟们等着收尸。”
“大人!”严才活命要紧,“小的砸锅卖铁给您凑还不行吗?”十块金可非小数目,置块宅地都有富余,严才绞尽脑汁捞这么多年全归孔桂了。
“唉,还是命要紧,是不是?那我就帮你一把。”孔桂站起身,“不过你记着,倘敢走漏半点儿风声,我好歹要你狗命!”
“不敢不敢。”严才连连叩头。
“放宽心,我要你活,你死不了,顶多受点儿皮肉之苦。”孔桂笑吟吟去了……
曹操一进营就把严才办了,其他兵士噤若寒蝉,更得留心伺候,赶紧取来犯人册薄,曹操也不观看,溜溜达达直接进了采石场。可把典满吓一跳,赶紧领亲兵周身护卫。
狱兵也不知这会儿刘桢在哪儿,只指明大致方向。曹操放眼望去,虽说干活的犯人不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刘桢——他是大理卿钟繇送来的犯人,又是临淄侯文学从事,还是五官中郎将府中常客,这等人严才莫说得罪,没当祖宗供着就不错!
只见西面乱石堆间,刘桢披头散发坐在一块大石上,虽说衣衫破烂却没戴脚镣,只手腕上挂条细锁链,正专心致志把玩一件小东西。曹操颇觉有趣:“钟公倒是疼他。”笑吟吟踱了过去。
众罪犯虽不知来者是曹操,却明白来的是大官,所过之处皆拜伏于地。按理说刘桢早该察觉到了,却连头都不抬,继续在大石头上磨那件东西。一旁典满要斥责,曹操却抬手拦住,悄悄凑到近前,这才看清,他磨的不过是一块鸡卵大小普普通通的石头。
曹操知他素来诙谐,不拘小节,八成又要弄什么玄虚,便笑道:“哟!这不是刘公幹么?你在做什么?”
刘桢早看见他来,却故作才发现的样:“是主公,失礼啊失礼。”只说了这一句,又开始磨石头。
曹操甚是好奇:“你磨这块破石头作甚?”
刘桢道:“主公,这可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啊!”他把它举起来,左看右看仿佛在珍视一颗夜明珠似的。
“哦?这石头有何异处?”
刘桢笑道:“主公有所不知,此石出荆山玄岩之下,外炳五色之章,内乘坚贞之志,雕之不增纹,磨之不加莹。禀性自然,我磨之数日竟不可挫其锐也!”哪里是说石头,明明是说他自己——我刘桢就这狂放不羁的性格,您就关我一辈也改不了。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其实刘桢之所以得曹家父欣赏就因为他既有文采又诙谐不羁,曹操从没拿正统文人的标准衡量他,没把他看做孔融、荀悦、仲长统,甚至连王粲、徐幹之流都不是,他只是陪着吟诗弄赋说笑话的帮闲文人。当初下狱不过借他敲打曹丕,何必与他当真呢?
“主公见笑。”刘桢把戏做足,这才规规矩矩见礼。
“好一块雕不增纹的奇石!”曹操拍着他肩膀,“奇思妙想岂是空负虚名?接着当你的临淄侯文学。”
“谢主公。属下日后必定慎行。”刘桢就这么一说,装三天老实也就变回原形了。
曹操觉他这话实在是妙,竟把半日的愁闷一扫而光,笑呵呵回头吩咐:“一会儿看看册簿,若还有什么可悯之人一并赦了就是。”
孔桂早知他要赦刘桢,趁着高兴凑趣道:“主公若高兴,连方才那军候也赦了。”
曹操白他一眼:“如此贪财恶吏,焉能饶恕?”
孔桂却道:“这等无耻之人理当严惩,主公若杀岂不便宜了他?”
“依你之见呢?”
“依我罢了他官,然后让他在这里干三个月苦工,让新任的军候看,以儆效尤!然后再将他贬为军卒,和他手底下那帮势利眼的兵一块打发到一个无用的破城门守着去,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样的人什么下场!”
曹操岂真拿严才那条小命当回事?听他说得有理,便道:“行,你看着办就是了。”回头又对刘桢笑道,“过几日孤还要出征,你可得写几首好诗预祝我马到功成!”
“诺。”刘桢微笑施礼。
曹操笑呵呵看册簿去了,孔桂却没走,坏笑着凑过来:“公幹兄,得脱囹圄可喜可贺!”
“毕竟主公还是宠我。”刘祯颇有得意之色。
“宠你?越宠你越坏!”孔桂危言耸听,“你这罪说小便小,说大也大。你在里面不知道,不少人惦记严惩你呢!都是你平日逢人玩笑不得人缘。”说着拍拍胸脯,“若非我在主公面前力保,你焉能脱罪?你还不得好好谢谢我?”他有小算计,徐幹的礼曹操叫退回去,严才那笔是白来了,刘桢这边多少也得敲点儿,哪怕一文钱也要,总不枉白忙一场。
刘祯眨巴眨巴眼,回敬道:“成!日后你家死人,写碑文就包在我身上。”
“嘿!你个铁公鸡,半根毛都不拔。”
刘祯晃悠着腕上的铁链,发出叮叮当当响声:“孔叔林,敲竹杠也得找对人,似我这般舞文弄墨的亏你开得了口。”
孔桂揣手道:“山不转水转,既在官场上混,没有不求人的,咱走着瞧。”
“哟哟哟。”刘祯取笑道,“你还别吓唬我,难道你还能进我谗言?告诉你,刘某人一支秃笔嬉笑怒骂,主公尚不能把我如何,你又有甚本领?”
“哼!我治不了你?”孔桂越发坏笑,“你过来,我跟你说两句悄悄话……”
刘祯还真把脸凑了过去:“说什么?”
“你是以何为托词使主公开恩的?”
刘祯摇头晃脑:“我说我所磨乃荆山之石。”
“何为荆山之石?”
“这你都不懂?必是和氏璧。”
“我听说那和氏璧乃卞和所献,又称卞氏之玉,可有这说法?”
“倒也不错。”刘桢点点头。
“哦。”孔桂假模假式点点头,“刘兄是因何获罪?”
“不就是窥视甄氏嘛,你何必明知故问?”
“哦。”孔桂一副恍然的样,继而一把抓住他手腕,“刘公幹,你好大胆!你因窥甄氏获罪而磨卞氏之玉,甄氏是五官将之妻,那卞氏又是何人之妻?”
“啊!”刘祯吓得差点儿瘫地下。
“分明有意讪谤,讥笑主公!”孔桂乔模乔样扯着他,“走走走!咱到主公面前说个清楚!”
“别!别!”刘桢赶紧赔笑脸,“叔林贤弟,我成天胡言乱语的,你还能跟我一般见识?我不过随便寻个说辞,何必咬文嚼字?”
“嘿嘿!”孔桂松开他手,冷笑道,“我能不能握你之生死?”
“能能能。”刘桢再不敢小觑这家伙,“我服你了。明日愚兄就到贵府,必有好物相献!”
“这还差不多。”孔桂总算把钱讹到手,见左右并无其他狱卒,又低声道,“看在你这份好心,我告诉你一句话。”
“孔大人但讲。”刘桢唯唯诺诺。
孔桂神神秘秘一笑:“你获罪不是因你偷看了谁,而是因为你跟五官将来往太勤。今后老实当你的临淄侯从事,不该去的地方少去!”说罢拿起那块破石头塞到他手里,讥嘲道,“雕之不增纹,磨之不加莹?老弟倒盼你收收锋芒,好好把这块石头磨圆了,若不然哪天真把主公惹怒了,留神玉石俱焚!”说罢扬长而去。
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刘桢攥着这块破石头,重重叹口气,方才他还洋洋得意,这会儿却越想越后怕……
摇摆不定
建安二十年二月,刚回到邺城不久的曹操获得准确消息——蜀地已经易主。
庞统战死,刘备大军在雒城受阻一年之久,几经筹划终于擒杀了蜀将张任,突破了保护成都的最后一道防线。与此同时诸葛亮率部攻德阳,赵云取下江阳、犍为,霍峻也在葭萌关逼退了欲得渔人之利的汉中军队。尤其张飞所部推进迅速,不但击败抵挡他的益州司马张裔,而且在攻克江州城时俘获了巴郡太守严颜。那严颜乃蜀中老臣,素有威望,张飞屈身折节以礼相待,终于使其甘心归顺;此后凡遇不克之城,严颜出来现身说法,守城将领见老长官都投敌了,纷纷不战而降。
刘备虽然接连得胜,但成都尚有精兵三万,粮草足以支持一年,却也不敢怠慢;更恐汉中张鲁趁机作乱于后,听闻马超寄居张鲁麾下颇不得志,便派谋士李恢前往游说。马超与刘备一样是曹操的死敌,双方一拍即合,马超率所部兵马叛离张鲁,南下投靠刘备。这时几路荆州军连战连捷,尽皆挺进益州腹地,成都已是孤城。马超所部羌兵屯于城北,日日叫嚣劝降,城内人心惶惶,就连辗转半生寄居蜀地的名士许靖都沉不住气了,当先逾城投降。刘璋心灰意冷,无意抵抗,叹曰:“我父在蜀中二十余年,无恩德加以百姓。百姓攻战三年,死伤无数尸横遍野,皆因璋之故耳,何能忍心再战?”下令敞开城门向刘备投降。至此,蜀地终于落入刘备之手。
对于曹操而言,这是个极坏的消息。蜀中易主,刘备已成为跨有荆、益的一大割据势力。而且马超与西北羌胡关系密切,又曾在张鲁麾下,有这些条件刘备很快就会向汉中下手。而汉中一旦失守,刘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