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陵依旧静静的坐在那里,怔怔的看着那杯水,经历了那么惊心动魄的挣扎,他以为那水会稍微清澈一点点,可失望的是,似乎比以前更加浑浊。
他不能否认,哪怕之前他干过一千遍口不对心的事,但这次他无从否认。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他人的良心,没了良心,便是魔物。
直到现在,他依旧未能跳脱以功利谋划眼前大势的心局。
“他说的都是真的,你们现在可以自主决定选择哪一边。”莫陵的话语依旧如同往昔那般沉稳有力,仿佛看不到马天坪的话在他身上留下负面的阴影,即使已经留下负面的阴影。
马天坪的斩钉截铁和莫陵的沉默是金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将真相昭然若揭,但莫陵有勇气说出这句话仍然不禁让马天坪刮目相看,甚至隐隐有一丝担忧:向来突破心魔的前兆都是首先能够坦然面对自身的难堪。
会议室里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起身,没有人行动,并非为了响应号召继续对抗魔物,而是长久以来树立的信仰瞬间坍塌,无所适从,进退失措。
这当中恐怕打击最大的就是卢焕章,他不惜拼了自身的性命,就是为了实现他心中的光明,而到头来这光明被证实原是最丑陋的黑暗,最心痛的背叛,最意外的沉沦。
是选择继续相信原来的道路,还是进入一条无可选择的未知前途?
一瞬间,莫陵的表态将他推入同样的境地,逼迫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马天坪不动声色的用眼角余光监视着卢焕章的一举一动,他明白此人的效用,若是他揭竿而起,就会触发连锁效应,自己则兵不血刃。
卢焕章的脸色由白而红,再由红而青,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仿佛转了无数种颜色,印证着他心中的万马奔腾,百感交集。
良久,卢焕章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打破了这持续已久难忍的寂静,他站起来,背对着莫陵,正看着马天坪道:“我想,我已经认清了前方的路,尽管你不知道那有多么地难。”
马天坪的眼中已经有掩饰不住的笑意:“愿闻其详。”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全对,但是这一任社长的确不是神。我也相信,到了紧要关头,他会弃我们而去,自保性命。我更相信,校报是他利用的工具,只为了实现所图。”卢焕章娓娓而谈,马天坪早已忍不住微笑不已。
“但是,”孰料卢焕章话锋一转:“我仍然决定站在他这一边,对抗你们,哪怕这场仗不会赢,哪怕我失了性命。”
“什……什么?”马天坪傻眼了,他无论如何预料不到会是这种结果。
“等等!”恼怒的马天坪近乎咆哮道:“你要说清楚,为什么明知道这些,你还要护着他?你脑子进水了吗?”
卢焕章看着他,目光中是如山的坚定:“就凭他现在还坐在这里!”
马天坪一脸困惑:“……不懂。”
“他不是神,因为他是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想跑,可是选择留下,因为这里有值得他守护的东西。他利用校报,可是决定荣辱与共,因为他不忍心在自己的手中终结。他的内心有太多私欲和贪念,可这不能遮蔽原有的光明。马天坪,不是心有黑暗就会变成魔物,不是完美无瑕才能对抗于你,在这世上光明本就不论纯粹,而在于是否足够强大。我信任我内心的光明,因此我毫不惧怕你!”
这一番质朴的言语说出来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浩然正气,让马天坪不由脸上失色,让其他所有人不禁热泪盈眶。
莫陵怔怔的坐着,眼眶中似乎有温暖的流动,那句“光明本就不论纯粹,而在于是否足够强大”象是一道久违的阳光,射入了内心封存已久的地狱,一时间,众鬼号哭,群妖灭绝,重又回归大道清明之体,持守“抱朴守真”之义。
“校报也好,学生会也罢,都是可以操控的工具,不能操控的,是学校里面那些纯洁的人心。”这一刻,莫陵恍然大悟,他明白了很多之前不明白的事情,包括为什么这些人与他无亲无故,却愿意坐在这里接受必死的结局,包括为什么卢焕章可以奋不顾身,为了他宁愿以命换命,为什么这么多人为了校报前赴后继,在所不惜,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是因为纯洁的人心。
因为纯洁,所以没有杂念,所以成为了一道天然的过滤器,过滤黑暗,过滤贪念,过滤所有被世俗化的欲望。
是自己太过聪明,反而将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老子说:“人之初,性本善。”自己身为道家弟子,却反而丢掉了这些最本源的武器。
莫陵看着脸色阴沉的马天坪,缓缓的道:“你说的对,我的确不配当这社长,不配坐在这里,我今天决意在此击杀你,也算将功补过了。”
“凭你就能击杀我?”马天坪怒极而笑:“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
那半句话活生生的憋在了他肚子里,取而代之的是他脸上不可置信惊愕莫名的神色,他的目光直盯盯的勾着眼前的那杯水,依旧正对着莫陵的胸膛,却不知什么时候,那浑浊如墨的漆黑却变回了最初的纯净滢彻。
那种情形,那种感觉,就象当天对着郭明义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马天坪嘴唇颤抖着倒退了两步:“我了解你,你是个太过现实的人,你不可能……不可能悟破这一点……”
“是吗?”熟悉的嘲讽笑意重新出现在莫陵的嘴角:“别太惊讶,要慢慢习惯,因为接下来还有很多的不可能。天雷地火,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炫目的光芒激射而出,化为漫天的大火和狰狞的雷电,将马天坪重重包围。
马天坪没有料到莫陵居然偷袭,猝不及防,被劈了个正着,登时烧成了一个火人。
只见那肉体慢慢地被烧得变成了一股焦炭,一缕黑气从中飘出,幻化成一个模糊的身影,冷冷的道:“我呸,这肉体就是不经用,莫陵,你那些传统的法器对我是造不成伤害的。你们要保持所谓的善念,我就送你们下黄泉慢慢保持吧!”
大量的黑气连带着腐臭的气息从他身边发散出来,化成一个个龇牙咧嘴的冤魂和千万条张牙舞爪的藤蔓,万马齐喑,疾冲而来。
他这一出手便是信号,登时,以马主编为首,黑压压的魔物全部聚拢起来,发出狞笑,将会议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尽管是人的躯体,但被魔物控制之后,仍然起了显著的变化,有的皮肤上长出青色的斑点,密密麻麻好像发霉了一样;有的眼眶裂了一条大缝,直到脖颈,衬着血红的皮肉,看上去就象脸颊上长了一张血盆大口;有的到处都是脓疮,肉烂见骨,不要说正面对决,便是远远的看着,就已经头皮发麻。
众人哪里见过这阵势,急忙朝莫陵身后躲去,越是大战关头,莫陵越是能沉得下心,稳得住气,他凭空抓过一道黄符,喝声:“天地玄宗,万气本根!”黄符化为一道青烟,缭绕众人四周,莫陵接着念道:“广修亿劫,证吾神通!”青烟倏地变为金光,散发如针刺芒。
马天坪仰天大笑:“莫陵你真是无知之辈,金光神咒对我等魔物毫无效用,还是趁早拿个别的出来为好。”
莫陵冷冷一笑:“别人用没效用,但我不一样。”
马天坪眼前一花,只见莫陵祭了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出来,那东西四四方方,色泽温润,上圆下方,四周有璎珞滴水,云雾缭绕。
马天坪失声叫道:“昆仑印?原来此宝尚在凡间!”随即幡然醒悟,恨声道:“好你个狡诈的莫陵,一直藏着掖着,到这时才拿出来,是想让我上轻敌的当。”
莫陵道:“聪明!可惜你已经上了,接招吧。”大吼一声:“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马天坪大惊道:“快,快,你们全部给我快后退!”
他话音刚落,昆仑印已经化为一条矫健勇猛的青龙,钻入原有的金光之中,摇首摆尾,吐出口中灵珠,登时金光被瞬间加强了数十倍,由光而剑,由剑而矛,又有白色天雷轰然其中,最后便是数十万道光矛携带雷霆闪光铺天盖地,俯冲直下。
那些没有反应过来的魔物们纷纷被光矛射中,惨叫一声,躯体倒在地上枯萎,冒出的黑烟也被金光消解无形。
莫陵这一招突袭收到奇效,马天坪带来的魔物群有一大半因为不及躲避,被纷纷灭掉,只有少部分功力深厚,魔化时间较长的还来得及逃回马天坪身后,勉强逃得性命。
莫陵这一招突袭收到奇效,那黑影带来的魔物群有一大半因为不及躲避,被纷纷灭掉,只有少部分功力深厚,魔化时间较长的还来得及逃回马天坪身后,勉强逃得性命。
那黑影恨声不绝,昆仑印是昆仑至宝,相传在混沌之初,孕育出一块青石,后来太上老君亲手持炼,后赐给弟子,虽算不上是高等仙器,但也绝非凡物,配合金光神咒驱使出来,有翻天覆地的力量。
虽说这些躯体都是低等魔物,不是那孵化出来的天然魔物,但这学校对于他们来说意义重大,一下子给莫陵杀掉如此多人,不由得他不心痛。
另外一个让他极度不爽的原因则在于,一开始他认准了莫陵会纠结于心中的善恶之争,不敢轻易下手,生怕万一杀错了人就会成魔,因此缚手缚脚,恰好有利于自己大举反攻,没想到被卢焕章三言两语恢复了莫陵嗜杀的本性,将善恶完全抛开,更足以说明莫陵已经走出心中悟化之道,想要再迷惑他已经不可能了。
“也罢,迟早都要有这么一战的,就此了结吧。”黑影叹了一声气,语气中隐隐有感慨之意:“最后一次机会了,过了今天,一切约定都不再生效。这天下,终究还是我们的天下!”
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话莫陵心中突然猛地一跳,象是被一根带着钩子的绳子狠狠扯了一下,难受至极,忙问道:“什么最后一次机会?”
黑影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道:“下到黄泉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告诉你的。”
说着,黑影将手一扬,后面的魔物们都发出兴奋的怪叫声,大量的黑雾从屋子的四面八方涌了进来,不一会便迷蒙了视线,遮蔽了双眼,一时间,有如黑夜,漆黑一片。
莫陵一惊,生怕这是毒雾,忙喊了一声:“捂住鼻子。”自己也立刻调用闭息法,同时快速从手中掏出一面精致小巧的旗帜,往半空中一抛,叫道:“两仪四象,终有精妙!”
“哗啦”一声,黑雾被扯开了一道口子,清爽的空气立刻灌了进来,呼吸进鼻子里是说不出的舒畅,视线也慢慢清楚,只见刚刚自己抛出去的小旗已经变化为数百支,齐齐插在地上,布成了一个两仪阵,阵法的强大威力驱赶走了这些黑雾,并且把它们阻挡在阵法外面无法侵入。
莫陵松了一口气,刚想看看四周的同伴怎么样,谁知眼光一扫,他当即身体僵硬,立在当地动弹不得。
在他的四周,绿草茵茵,花香鸟语,阳光明媚,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只俏皮的画眉停在不远处的脚边,低头一阵猛啄,末了歪着头看着他,拍了拍翅膀。
莫陵一下子懵了,刚才明明是晚上,而且是在课室里,怎么就两三秒的时间,自己就跑到野外来了,而且还是晴朗的白天,同伴也一个人都不见?
瞬间现场?不对,瞬间现场启动会产生空气的波动感,可以确认自己刚才完全没有感受到。
执念幻境?!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语闯入了脑海,没错,这里就是执念幻境!
莫陵还一直以为高等的魔物不会使用这种弱智的手段,更何况郭明义之前已经把它破掉了,没想到在决战的当口它却再度出现。
看来魔物是打算利用自己未解的心结来动摇心志,加大胜算的筹码,当下莫陵冷笑一声道:“我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历史,相反还光彩得很,我就看看你拿些什么难堪的场面来给我看。”说完,大踏步向前走去。
走了约莫有半个小时,四周依旧是那片生机盎然的景象,草木似乎也没什么变化,连高度看上去都一样,仿佛是一张张相同的画卷拼接而成,而自己则在这里不停的转圈,不停地回到原点。
莫陵停下了脚步,疑惑道:这魔物究竟想干什么?莫非觉得无望打败自己,就困在这里,好腾出手来对付郭明义?这可不妙,我得尽快出去。
以前听得郭明义说要想走出执念幻境,必须找到藏身里面的本能善念化身,与其对话才能解开心结,冲破幻境。
而要找到本能善念,就必须首先了解这个执念幻境反映出的是什么心结,哪个心结。
可问题是莫陵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心结,他把从小到大的经历回顾了一下,幼时便成为掌门的入室弟子,因为天资聪颖倍受疼爱,十岁便被内定为下任掌门人选,单独训练,起居饮食比其他的弟子都要高一个档次,十七岁参与剿除恶灵塔行动,表现出色,和郭明义以“菩提双骄”成名法术界,后来师父一病不起,自己接了掌门,来到这里也当了社长,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一片光明,想找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都找不到。
没有回忆,就想想有什么觉得心里不痛快的地方吧……嗯,有了!在剿除恶灵塔的时候,郭明义比自己多杀了一半的厉鬼,也不知道是不是作弊用了什么厉害的法器,这事到现在都耿耿于怀。
莫非要重现剿除恶灵塔的场面?那可是大好的事啊,趁机可以弄清楚郭明义究竟是怎么镇压了那么多鬼的。
“呜哇哇……哇哇……”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叫,莫陵全身一凛,忙踮起脚四处张望。
只见远处出现了一对男女,穿着都颇华丽,尤其是女的,一身貂毛云团旗袍,气质高贵雍雅,只是眉头紧皱,满脸愁容,怀里正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哇哇大哭的婴儿。
“我们真的要这样做吗?”女子忍不住抽泣:“这可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男子显得有点不耐烦,催促道:“利害我已经跟你讲清楚了,这孩子若是被发现,不但千万家财我们分不到一点,只怕你我还要性命不保,做大事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我已经答应你不弄死他了你还想怎么样?”
女子哭声更大了,可却顺从了男子的意思,把婴儿放在了一棵树下,小心翼翼的把抱被整理好,逗了逗婴儿的小脸,垂泪道:“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就给他起个名字吧,也算是一点心了。”
男子失色道:“你难道想暴露我们不成?”
女子道:“你放心,我不会用他的姓的。这里已经是乾陵的范围了,在这龙脉之上,只希望他能遇上一个好的人家,过上平凡的生活,就叫他莫陵吧。”
莫陵心中一抽,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子从袋中掏出一张便笺,匆匆写了这两个字,夹在抱被当中,便在男子的催促声中急急离去,末了还回头三顾,满眼不舍。
莫陵这才走上前去,蹲下身来,细细察看自己幼时的模样,说来也怪,那婴儿原本哭得声音嘶哑,见他来了,却不由展颜一笑。
一个如黄莺般的清脆童声在背后悄然响起:“身为私生子,从一开始就背负着见不得光的宿命,能生存下来已经是难得的几率。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转生为人。孔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道祖和佛祖都说,人的心里不要有仇恨,可是真的能做到不恨吗?”
莫陵缓缓地转身,一个扎着冲天小辫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鲜花站在她的身后,脸上有着与她脸上并不相符的悲天悯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