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大事。受到白天事件的影响,好像有点太神经质了,他这样对自己说。毕竟身体太累了。可能是看到文江坠楼之后,全速跑过走廊的缘故吧,大腿和小腿肚子的肌肉非常疼。
拉上窗帘,仓本便睡了。
藤沼纪一的书房 (凌晨1点15分)
这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天气并不热,而且还很凉快,但是内衣下面和脖子上渗出汗来,很不舒服。是由于不停下着的雨,湿度异常高的缘故,也可能是这三天因感冒而没有洗澡的原因。
想将就着冲个凉,但是根岸文江出事后,就算想冲凉也没有人来帮忙了。如果是从床上移到轮椅上,或者普通衣服的更换什么的,一个人勉强做还行,但如果是洗澡,毕竟不太放心。
(文江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那么从明天开始,对自己日常生活上进行照料的事拜托给谁呢?)
请仓本代替文江看来是不行的。他虽然是能力出众的管家,但其忠诚未必是对作为主人的自己。纪一觉得那是对这个“家”的——并不是对人而是对建筑本身。
证据就是——比如说,仓本对纪一的心情和身体的变化出奇的迟钝。就如这次的感冒,纪一发热的两三天前鼻子和喉咙就发炎了,声音变得很厉害,但仓本直到被文江提醒之前,都好像对这种变化毫无知觉。
(有必要再找一个女佣吗?)
纪一在占据书房中央的桌子上放下双肘,脱下白色橡胶的面具。
这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走廊一侧的墙壁上,有一个砖制的壁炉台——暖炉的风口向内开放的壁炉。面向着它的左首墙面上镶着直达天花板的书架。
面具下的肌肤暴露在潮湿凝滞的空气中。这种感觉,给十多年来隐藏在面具中生活的他带来少许的解脱感。同时,也带来了仿佛在摩天大楼的屋顶上悬空似的不安。
(面具下的这张脸……)
虽然从未照着镜子亲眼见过,但是这张脸却作为世上最可恨的东西深深地烙在自己的脑海里。烧烂、裂开的那张几乎让人无法认为是人应该有的丑陋的脸。
纪一紧闭着双眼,用力地摇着头,把浮现在心中的自己丑恶的面容打消之后,取而代之的是美丽少女的脸庞。
(啊,由里绘!)
只有她是我内心的支柱。正像正木慎吾所说的那样,只有把她封闭在馆藏的父亲一成的幻想风景之中,将其继续独占,才赋予了我现在活着的意义。但是——
(但是,由里绘虽然在自己的手中,却是在自己的手无法触及的地方。)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没办法,可是……
正因为这样,十年来一直被我幽禁在这馆内的由里绘的内心,直到现在仍然紧紧地关闭着。仿佛是没有灵魂的木偶。而且,只要她是这个样子,我的心中恐怕就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安详。然而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让她向自己敞开心扉呢?
纪一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触摸着裸露的脸颊。那是令人毛骨惊然的感觉。
(只要这张脸,还有这双脚能像原来那样……)
事到如今,再想也没有用了。这种事早在十多年前就应该死心了。纪一不仅不打算把希望寄托在今后整容医学的发展上,而且连腿部的恢复训练也早就放弃了。但每次看到一年比一年漂亮的由里绘,这种想法就比以前更强烈地折磨着他的心。
这时,从通向起居室的门那边传来轻轻地敲门声。
纪一吃惊地转过身。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他慌忙将放在桌上的面具照原样戴到脸上。将轮椅移向起居室的门时,微弱的敲门声不断地重复着。那声音仿佛不久就要消失在外面盘旋的风雨声中似的让人感到恐惧。
“谁?”
纪一发出嘶哑的声音,从书房来到起居室,直接向通往走廊的门走去。
“谁啊?”他又问了一遍。隔了一会儿,一个纤细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回答道:“由里绘。”
他马上把门打开。在熄了灯的走廊的黑影中,站着身穿白色睡衣的妻子。
“怎么了,这么晚了?”他吃了一惊。虽然从饭厅回这里之前,他说过“如果一个人在塔屋害怕的话,就到我的屋子里来”,但是并没想过她真的会来。
“上面的屋子还是有点可怕吧?”
“不。”出乎意料,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他疑惑地眨着眼睛,总觉得她的样子很怪,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没有血色,还在微微地颤动。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下面有奇怪的声音,所以下来看看。结果,饭厅的门是开着的。我觉得放心不下,就到走廊里看看……”由里绘用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组织着语言,“开灯看了一下,样子很怪。后门微微地开着……”
“后门?”
“是的,而且走廊上的画也少了一幅。”
“你说什么?”他吃惊地又问了一遍,“真的吗?”
由里绘缩着身体,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点了点头:“我想这件事很严重,所以……”
“是北回廊吗?”看到由里绘再次点头,他马上抓住了车轮的把手,“把仓本叫起来。由里绘,你也一起来。”
北回廊——副馆大厅 (凌晨1点25分)
正如由里绘说的那样,饭厅东侧的门开着。要是平时,仓本睡前肯定会关好的。而且,连旁边的后门也留着黑黑的空隙。仓本是不可能不关好门窗的,可是……
叫由里绘去仓本的房间后,纪一往点着灯的北回廊里面走去。在长廊的中间——左侧的墙壁上确实少了一幅画。应该是挂着题为《喷泉》的小品画的地方,却什么都没了。
不久,穿着青色纵条纹睡衣的仓本,慌慌张张地从雨道走出来。
“老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自己看吧。”纪一低声回答,指着不见了画的墙给他看。仓本“啊”地叫了一声,用手背擦了擦惺松的眼睛。
“这是……”
“谁把画给拿走了,只能这么认为。”
“我睡前巡查的时候,还好好的……”
“要是这样的话,就是那以后的事情了。”面具的主人咬着牙看着呆若木鸡的管家,“门窗全部像以往那样关好了吗?”
“是的,确实都关好了。”
“那边的后门呢?”
“当然。”
“但是,现在门没有锁啊?”
“啊?这么说来,有坏人从外面……”
“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吗?”纪一努力冷静地分析事态,“下面的路已经塌方了,从镇上来是不可能的。而且,门上的锁并没有坏。要是没有里面的人做内应,外面的人是不可能进来的。”
“不过,那会是谁呢?”
“要是有可能的话,恐怕是反过来。就是说,是这馆内的某个人,偷了画从那扇门逃走了。”
“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吗?”这一次是仓本反问了。纪一抚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不过,现在门锁是从里面打开的,画又丢了一幅。总之……对了,看来必须先和客人们碰个头,听听他们怎么说。”
接着,纪一命令仓本去确认一下其他地方的门窗是否关好以及收藏品是否安然无事,自己便带着由里绘向副馆走去。
“啊呀,怎么啦,主人?还有由里绘小姐。” 两人一进人大厅,便响起了一个带有金属光泽的声音,一看,沙发上坐着三田村。隔着放着国际象棋棋盘的桌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着的是森教授。已经过了1点半了,但两个人好像还在兴致勃勃地玩着游戏。
纪一将轮椅驶进大厅,一直来到在睡衣上罩了一件长袍的两人身边。
“你们两个人一直在这里?”
不知是酒精的原因还是困了的缘故,眼睛充血的三田村多少有点紧张地说:“是的。本想下完这一局就去睡了。对吧,教授?”
“啊,是啊!”森教授满脸疑惑地正了正眼镜,点头道,“这么晚了,到底怎么啦?”
纪一没有回答,又问:“其他人已经睡了吗?”
“嗯,都睡了。”三田村答道。
“古川君和正木都在上面?”
“是啊!纪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北回廊里有一幅画不见了。”
听到纪一的回答,三田村和森教授都仰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连画框一起没了,而且后门开着。”
“那么……”
“看起来只能认为是被偷了。”
“那可不得了,”森教授焦急地转动着身子,“马上报警吧!”
“不行啊,教授!”三田村说,“道路塌方不能来,白天不是打电话说了吗?”
“啊,是吗?”
“总之,主人,让我们也到现场看看。”
“不!”面具的主人摇头道,“在这之前,我想把其他人都叫起来问问。”
“那么,藤沼先生,你是——”森教授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你是说罪犯在我们中间?”
纪一正要开口回答,仓本从南回廊跑了进来,宽阔的肩膀上下剧烈地起伏着,说:“其他地方没什么异常。门窗的关闭情况就和我检查时一模一样。”
“辛苦了!”纪一然后命令仓本去大石的房间把他叫起来。管家转身返回来时的走廊后,纪一又向僵在那里的三田村和森滋彦问道:“哪位去二楼把正木和古川君……”
“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声音从环绕大厅墙壁的楼梯方向传了过来。所有的视线都一齐集中到那里:“我觉得好像很吵,就醒了。藤沼先生……哦,连由里绘也在。到底怎么了?”
正木慎吾是一副灰色的针织衣服配上训练裤的打扮,擦着睡眼蒙陇的眼睛从楼梯上下来。下到大厅后,他单手抓着楼梯的扶手不解地看着大家的表情。
纪一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听完纪一的话,正木伸到嘴边去阻止打哈欠的手蓦地停住了。
“画被偷了?” 正木睁大着眼睛,大声说,“会是谁做了那样的事呢?”
“听说画被偷了?”响起了一个嚎叫般的声音。被仓本告知的大石源造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走廊跑了过来,“浑蛋!绝对不能容忍!是哪个家伙干了这样的事情?”
“请不要大声叫了,再叫也于事无补啊!”
面具的主人始终冷静地告诫着美术商。他环顾了一遍集中在大厅里的这些人,说:“下面只剩下古川君了。教授,麻烦您,替我把他叫起来,好吗?”
“知道了。”大学教授铁青着脸向楼梯走去。三田村追上去走在他旁边:“我也一起去吧。万一有什么事呢?”
所谓的“万一”大概是说或许古川就是偷画的罪犯,可能会对森教授有所加害的意思吧。
余下的五人以一种奇怪的神情目送着爬上楼梯的两人。谁(包括被认为是冷静的纪一)都无法掩饰对于深夜突然发生的这一异常事件的不安。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只有外面狂啸的风雨声激荡着宽敞的大厅里的空气。
不一会儿,楼梯平台上出了森教授和三田村的身影,然而他们身后却没有古川的身影。
“怎么啦?”纪一在下面问道,“古川君呢……”
“不见了,”三田村从楼梯的扶手处探出半个身子回答道,“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副馆大厅 (凌晨1点50分)
当时在场的人中有几个立刻明白这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至少对于到二楼去喊古川恒仁的森教授和三田村来说,应该已经明白了它的不可思议性了。但是,聚集在下面大厅中的其他人,却是以一种模糊的混乱来接受继一幅画消失后,又有一个人失踪了的这一事实。
“不在房间里?”纪一鹦鹉学舌般地问。
“是的。”三田村边从楼梯上下来,边回答,“门是开着的,房间里的行李也还在。”
“厕所里呢?”
“没有,浴室里也没有。我们大声地喊了好几次,好像不在二楼。”
“可是……”
话一出口,纪一终于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情在事实上的不一致性。他把右手的白色手套放在面具的额头上,寻找着接下去该说的话。三田村停下来,在楼梯上窥探着他的神情。森教授铁青着脸伫立在楼梯平台上。
“奇怪!”从面具的空隙中,终于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是吧!我也不能判断到底是怎么回事。”三田村说。
“有什么奇怪啊?藤沼先生,还有三田村大夫!”在两人不清不楚的对话当中,正木插嘴道,“画被偷了一幅。而且人也有一个——也就是古川先生消失了。老实说,我觉得事态很明显。”
“正如正木先生所说的啊!”大石嚷道,“不要哆唆了,还是赶快追那个和尚吧。”
“在这里像没头的苍蝇一般乱撞,也于事无补。而且——”纪一瞪着眼睛依次从正木和大石的脸上扫了过去,“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恰恰是古川君失踪了的这个事实。”
“怎么回事,藤沼?到底……”
“他现在应该不可能不在上面。”
“是这么回事,正木先生。”从楼梯上下来的三田村对满脸疑惑的正木解释道,“刚才——说起来也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古川先生回二楼的房间去了。不久大石先生和你也回房间了。那以后我和森教授就一直在这个大厅里下棋。如果是平时,早就该休息了。但是我们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那件事,奇怪的亢奋,怎么也不想睡。”
“难道,因此……”
“正如您想的那样,这期间我们一直坐在那边的沙发上。如果他从这个楼梯上下来的话,我们不可能察觉不到的。”
“不可能。”正木一副难以相信的神情,“哪儿弄错了……”
“不会弄错。至少我可以断言,没有人从这个楼梯上下来。”三田村毅然地说,然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但是现在,上面的房间里并没有古川先生的人影。”
“不可能的事情啊!”
“是啊!能想到的解释是,要么是躲在二楼的什么地方,要么从其他什么地方逃走了……”
三田村从皱着眉双手抱在胸前的正木身旁走过,来到纪一的身边:“藤沼先生,我想还是把二楼的房间和走廊彻底地搜查一下比较好。”
“嗯。”纪一点了点头,“看来我也一起去看看比较好。正木,还有三田村君,不好意思,可能会有点吃力,能把轮椅给我搬到二楼去吗?”后,纪一回头对穿着睡衣、保持直立不动姿势地等待着指示的管家说,“仓本,你在这里看着楼梯。有什么可疑的人下来,不要让他通过。对了——由里绘你也在这里等吧,好吗?”
副馆二楼——五号室——古川恒仁的房间 (凌晨2点)
正木和三田村从两侧抱起纪一的轮椅,走上了楼梯。在他们后面,大石慢吞吞地跟着。森教授走在前面,从楼梯平台来到二楼的走廊。走廊的灯亮着,是正木下来时开的。
在笔直地延伸到里面的走廊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青苔色的地毯、高高的天花板、面向中院并排的窗户上挂着和地毯颜色相同的厚窗帘。
“确实不在房间里?”被三田村和正木放到走廊上后,面具的主人又向两个人确认了一遍。三田村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森教授频繁地用手扶着眼镜架,皱着淡淡的眉毛自言自语地嘟嚷:“我是没看到谁。”
“够啦!”大石赌气似的说,“刚才听你们说,消失不见是不可能的、不可思议的什么的。那只不过是你们在那个家伙溜掉时给看漏了而已。因为这种事在这里磨磨蹭蹭,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