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菲洛塔斯的泪无声地滑落。
「可是……你知道吗?他竟然拒绝了我……为了明明已经死去的你,而拒绝了我!你应该很高兴吧?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能进入他的心里!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恨你,恨着死去的你,为什么不把陛下的爱一起带到坟墓里去呢!!」
面对这样的指责,骑士也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虽然那个时候被拒绝很难堪,但我相信,只要我一直陪在陛下的身边,等岁月流逝,等沧海桑田,你的影子一定会有在陛下的心中淡去的一天。不过,可笑的是,如今的你又活生生地站在我们的面前,重新获得了他的心。那这么多年来陪着他的我,又算是什么……是什么啊!你告诉我!」
那双手的力气不断加重,长年因握弓而锻炼出的力量大得惊人。虽然肩膀被握的很痛,但骑士明白,有个人的心更痛。直到听到这番如泣如诉的直白,他终于明白了菲洛塔斯说他生不如死的原因。
「我想知道我对他有多重要,或许很愚蠢,但要是如今,被陷害而在这里的人是你,他还能这么冷静吗……」
只听「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他秀美的脸上,也打断了这段话。菲洛塔斯惊愕地松开手,望着一脸怒气的骑士。
「你以为你的生命是游戏吗?你以为死是这么好玩的事吗?你竟在用你的生命来测试他对你的感情,这样的事你怎么做的出来!」
一反进来时的冷静,骑士大声的说道。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亚力克重要的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难道是几个宵小之徒的诡计可以抹杀的吗?连你不珍惜你自己了,那世界上还有谁会珍惜你?!」
「海法……」捂着被打的脸颊,菲洛塔斯只是怔怔地站着。
「我已经知道你的立场和主张了,要不要申辩是你自己的事!元老院的事只要有一丝的希望就不要放弃!」
径直走到门口,骑士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死亡并不能代表一切。那种永无止境的黑暗和寂寞……你还是不要体验的好。」
「……」
目送那消失在门后的身影,菲洛塔斯的身体逐渐顺着墙滑落在地,月光洒在他寞落的脸上。
「我明白……海法,可你却不会明白……我并不是不想为自己申辩,而只是,想成为他王座下的基石、成为他皇冠上的祭品……仅此,而已。」
「他怎么样?」
刚跨出预备庭,门外的同伴们就迫不及待地围上来询问状况。望着他们担心的样子,骑士实在无法将与菲洛塔斯的那段谈话说出口。
「我想,他应该能够明白我们的心意吧。时间也不早了,大家还是先休息,我也要去回禀陛下。」
「可……」
「好了,海法说的没错,我们再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拖起还想说几句的克雷图斯,普特雷马淡淡地说道。
「还不如回去想想,明天的军事庭上,该怎样为菲洛找出有利的证据。」
公正、圣贤又聪明的普特雷马伊欧斯啊……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事呢?骑士回头走向来时的庭院,心里千头万绪。
菲洛塔斯……如此高洁、如此骄傲的你……
竟是这般全心全意爱着亚力克,这般全心全意地为他付出,他真的对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地恨我……要是因为此事而使你含冤莫白地蒙受罪名,那我不就成了害死你的凶手之一了吗?而亚力克……真的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发生?而我,竟然真的会是「海法伊斯提恩」么……
忽然,脚底传来象是踩断枯枝而发出的「啪」的脆响,将他从思绪中引回现实。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竟不知不觉闯入宫廷的内苑了。
正想立刻退出,以免招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可四周忽然发出的,奇怪的「丝丝」声此起彼伏起来。象是什么重物压碾过枯叶的声音,以及怪异的象是会扭动的黑影,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显得犹为诡异。
「这……」
汗毛孔不自觉地收缩,肾上腺素也开始大量分泌,看着那些黑影不停地接近自己,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逼得无路可退了。
月光讽刺似的越发明亮起来,感觉到什么东西如同绳索般紧紧缠住了他的腿,骑士僵硬地低头一看——
只见数条开叉的伸缩着的红舌正对着自己,愈加恐怖的、闪着荧光的、数不清的眼睛也直直地盯着他,而那色彩斑斓却光滑冰冷的身体已不客气缠绕到他的身上……
大母神盖雅呵,(注)
世间的爱情、生育和母性之神,
你才是众神之首。
Ⅲ 真实、真相
怎么会这样?
不知何时,自己竟被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无数蛇类包围起来了!庭院四周、树枝上、花丛里、乃至铺着白色玉石的地面……到处都是蛇!整个马其顿皇宫的内廷就像是蛇的世界一样!!
他一动都不敢动,他怕自己要是动起来的话,下一刻就会成为这些蛇类捕食的对象。
但奇怪的是,这样僵持了许久后,这些蛇都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即使其中有些是毒中之王的眼镜蛇或是尾部发着声响的响尾蛇,也只是在一旁游曳观望。它们象是在游戏似的围绕在他的周围,盘绕着,纠缠着,就是不伤害他。
顿时明白过来,一定是有人在附近操纵着这些蛇,而且目前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他不禁松了口气,开始向庭院四周打量起来。
「哦呵呵……」
女性的笑声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犹为尖锐,哪怕那声音有如夜莺般悦耳,也难免令人毛骨悚然。
「海法,你回来了吗?」
「你……」
一听到这个声音,骑士的身体就无法自抑地颤抖起来,这种不由自主的感觉很快就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尊敬的皇太后……」
尽量不使自己在表面显露出这无端的恐惧,他面不改色地说道。
「你接待客人的方式未免也太热情太特别了吧?」
对方没有答话,但环绕在庭院中和骑士身上的蛇忽然开始有条不紊地全体撤退,直到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要不是自己的身体上还残留着一些蛇身表面那黏黏糊糊的液体,骑士也几乎要以为刚刚那一幕仅仅是幻觉了。他挪动着快要僵直的腿,向刚刚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立刻发现,在枝叶遮盖的内廷深处,竟然有一座不小的花厅,里面点着灯火。
他朝着那唯一的亮光走近,只见那位尊贵的女性正独自倚坐在花厅正中的榻椅上,数条色彩斑斓的眼镜蛇盘绕在她的手腕上和脖子上吐着红色的舌头,这使得她那含笑的眉眼看起来充满愈加妖艳的美感。
想必人们说的「蛇蝎美人」即是如此吧?在这种时候,竟想到了与此无关的琐事,他禁不住自嘲地笑了。
「有什么高兴的事,能说给我听么?」
懒懒地从软榻上起身,皇太后奥林匹亚丝轻抚着缠绕在身上的蛇头,浅浅地笑着。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竟然真的活着回来了?这可真是个奇迹啊!」
没有回答,骑士只是冷静看着她把身旁的一条蛇抓在手里,才一使劲,蛇的身体就断裂成两半,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接着,她站起身又从一旁的矮桌上拿起一个装着酒的杯子,把蛇血注入杯中,亲手递到他的面前。
「为了庆祝你的归来,亲爱的海法,请喝下这杯祝福之酒吧。」
「这……」
望着自己眼前这杯原本应清澈无比如今却泛着怪异紫红的酒,他的心情就如同酒杯里荡漾反复的波纹。
喝……还是不喝?这好象由不得他。对方是高贵无比的皇太后,自己又是在人家的底盘上,一切都不是他能够做主的。但那条蛇毋庸置疑是含有巨毒,要是就这样把酒喝下去,他是不是还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
罢了,罢了,他就不相信这位皇太后会为了除掉自己这个无名小卒而大费周章地在皇宫里下毒。按照中国人的想法,说不定这杯蛇血酒还是给他补身体的呢!
「谢皇太后恩赐。」
于是,大大方方接过对方手里的杯子,他二话不说地喝了下去——
顿时,一股热流从喉咙口奔流而下,似乎要燃烧他每个部分似的!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叫嚣,翻滚,就像要把他撕裂……
任凭手中的酒杯滑落在地板上碎成几片,骑士一下子跪倒在地,膝盖已无法支撑住他的身体。
难道是他想错了吗?皇太后真的要毒死他?!
他努力地睁大眼,籍着模糊的视线望向身前不足一尺距离,却意外变得愈来愈遥远的身影,即使伸出手,也无法触及的距离……
「亲爱的海法啊,难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听到了皇太后得意的笑声。就像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他听到过的一样。
「以前你死的时候,也有这个宝贝的功劳呢……」
他……死的时候?浑浑噩噩的脑中无法再思考任何问题,他只能任自己沉沦,沉沦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亲爱的母后,您不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火吗?」
正当奥林匹亚丝想把手伸向骑士双眼紧闭的脸上时,花厅门口传来冷冷的声音提醒着她。
「我可不希望你伤到我最珍贵的东西。」金发的王者倚靠在铜铸的门框上,那挺拔的身姿哪怕是再逼真的雕像也比不上的。
「噢,我的亚历山大,我的爱子,我的生命……知道是你最宝贝的玩具,我怎么还会去动他呢?」
奥林匹亚丝笑着抬起头,走到他的身边,将白皙丰满的的手臂缠绕上那宽阔的肩膀。
「没想到他的酒量这么差,就这样醉倒了还真是可爱呢!」
「当然可爱,他可是我选中的人。」
望着卧倒在地的身影,亚历山大的眼中浮现一抹笑意。
「从小到大,都这么可爱。」
「可是,我知道……他会带走你,把你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让我们都失去你。」
将鲜艳的红唇覆上那禁闭的薄唇,成熟的女性肢体充满了诱惑力。
「所以,我讨厌他,我恨不得让他永远消失在你的面前。」
「怎么会呢?母后,您多心了。」
亚历山大一把揽住那水蛇般柔软的腰肢,回应着那热切缠绵的吻,最终分开了两人。
「海法永远是我的,他不会离开这里,自然,也带不走我。」
随后,他走到骑士的身边,轻轻地抱起他,将他的头置于自己的臂弯中,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所以……我希望母后也能好好地对他,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那,我们就先告退了。」说着,便带着怀抱中的人离开了花厅。
「亚历山大……我的亚历山大……你还是认真的吗?」
奥林匹亚丝用怨恨的眼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从一旁攀折下的蔷薇被拈碎成片片花雨散落在手心,细微的话语隐没在口中。
「如果你仍是一意孤行,认为他比我重要、甚至比这里的一切还重要的话,那我也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即使,还要再杀死他一次……」
「海法……海法……」
他听到了什么声音?是同伴们的呜咽声?他们为什么要哭?
肩膀又开始痛起来,像是那粘稠的血液还没有流尽,那深入骨髓的的伤口还未愈合似的……脑海中的炽热丝毫没有缓解的意思,很多被深埋被封锁的记忆竟喷涌而出!似乎看见了时光之轮在流转,转回到很多年以前的那个时候,他死去的那个时候……
那情景竟是如此的清晰——
无力地躺在同伴的臂弯中,少年的口中不断地吐着殷红的鲜血,失去光泽的栗色长发披散下来,原本红润的脸色也逐渐变得苍白。那受到重创的手无法再举起,他失去焦距的眸子却仍望着虚幻的前方,嘴里也不断呼唤着一个名字:
「亚力克……亚力克……」
但这就像是用尽了生命去呼喊的名字的主人,此刻却已踏上那遥远的征途,再也听不到了。
地上的另一边,是数段尚未僵硬的眼镜蛇的尸体。虽然已被被斩成碎片,却解不了蛇毒在那孱弱身体内的肆虐。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围绕在他身旁,懊恼的同伴们不断流下悔恨之泪。他们已答应了一心追随的王者要好好的照顾这个如珍宝般贵重的弟弟,可如今,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将如何向那个人交代?
先不去追究毒蛇是从何而来,现在谁都看的明白,这原本就已受了重伤的身体,如何再能撑过眼镜蛇毒的侵袭?
即使聪明如普特雷马伊欧斯,这时也不禁露出了一筹莫展的愁态。是啊,伟大又仁慈的天父宙斯啊,这世界上有太多凡人的力量不能做到的事……
哈尔帕洛斯的小脸上挂着泪水,紧紧地攥着智者的衣摆;一旁的克雷图斯则握紧了自己的拳,重重的垂打在自己的胸口,要是……要是能代他……
抱着手中奄奄一息的躯体,菲洛塔斯的心不断地抽痛。
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能够这样……
要是失去了你,那个人将会如何?!
滚烫的泪,自皎好的侧脸滑下,滴落在少年的脸上。这使得少年稍稍清醒过来,望着身旁难过自责的同伴们,露出了最后的微笑。
「不要……不要……为我难过……」
忽然,他费力地喘起气来,好象不能呼吸似的。这意味着蛇毒已经走遍他的全身,麻痹到了他的中枢神经。
「别告诉……亚力……」
挣扎着说出最后一个字,栗发少年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神态,他的头侧倒一旁,手轻轻地垂落到地面。从此刻起,所有人都知道,那紧闭的双眼将无法再睁开。
随着环抱中的身体不再呼吸,渐渐地变冷,相处多年的伙伴们不得不相信,他们已经失去最重要的宝贝了……
死亡,其实是一个很长又很短的过程。长到千百年,你将迷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短到一睁眼,你就能看见另一个世界。
「海法……」
又一个呼唤他的声音传来。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就是他从少年起就仰慕的对方,用尽生命去追随的那个人。
再次把眼睛睁开,世界就有点不一样了。
面对着眼前的金发王者,他已不能用之前嬉笑而满不在乎的态度去面对。因为……他想起来了,是的,想起来了很多事。想起了他们的从前,想起了无数个曾经的曾经,也想起了自己年少时至死不悔的那份痴情……
现在想来,许是因为喝下了皇太后那杯怪异赐酒的缘故。自己失去的记忆果然与皇太后有关,那她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总能从她的身上感觉到对自己的杀意呢……原来,自己对她的惧怕不是没有道理的。
眼镜蛇和蛇蝎美人么……她生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儿子?
「亚力克……」现在呼喊这个名字,多少年来的滋味在其中,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你知道么?我竟然真的是海法……」
「怎么了?是不是还有点醉酒的感觉?没想到你的酒量还是这么差。」
亚历山大笑着把一块沾着水的湿巾放上他的额。
「母后和你开的玩笑,你千万可别在意,好好地休息吧。明天还有的忙了……」
是啊,明天……有菲洛塔斯的明天,有他的明天,还有亚力克的明天……是怎么样的明天在等待着他们呢?
骑士一边想着,一边闭上了眼,尝试着,把手覆到了另一双手上。
只听耳边传来了低沉的浅笑,亚历山大也在他身边躺下,握紧了他的手。
听着那温暖的胸膛传来的心跳,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在乎身旁的这个人了。
那是一份……曾经失落了千年之久的爱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