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这间屋子前,我无意地瞥了柳海华的遗像一眼。就这一眼的瞬间,我被某种东西吸引着,忍不住朝供奉柳海华遗像的桌子走去。遗像是柳海华的近照,柳海华的事我听过不少,并一度介入其中,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相片。那是一张陌生男孩的脸,英挺无比,但是我分明看到一种久违了的东西。
我把手在柳海华的遗像上,久久抚弄着他的脸,苍白的手指颤抖着。夭折的男孩用他那双灵性的明眸,从照片中偷偷窥视着这个他生前不留恋的世界,神情凄离。
那是一种何等幽怨的眼神?带着无尽的怨,带着千年的恨。
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梁迅速传遍全身……
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子,只不过是我前世残留的信息。若梦在时空无止境的转换和生命无休止的轮回当中,没能与我再续前缘,也许她早忘了我们的前世情缘,甚至因机缘不成熟连擦身而过的缘分也没有,我来大哥公司前,他已经离开了人间,陪伴他短暂一生的仍然是小绉菊。最终天各一方两茫茫?了无大师昔日谶语成真,只是当初不曾想到,竟会是生死两茫……
从平房里出来,我恍如梦游。刚才的一切是梦吧?要不,怎么可能迷离得如此厉害?
了无大师说过,若梦在今世很有可能与我再续前缘。昔日种种猜测和苦苦追寻全是一纸空文,原来以为前世情缘深厚的人,今生会是最亲密的人,结果我前世朝思暮想的人,连与我相识的机会也没有,就与世隔绝。上天造化弄人,越执着的东西,偏偏越得不到。
若梦已死,赫宇不是若梦,那么他是谁?
十九
我一个人在绿树如荫的街道上行走。雨还在下,雨点越来越大,再这样走下去的话全身都会湿透。后面有车辆驶来,在我身边停下。一个人从后座的车窗探出头来说:“你去哪里?我载你一程。”
董事长!?我还以为是一个随便搭讪的人。
“不麻烦你了。”我谢绝他的好意。
“没关系的,上来吧。”董事长对晚辈一点都不严厉,相当友善。
我上了他的车子,规规矩矩坐在他的身边。
“把身上的雨水擦一擦。”董事长递给我一方毛巾。
我接过毛巾,在身上胡乱擦了几下。董事长对我的关爱让我感觉很不自在,他毕竟是长者,是公司最高层的人物。
董事长把我送到院门前,我向他告别。董事长说:“不请我上去坐坐?”
他显然是备而来,没有离去的意思。我有点怀疑,我们的偶遇真的会是巧合?我只好把他请进房里做客。
赫宇已经回来了。他可能淋了雨,一回来就进浴室洗澡。董事长进来时,他光着上身,用干浴巾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董事长的到来使他感到非常意外,他看着他,董事长也在看着他。
屋子里静得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董事长用一种柔和、慈爱到极点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赫宇,这种目光通常在父亲看着儿子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目光令赫宇生畏。
赫宇嘴巴动了动,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我不要。” 他突然推开董事长,手臂笔直地朝门外一指,厉声说:“我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这十多年来,你阴魂不散的在我身边徘徊,为的就是给我这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不觉得这样做已经太迟了吗?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对于一个做错事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甚至不问为什么做错吗?”董事长的表情十分痛苦。
“对某些人某些事情可以,对某些人或某些事不可以。”赫他的态度非常坚硬,他说:“请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如果你不想我居无定所,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走,我走。”董事长非常失望地朝门外走去。他嘴巴动了动,好几次想回头说什么,但始终没有。我看着他无助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赫宇的眼眶湿润。他倔强的将脸偏到一边,极力不让泪水落下。我上前握着他的手,轻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别忘了有我。”
他的泪水终于淌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索然,也没有什么送错东西的事情发生。那些事情是董事长做的吧?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赫宇不再提及此事,越来越沉默。他太内向了,虽然我们互托终身,他仍是不肯轻易向我吐露他的心事。而我,并不是真的懂他的心。
有一段时间,我无意中发董事长好几次悄悄出现在我们身边,又默默离去。他为何不敢上前,怕被赫宇看到?终于有一天,我不再看到他。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他去世的噩耗。
赫宇得知董事长已逝,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态?那天对赫宇来说,是一个黑色的日子。我刚进家门就嗅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赫宇半倚半靠着沙发坐在地上,苍白、消瘦却又出奇的漂亮。
“你又喝酒了?”我用手抓住赫宇的肩膀,我的手触到的是一具与尸体没两样的僵冷身躯,冻得指尖隐隐作痛。
“不,我没有。”赫宇虚弱地说,他居然否认。他畏缩地抱住手脚,他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跟别人不一样,除了来这里,再也没有可去的地方。我来了,他走了。”
他的话很奇怪。我叫他:“赫宇……”
赫宇爬起,摇摇晃晃跑进洗盥室,跪在瓷盆边大吐特吐,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世界上,也唯独这副臭皮囊是自己的,其余的都是身外物。”我递给他纸手帕,“你何苦这般虐待自己?”
“那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他死了。”赫宇缓缓地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中,“我不想哭,可心里很难受很苦。”
董事长是赫宇的父亲?我难以置信瞪大眼睛。赫宇不是一个孤儿吗?这位年轻漂亮极度神秘的男孩子在揭开他谜一般的身世竟如此出乎人的意料。我从认识赫宇开始,就接受他无亲无故,甚至连一个要好的朋友也没有的事实。如今董事长出现了,对赫宇充满慈爱。赫宇不是没有归宿,只是一直没有透露。赫宇看到董事长的反应特别,我早该想到这层关系上。一个人如果没有爱的基础,怎可能有刻骨铭心的爱意?
赫宇突然转身抱着我,把额头搁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想这样,可我的心里很难过。”
“那你就哭出来吧,这样会舒服一点。”我抱着赫宇,抚着他的头发。
“不哭,我不哭!我那么恨他,怎么会为他哭?”赫宇咬着牙齿说。
“不管怎么样,他始终爱你。你表面上恨他,内心却很爱他。”我一言道破他的内心世界,“何必自己骗自己。”
“我没有,真的没有……”赫宇说,“我一直巴不得他早点死掉,结果真的死了……”
“赫宇……”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其实是一个很不好的人……”赫宇再也说不下去,伏在我的怀里,泪水狂涌而出。
好与不好,一切都已过去。不管董事长与赫宇之间有什么样的爱和恨,现在人已西去,所有的恩恩怨怨也将随董事长入土为安一笔购销,但是有些东西也成了永远的遗憾。
我听着他依稀的缀泣声,想叫他不要流泪,但我做不到。让他痛痛快快哭一场,或许会好些。
二十
大哥很平静接受董事长去世的事实,处理完董事长的身后事,回到公司以来也很少说话,不停地忙他的工作。可我知道,他的心情很沉重也很压抑。一个生命的了结,肝肠寸断的往往是未亡人。
“雨然,你让赫宇陪我去一趟海浪公司。”大哥推开玻璃门脱口而出。
我用一种难以读懂的目光看他。大哥分神分得太厉害,他叫的本该是潘林,鬼使神差换成了赫宇。赫宇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公司,大哥把办公室的另一名秘书潘林要到身边,让他临时充当赫宇的角色。潘林熟识人情世故,处世处事小心翼翼,跟在大哥身边,对大哥尽职尽忠。然而他缺乏赫宇身上独有的灵性,缺乏大哥与赫宇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赫宇的位置无可替代。好几次,大哥下意识在叫赫宇的名字。他越来越怀念和赫宇一起相处的日子,现在,他竟然失口叫他陪自己外出……
“呃……不用你去,你不用去。”大哥以一种疲惫掩饰他的失态,转身合上玻璃门,将他与我隔离。
大哥身心皆倦,脆弱得无所适从,实在不适宜再在公司上班。我陪他回林间别墅。这里曾经是他和赫宇一起居住的地方。
大哥走近我,目光阴郁。他说:“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地层大厅的酒吧豪华堂皇,陈设着世界各国的名酒,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大哥从酒柜随意拿了瓶酒,在我身边坐下。他给我倒酒时说:“我酒量不好,却喜欢收集不同种类的酒。”
“大哥是个懂酒的人。”我接过酒杯。
“人生寂寞如雪,随着你意气风发,身边能陪你喝酒的人不多了。”大哥给自己倒酒时如是说,他一连喝了三杯。
高处不胜寒!大哥拿着高脚酒杯又喝了两杯。
“你今天已经喝了很多。”我担心大哥会醉,伸手压着他的酒杯。“酒喝多了只会乱性。”
“乱一乱也无防,做人太正规……很累。”大哥苦笑。他推开我的手,将杯里的酒喝光。“你放心,我不会喝醉,我不喜欢看到自己喝醉酒的样子。”
“董事长刚刚去世,你不要太伤心,节哀顺便。”我劝道。
“他患了绝症,很久以来就病魔缠身,一直把这件事瞒着我。他偷偷来了樱城,我一点都不知道,他回去不久就过世,我连在他床前尽孝的机会都没有。”大哥黯然说。“爸爸死不瞑目,他要等的人,终究没有来。”
“是赫宇。”大哥很困难地说出这个名字,“他临终前叫人的是赫宇。”
听说董事长在弥留之际,一直等候赫宇的到来,不断地叫唤着赫宇的名字,终于失望而去。董事长咽气后,眼睛幽幽半开死不瞑目。为何不瞑目?他所期盼的终究没来,又怎肯瞑目?
“我和赫宇的问题很复杂,他一直知道世上有我,我却不知道人间有他。他是我的亲弟弟,在此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大哥说。
大哥今天才知道,由于自己的相貌长得太像董事长,赫宇自始至终知道自己是谁,所有的事情,是赫宇牵着他的鼻子走。一切的一切,都经赫宇用心的策划,才会有了巴黎的巧遇。他之所以才会有那么奇特的表露,真不知道他当日的用心何在。
“哦……”我头一次发觉我的嘴巴很笨,面对大哥的遭遇,拿不出适当的言辞去安慰他。
大哥沉痛地说:“他恨父亲,他恨父亲害死了母亲。父亲在临终前说这一生中,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情就是害死母亲,赫宇一直不肯原谅他。”
董事长在商界奋斗几十年,由一个普通的商人直到今天的品牌大公司,都是踏踏实实的一步一个脚印。董事长很爱他的妻子素姚,曾经做过一件对不起素姚的事情,也正是这个不慎的错误,酿成了弥天大错。懂事长新请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女秘书,在公事上的频频接触,董事长和他的女秘书日久生情,终于偷食禁果,将她“包养”。
纸包不住火,董事长在外金屋藏娇终于被素姚知道。董事长立刻用钱将女秘书打发走,逐向素姚认错。素姚的心情冷到极点,没有能力承受那种被丈夫背叛的痛苦,一气之下独自去了法国。可以想象她走的时候对董事长多么绝望和愤怒,就连一旁“哇哇”大哭还不懂世事的大哥也不肯回头多看一眼。素姚到了法国后,才发现自己怀了赫宇。
素姚在极度悲伤和痛苦中生下了赫宇,赫宇出世后一直随母亲在国外生活。赫宇十岁那年,素姚因病去世,董事长看他小小年纪孤身在外举目无亲,想把他接回中国来,给他一种补偿,弥补十年来对他的冷淡,他认为对他的亏欠实在太多。令人感到痛心的是,赫宇拒绝了。
赫宇对母亲执着。自小没有父爱,在陌生环境长大的他更渴望得到母亲的爱护,结果素姚在他年幼时就抛下他散手人寰,他伤心欲绝。也不知道素姚在离去前给他灌注了什么思想,小小年纪的他不再记得他在中国还有一个家,爸爸这个名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亲情可言,他只把它当作一个仇恨的代名词。他痛恨董事长使母亲在忧郁中客死他乡。他拒绝董事长对他的金钱和物质资助,靠母亲的积蓄和自己的能力念完硕士研究生。
董事长和素姚的恩怨情仇,大哥不是很清楚,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后哭着走了,他的哭声也唤不回母亲的匆忙离去脚步。现在知道是父亲做了对不起母亲的事情使得一个家庭破碎,他同样无法恨他的父亲。他说:“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事情,我都一样爱他。”
我迷惑,抿着嘴巴不问原由,我知道大哥会告诉我。
“因为他是我的爸爸,这个世上唯一的爸爸。”
“就因为这样,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所谓,都不恨?”
“是。”这一点,大哥绝对肯定。“我们说不定只有这一世父子相称,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爱都不够,哪有时间去恨?”
大哥是董事长与爱妻的结晶,素姚远去法国后,留下他们两父子相依为命。一个男人带大一个孩子不容易,董事长从小到大非常宠爱大哥,他希望自己能够弥补他缺乏的母爱,使他心理平衡。因此,大哥对父亲爱超越一切。他不管远在千里都会想着回到家中,为的是见上父亲一面,哪怕是嗅一嗅他身上的气息,也是一种满足。
董事长犯过一次错,不想大哥步他的后尘,所以对他的私生活管制得很严厉,甚至要他承诺身边不能出现女秘书。大哥一直不懂间中的原因,但不会轻易违抗父亲的意思。这也是大哥公司很少年轻女职员和女秘书的关系,我是唯一例外的。
“父亲去世后,赫宇一直躲着见我,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大哥一向能准确把握别人的心态,唯独赫宇的想法无法知晓。因为董事长的缘故,赫宇只能在家门外徘徊。当大哥还在父亲的怀里撒娇,在优越的环境下成长时,赫宇却在痛苦的仇恨中渡过。这所有的一切,做为长子的大哥,一点也不知道,甚至从法国与赫宇结下深厚的情缘,将他带回中国。
大哥给赫宇打了电话,响了很久也没接听,在大哥快要挂断,手机通了。
“我喝了点酒,所以才会打电话给你。”大哥的呼吸粗重,他微醉。“爸爸说你是我的亲弟弟,你知道的,是吧?”
“……”
“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有说错吗?”大哥对着手机嚷。
“……”
“你懂什么?你懂我的心吗?我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我从不后悔把你从大海中带回来……”大哥突然把手机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大哥的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他也一直把赫宇当成弟弟好好爱他,可一旦成为事实,却无法接受。
“慢慢来,把这件事情交给时间,我想过一段时间,会有一个明朗的结局。”我突然握住大哥搁在扶手上的手。他的手颤抖着,我握着它,久久不放。
“谢谢!”
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