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说的,”文子把脸贴到庸亮胸上,哧哧地笑起来,“虽说十分荣幸,可是这样的赞歌,您还是唱给泷村可寿子听更好。我才疏艺浅,是个平凡女子,实在不能与泷村君相提并论。她既巧妙地利用各种宣传工具,又和大报社的文化部记者有勾搭,此外,还听说最近她与有名的前卫派插花大师过往甚密呢!”
“看来你对自己的对手,也作了一番调查啰!”
“哪里,我并没有专门调查,是很多人跑到我那里告诉我的。”
“可是,泷村可寿子即使像你所说的那样,也无可非议。为什么呢?现在水墨画一反过去院展派的画风受到社会重新评价,引人注目。像你那样的水墨艺术派和泷村可寿子那样的前卫水墨派以崭新的面貌突然崛起,社会宣传的作用是很大的。不管怎么说,左右院展的旧势力依然是冠冕堂皇地存在着。他们也施加种种干扰吧?”
“那当然了,相当厉害呢!”
“因此,采取一般的做法是不能战胜水墨画坛的陈规陋习,让新的禾苗茁壮成长的。利用社会舆论广泛宣传还是十分重要的。我能力有限,但决心作你的后盾,也是出于这一考虑。”
“我非常感谢您。您的支援给我增添了很大的勇气!”
“好了。我既已身负重托,就不能不了解你的全部情况。如果是一时心血来潮,那倒无可无不可。可我迷上你了,因此很想了解你过去的一切情况。”
“您是指什么事啊?”
“你作出天真的样子,企图打掩护,这是不行的。”
“可是,另外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的父母都还健在,一直受旧家教熏陶,像别人那样大胆行事,我可不敢。”
“这方面我倒也知道,……不过,要说不了解的,还是你和杉尾连洋的关系。既然你极力否认与师傅的特殊关系,那,那就姑且相信吧!”
“您当然应该相信。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好,这事就这样吧!我总觉得你身后有一个资助者的影子。恕我直言,前卫派水墨画家并不像其他画家那么富裕。因此,你们的收入有多少我大体可以估算得到。尽管如此,你过去却不时地举办个人画展,都是在一流饭店举行的。正因为这样,你才受到舆论界的承认。可这需要费用;此外,你赡养父母要生活费,你又穿着这么漂亮的和服,而且以经常更换华丽的衣着而闻名……。我想知道这些费用由哪里获得?不论你怎样否认,但仅靠卖画或带徒弟的收入,无论如何是应付不了的。我想一定有赞助者,怎么样?我没看错吧!”
文子眼前再次浮现出长村平太郎的影子。
今天早上她刚刚与他在热海话别。他好象对市泽庸亮的事有所察觉,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凭着一个迷恋者的特殊嗅觉,他好像闻到了某些可疑的气味。
文子一直受平太郎关照。市泽庸亮的一切怀疑都可以用平太郎作答。这个缺乏教养,生财有道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为获得文子的肉体而欣喜若狂。他凭着三爿弹球店每天进项,向文子提供生活费、和服、零花钱、材料费、展览会的费用等。平太郎因此而感到生活有了意义。
他意识到自己缺乏教养,劣等感使他格外敬重和热爱文子。如果没有平太郎,文子恐怕连交给师傅连洋的“捐款”也无力支付吧。
杉尾连洋既迷女人,又贪金钱,名誉欲也十分强烈。他正觊觎着未来的院展审查员的位子,说他集一切野心于一身并不过分。
他在现代水墨艺术派中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该派新秀如遭他白眼,将无出头之日。本来,坚持旧传统的水墨画家们都视现代水墨艺术派为洪水猛兽,因此即使挣脱连洋的羁绊,也仍然要被水墨画其他名家拒之门外。这也是连洋既抓了金钱,搞了女弟子,又功成名就的决窍。
5
长村平太郎有钱,只要文子开口相求,他总是慷慨解囊。
然而,他是一个弹球店老板。与文子正坐在其膝头的市泽庸亮相比,无论是地位,还是金钱,都有天壤之别,这是没有疑问的,市泽庸亮与财界过往甚密,既亲自出马兼任几家公司的现职,又是一些大企业的主力股东。他出身名门,有很高的文化教养,是当今名士。如今他主动提出要作文子的资助人。
文子想,现在是从平太郎处转到市泽庸亮处的时候了。她的年轻貌美已得到公认,名声越来越大。如果人们得知她的资助人是个弹球店老板,她的前进道路就将被阻绝。幸亏现在还没有人发现这种关系,但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会露出马脚的。
想到那时的情景,文子不寒而栗。那些嫉妒自己的人,那些对自己抱着莫名的反感的人、那些怀有明显敌意的人、还有那始终把自己再作敌手的泷村可寿子,当这个庞大集团得知平太郎的存在时,他们将何等高兴啊!
以往对文子表示好意的人们,可以说大部分是倾倒于她的美貌。不,说得露骨些,所有支持者都在内心里渴望着她的肉体。其中,有的满脸挂着必欲得手的神情,有的表面若无其事,但却鬼头鬼脑地窥伺下手的良机。
这样一批支持者,如果掌握了文子与平太郎这个卑贱的弹球业者的关系,也会瞬息之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文子眼前仿佛呈现出自己一落千丈的惨景。
实在太危险了!自己正处于危险的境地,必须及早与平太郎分手!必须尽可能圆满地处理这件事!
可是,考虑到平太郎执拗的性格,可以预见这件事不可能简单了结。而不了结是根本不行的,务必要想尽一切办法解劝并说服平太郎。如今自己正一帆风顺,切不可掉以轻心!
“你考虑得很多啊。”
市泽庸亮一动不动地盯住文子的侧脸说,
“还是让我说中了吧!”
庸亮嘿嘿地笑着,然而他那混浊的眼睛却闪着异常顽强的光辉。
“哪里的话……因为您净说些意想不到的事,我一时无法回答哩。”
文子立即作了一个笑睑。
“可也是。不过,我也不能只凭你的这些话就完全相信。刚才已经说过,仅靠你的收入,应付这么大的开支,实在不可思议。我已决定作你的资助人,因此我想搞清这方面的情况。”
“是吗?……那么我把隐私告诉您。”
“嗯,嗯。”
‘那些钱是我家的叔父卖了山林供给我的。”
“哦,是这样啊。你的老家在九州方面吧?”
“我虽说生在东京,可我父亲和母亲都是宫崎人。那一带山上杉树特别多,而且质地优良全国闻名。”
“这个情况,我也听人说起过。”
“叔父的山林大约有二十町步【注】左右。为了我的前程,叔父卖了其中的一部分。因为有他的帮助,我才坚持到了现在,总算没有丢人现眼。”
注:日本面积单位,1町步合99。15公亩。——译者注
“是吗?看来你这位叔父很令人钦佩啰?!”
“哎呀,您以为我在说谎吗?”
“哪里,我可没这么想。既然你这么说,大概是真的吧!那么我就相信了,好吗?”
“对,请您相信。”
“明白了。那么,今后我就全力支援你!”
“好的,我真高兴。”
“稍等一下,可能有些絮叨,可我还要叮问一句,你和连洋先生什么也没有吧?”
“没有,我敢矢口否认。”
“可是,刚才连洋的儿子青洋来到会场的时候,总觉得他表情奇特地看着我们,是不是?”
“他啊,经常这个样。不论什么时候,总是冷漠地不怀好意地看着别人。”
“不对不对,那副眼神是在观察你和我的关系。很可能回去后马上报告他的父亲。”
“毫无……”文子说出口,又陷入语塞。
“毫无关系嘛!”
“听来语调不对头啊!你心里惧怕连洋先生吧?”
“您又说这样的话,不是说过什么事都没有吗?”
“青洋带来的女弟子可不少啊!她们,你都认得吧?”
“是的,仅仅见过面而已。不过,并没有深交。”
“或许是吧!因为你现在比她们强得多。”
“没有的事!”
“那些女弟子都是连洋的相好吧?”
“不清楚。不过,与其说她们是连洋先生的弟子,倒不如说是少爷的弟干。”
“听说这位少爷也和他父亲—样迷恋女人,只是更加隐蔽,不像他父亲那么公开。”
“您可真是的!”说着文子白了庸亮一眼。
“看来大家都这么看,真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市泽庸亮又使劲抱住她的肩膀,使她更贴近自己。”
“今天晚上嘛,”庸亮小声耳语道,“我有两个集会。实在不凑巧,可又不好推辞。我打算尽早从会场脱身。即使这样,恐怕也要到十点钟呢。那时再见好吗?”
“太晚了。那么晚,我不好回去。”
“要挨家里人骂吗?”
“是的。父母都在嘛。”
文子望着紧抱着自己的庸亮的脸。她的眼正盯着老人脸上的皱纹。
“喏,能不能再早一些见面?”
“好了好了。两三天之内我再找机会。你向我办公室打电话好吗?”
“好的。可是我的声音,您办公室的人已经熟悉了吧?”
“哪里,没关系的。不管讲什么,他们都不会说出去的。”
“啊,经常给您打电话的女人还不小呢!”
“现在就你一个人。……文子,怎么样啊?”
老人把嘴贴到她的耳边说着,她低下头去。
“可是,在这样的地方……。”
“没关系。门是锁好的,女佣那边也早交待过了。”
“多不好意思!人家会怀疑我和您的。”
“不必担心。咹,文子!”
老人失去常态,不能自持,在文子急促的喘息中,他那一双充血的眼睛如火一般地燃烧着。
文子紧闭双眼,霎时间鼻尖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6
每晚十一点左右,长村平太郎总是照例乘着半旧的皇冠牌汽车,到银座的总店和涩谷、新宿的两个分店去转一圈,以便把当天各店挣的钱收回来。他随身带着一直使用的大帆布袋,装入现金后拿回家去。
总店和支店分别出命名为经理的领班人掌管。他们都是原来店窄本小惨淡经营时期的伙计,彼此很知心。平太郎在清点过发票和收入后,将现金装入帆布袋内。那时,铺子已经关门,女店员正忙着打扫排列着弹球机的地段的卫生。铺子设在大楼的—层,十分宽敞,很像一个工厂。平太郎有时还从收入的现金中留出购买奖品的钱,交给各店的经理。
平太郎结束了总店的清理后,再去新宿,最后去涩谷。涩谷的铺予在离高架桥不远的窄街中。
这是他最后一个目的地。一般店员早已走了,只有经理和账房的女店员在等待平太郎的到来。他的工作依然是清点现金装入袋内,但此时此刻,袋子已被装得非常满,几乎袋口都结不上了。平太郎把钱拿回家去,放入保险柜,第二天再叫银行办事员来取。
正当平太郎点完现金即将离店时,两个男人从铺子后门闪了进来。
正门早就关了。进来的两个男人是这一带颇有势力的“北村帮”的成员,也是平太郎出钱雇用的私人保镖。
“社长!”
一个个子高高,适于扮演旧戏中美男子角色的、三十出头的男人,两手插在裤兜里,口衔香烟,嘿嘿地笑着。
“能借给哥儿们一点花花吗?”
平太郎把帆布袋推到女账房面前,从怀里取出钱夹。
“要多少?”
“三万圆就够了。”
这人本姓井上,可大家都习惯地称他“银”。因为有几分俊秀,来往的女人也多。曾有过两次伤人前科。
“不是不久前刚刚给过过吗?”
平大郎也不甘示弱地把衔着的香烟叼到嘴角边。
“什么?早光了!”
“又赌啦?那可不行,钱再多也填不满。”
“一时两手空空,现在不干了。今晚的钱另有用场。和他……”
说着看了一眼带来的人。来人比“银”年轻,胖墩墩的身躯,矮矮的个头。
“我们想喝一杯。好久没沾了。”
“不见得吧!喂,可别乱花哦!”
平太郎从钱夹里抽出三张面值一万元的票子,面有难色地递过去。
“实在对不起!”
两人同时点点头,从后门走了出去。
平太郎咋舌称险,紧紧抓过刚才交给女账房的帆布袋。这东西,唯有这东西,他从未让人拿过。
“前田!”
他喊了一声经理的名字。”
“陪我到汽车前!”
这是对刚才出去的那两个男人可能会做出不轨行动的防范措施。平太郎虽然给了他们零花钱,可仍放心不下。
平太郎坐到车上,在前田和女账房的目送下坐上汽车回家。司机是两年前雇来的,沉默寡言,深得平太郎欢心。
此刻.平太郎正惦念着银座的总店里有三十台器械必须更换。
弹球店固然赚钱多,可开销也大。最近人手不足,他不得不提高了店员的工资。而且,弹球机的结构,款式不断翻新,花在这方面的开支就占相当的比重。明天名古屋的厂家要来,他打算换掉那三十台旧的。代之以崭新的器械,仅这一项又要花去不少。
在汽车里,平太郎摆脱业务上的烦恼。又想起文子的事来。
今天早晨热海分别后,她现在已经回家了吧!她曾说今天下午去出席一个集会,当时虽然信以为真了,可后来又觉得忐忑不安。最近她的情况十分可疑。她的话语时常前后矛盾。
这种情况也是自市泽庸亮这个男人出现在文子面前后才产生的。从那以后,文子总是坐立不安。市泽与自己大不相同,他既是财阀,又是名士,身分大不一样。
想到这里,平太郎感到着实痛苦难忍。文子生于有相当地位的家庭,因此他想,她更倾心于比自己高贵的市泽庸亮是理所当然的。
唯一使平太郎宽慰的是,市泽庸亮和自己相比年龄上差距很大。市泽已六十二岁,比自己大十六岁。而比文子就大近四十岁了。
市泽庸亮找上像文子这样的女人,也不无道理。平太郎在某种书上读过,像那样有地位的人,大都玩弄艺妓或高级酒吧的女招待,文子具备艺妓般的姿色。她就是以平时的打扮走在赤坂或新桥—带,谁也会满有把握也把她当作笫一流的艺妓。
平太郎自信把她推向这等地位的就是自己。他搬到文子隔壁时,才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是个地道的小姑娘,衣着寒酸,未施脂粉。让她出落得这样娇美,靠的全是自己的金钱。
文子知今正是出水芙蓉,偏偏这时冒出一个要抢走她的家伙,是可忍孰不可忍!
平太郎回到位于田园调布的家中。司机给他打开院门。平太郎进入屋内,但到处漆黑一片。老婆可能早已进入梦乡,没有在门口迎接他。老婆早睡是心里窝火的表现。由于昨夜伴着文子投宿热海,他不免作贼心虚。估计到老婆会满腹狐疑,他早已准备了遁词。
他不言不语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进入尽里边的房间.打开电灯。房间里保持着昨天早晨离开时的样子,没有打扫过。老婆的愠怒,显而易见。
他打开保险柜,将装着当天收入的袋子放到柜子深处。然后小心翼翼地上了锁。
他从保险柜前站起,点燃一支烟。全家一片寂静,平太郎虽已返家,但屋里仍像没有人一样。
突然他打开窗子瞥了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