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我身边的君茹与念茹姐妹,她们两个似乎很好奇,都直视着玄空的褐色眸子。不过……
君茹的样子有些恐怖,眼圈周围弥漫着一片绿莹莹的光尘,仿佛在预示我们,如果玄空敢说谎的话,就要生吞活剥了他。只因现下我离她近了,加之到了夜间,她右鼻翼边的那颗红色的肉痣,才显得如此明显。
“只要点火,将饭菜放在火堆上烤,口中念着将要祭拜之人的姓名与生辰便可。”他终于把该说的讲完了,苏隽却在一边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鬼的叹气呐,真有些嗷叫的意味。
如果是不知情的人夜半经过此地听到这种声音,多半会以为是恶鬼作祟。而在经过今日和他们兄妹三个的相处之后,我终于懂了。
——万物皆有灵,即使是鬼,也是一类生灵。
由于和活人的不同,他们的灵性就和我们不一样。故而不管他们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带着虚空的感觉在其中,并非他们要刻意唬人所致。
于是,我们两个将蜡烛和火把一起点燃,用树枝架起一张粗壮的网,将已经做好的饭菜放在上面,同时念着他们的名字和生辰。
渐渐的,热气冒了出来。
汗滴不知何时坠落在地,我用手拭了一把脸上的汗。
“一点规矩也没有,这就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陪读丫鬟吗?”君茹的语气日显刻薄。
我懒得理她,却在手挥起的刹那,惊讶地发现苏隽和念茹都一脸享受般的似是咀嚼着什么。与此同时,树枝上放着的饭菜冒出的热气也在莫名地减少,或者说,有些在散出一半的时候奇迹般地消失了。
原来——鬼进食就是这样子的呐!
等到他们兄妹仨都吃完了,真正的饭菜其实还是好端端的,只是热气都没有了。
最后当然是玄空和我把这些东西都解决了。不过,心里总有种怪怪的恶心感觉,所以根本咽不下什么东西。为了不让这三只鬼看笑话,我只能到时候跑出去干呕了一气。
“喂!女人,能不能过来下?”我刚回到鬼牢,苏隽就坐在一边对我微笑,念茹则不见了踪影。
又是这种不雅的称谓,我连忙厉声呵斥他:“都讲过几回了?是姑娘,不是女人!”
“哦,是一直没有嫁出去的老姑娘吧,哈哈哈!”
这小鬼太狡猾了,估计多半是玄空告诉他的。
——两个都是混蛋!
一边的君茹在听了他大哥的话之后,朝我“哼”了一声,又堆积了一脸的挑衅之色。
我假装不想理睬他们,其实心里也没那么生气,毕竟他说的都是事实吧。
“怎么了,生气了?不太像你的性格,容采倩。”
“我没有生气,你说吧,什么事?”
“能不能请你过来下?”他的神情突然很严肃,像是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般,“我有话想要单独和你谈。”
我跟着他走到了暗夜下的牢房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黄草和稻杆堆积了一地,黑色被烧过的痕迹宛如即将从焦黑的墙上彻底剥落下来一般。
另一头的君茹坐在原地没动,双眼如同天上的星辰般忽明忽暗地闪耀着,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卷三 鬼牢 第四章 暗牢夜话(下)
“找我不知有何贵干呐?大少爷。”我忍不住要去讥讽他,谁让我从遇到他们兄妹三个开始就一直被使唤着干这干那的。最要命的是,他们作为鬼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些吧,比如刚才的那顿饭正是如此!据玄空说他们是想再尝尝人间的美食,所以才要求玄空这么做的。
一看苏隽的穿着,便知以前在镇里的时候该是个穷小子吧。他妹妹的穿着也很寒酸,必定不属于富贵之家的,而且还是死在牢房里的那种人。
他坐在一处阶梯类似的位置上,其实我很怀疑他们仨的这类“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很明白只要他们稍稍一用力,这些阶梯和草堆马上就能直接穿透他们的身躯,在我们这些活人面前呈现恐怖的景象。
想着的功夫,他拍着身边的空位,示意要我坐过去。
——坐在鬼的身边?
我还真是没这种胆量的,更何况玄空现在不知跑哪儿去了?
于是,我找了个离开他整整几层的阶梯,轻轻将身子的一丁点沾了上去,明显怕沾染到他的阴气似的。
他看了一眼我的举动,眼神中闪烁的不知为何物,随后淡淡地开口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时会觉得寂寞,想找个人聊聊罢了。”
——什么,我没听错吧?鬼想和人谈心?
“妹妹们虽然也在我的身边,我们也是天天能够看到、能够说话,但这时间也未免太久了。我知道外面的阳间早就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这里的我们却完全不知情,只是日日耗在原地不知道是想期待着什么。”
他不看着我,仰头对着黑色发霉的屋顶,眼神中的万分向往正是激烈的渴求,完全无法隐藏。
“鬼是害怕光的,虽然这里是陷入了一片黑暗,但是白天的阳光总能通过缝隙穿透进来。哪怕是被照到了小小的一寸,现在的我们身上的皮肤马上就会溃烂。这样的教训多了以后,后来我们就学乖了,所以每一天当外面的人们在忙忙碌碌的时候,我们却在这里躲避着太阳。”
被他这么一说,突然觉得他们兄妹三个也有些可怜。
我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该怎么作答。
“但我还是很感谢太阳和光线。因为如果没有它们,我都忘了世界上还有时间这个东西的存在。一天又一天,只要我们躲避一次,我明白那就是新的一天到来了。”
也许,他们家里是穷,但他们的心地很善良,很朴实。
——不似某些京城我所见识到过的达官贵人般奸诈。
“那你们可以在夜间出门啊!”我忍不住问着。
其实这个问题我很早就想提了,但是玄空似乎一直忙着根本无从谈起,比方说……
——他现在就失去了踪影。
“难道玄空道长没有告诉你吗?”苏隽突然回过头来。
那一刻,我才发现,他不笑时候的样子根本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所应有的面容,那种成熟与沧桑不是许多自幼生活在丰衣足食家族中的少爷们所能比拟的。即使是拥有着一般经历的少年想要去刻意假装他现在的姿态,也是完全做不像的。
蜻蜓点水般地瞄了我一眼,他又调转方向,平视着前方:“被火烧死之人的魂魄与被河流淹死之人的魂魄相似,都将被终生困在这个死去的地方,永远也出不来。不过,被河流淹死的鬼魂可以找人代替,而被火烧死的人却不行。”
不行吗?总觉得他说的有些地方不太对,比如……这是个牢房不是吗?
当年一把大火烧死了多少人啊,怎么其他人的魂魄都不见了?
——惟独他们兄妹三个的变成野鬼了呢?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吧,看他一副全然绝望的神情,我又不好说什么了。
也许是我想的不对吧,等会儿问问玄空好了。
“呵呵,跟你说个笑话吧,其实我也是个不祥人。”看他是在难过,我只好搬出自己的故事来。或许,这样他会舒服一些吧,毕竟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直到跟着玄空修行以后,我才稍稍有了些体会。
特别是在经历了望乡村的食婴妖事件之后,我开始明白……
——世上可怜可恨之人何其多哉!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幸,却不知如何去摆脱,终究日复一日地堕入不幸的无底深渊。
“我父母在我十岁那年出海遇难,姨母在我十三岁那年得病而死,还有我的好姐妹蕙兰在我二十二岁那年莫名的自尽。现在我们正是赶往我表妹的家,因为我这段时间做了些奇怪的噩梦,是有关于她的。不知道是我的时辰不好,还是我本身就是个被诅咒的人,我身边亲近的人居然可以发生这么多不幸的事情。不怕跟你说实话吧,自从与玄空修行以来,我本来怕玄空也会跟他们一样平白而死呢。现在想想的话,他毕竟是个修道之人,懂得如何趋吉避凶的吧。”
我自顾自地将心里想说的话一股脑儿的全都倒了出来,也不管他听没听懂我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谢谢你的安慰,你是个好人。”虽已身死为鬼,但在暗夜中的牢房,绿色的水汽还是在他的眼瞳中流转,将双臂枕在脑后,即使现在他是只鬼,手臂的粗壮还是能够证明主人身体在生前的硬朗。
我的脸因为被人夸耀竟有些红了,还好是夜晚的鬼牢,才遮掩了不必要的尴尬。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我们两个都不开口说话。
“其实有件事情一直想问你们,但是不好意思问。”颤抖着开口,我想要转移话题。因为不忍心看到他继续伤心的表情,毕竟他死的时候还只是个少年人吧。
“什么事,你说吧。”
“那个,你们不是被火烧死的吗?怎么魂魄的样子看起来好好的呢?一点也不像被火烧死的样子。被火烧过的皮肤,不是应该,那个……皱起来的、很恐怖的吗?”
他听完先是愣了下,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有你的,女人,你真聪明!”
远处一双饱含警惕的敌意视线明显地扫过这边,是君茹!
我不理她,继续朝着苏隽微笑,希望他能回答我的疑惑。
“确切的说,我们都不是被烧死的,是被烟熏死然后才被烧焦的。而且若是鬼的话,确实是不可逆转的存在。哈哈!我们是可以改变自己容貌的。只是有时不想这么做而已,因为有些麻烦,需要耗些功力的。”
说完,他又爽朗地大笑起来,大概也对自己的解释感到非常满意吧。
我只能无言以对。
——这小鬼!动不动就暴露了本性。
就在我对他感到莫名的时候,他又不笑了。
“能不能帮我个忙?”他很诚恳地转回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平时一贯爱开玩笑的人,一旦真要严肃起来,通常都是极度认真的。都是拜我这段日子跟着玄空修行所见过的形形色色之人所赐,我开始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也了解到了许多过去从未相信过的言行。
“其实下面有个地牢,玄空应该早就发现了,大概今早他本来就想下去看看的,可是被我们打断了。能不能请你们再下去一次,应该能看到一堆骸骨,你们把这些尸骨拿上来然后到外面埋了,墓上要刻着‘楚君茹、楚念茹之墓’的字样,可以吗?”
他说什么,我怎么有些糊涂了?
——楚君茹?苏隽?
他妹妹?
——不是一个姓氏?
还有尸骨?墓牌刻字?
怎么有点乱……
“我知道你现在有些难以接受这件事,不过希望能够找我所说的去做,我会对你们两个感激不尽的。麻烦你们了!”他直起身,朝我颔首。
顺着他的动作,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我同意了!我同意了?
等等,我还想问清楚他呢?地牢不是他妹妹君茹警告我们不许去的吗?否则的话……
——她会准备许多放着毒虫的骷髅丢在我和玄空面前的!
不行,好害怕啊!
“你!”我刚想喊住苏隽,他人,不,应该是鬼,已经飘过好几个牢房的焦黑了。
“容采倩,今天的饭菜是你做的吗?”
是呀,怎么了,有问题吗?
我没有吱声,其实是还没有从他前面提出的震惊要求中回神。
“容采倩,这么难吃的东西也敢端出来给我们吃,谁要是娶了你当老婆还真是不幸呢!”
这小鬼,说几句“寂寞”之类云云,我还以为他是个穷好小子了。谁知道马上就原形毕露了呀!
“不过还好你没有嫁出去!”
这小鬼!
卷三 鬼牢 第五章 地牢寻骨
我小心翼翼地踏上由松软泥土搭造的阶梯,灰尘、湿气、焦味,立刻四散飞扬。虽然人还没有走下去,却能感到这三味玩意儿在地牢里形成了一阵阵疾风,从耳边逐渐蔓延开来。
看了看下方的一个阶梯,轻轻迈开一只脚踩了上去,另一只脚却还留在上方,以防万一。
“需要那么小心吗?”
“我害怕嘛!”
“那你还答应他?”
“我想早些离开这个鬼——咳咳——地方!”随着新的一阵尘灰被扬起的旋风,我的喉咙竟然开始发痒,终于努力咳嗽了一阵,不过我还是尽量将声音压低。现在是白昼之时,之所以要挑这个时辰与玄空一起去地牢查看,因苏隽所言,他的两个妹妹自从发现肌肤会被阳光无端灼烧之后,就选择在白天“熟睡”。
那么,鬼是真的需要睡眠的吗?我不清楚。或者说……
——她们睡觉的样子就算被我瞧见了,也真的是在“睡觉”么?
我不知晓。
至于要避开她们的前因后果,只因她们似乎对地牢很执着,起因是他们兄妹仨当时就是死在那里的。一直以来,他们不欢迎外人进入鬼牢,地牢就更不允许了。这其中的原因就连苏隽这个当哥哥的也不是特别了解。
——大概只是孩子心性吧,不喜欢自己身死之处被人无端打扰。
“也许只是调皮吧,不过连念茹也这样,我九觉得有些奇怪了。问她们从来都不肯说的。”
这是苏隽的原话。
终于到了地下,我松了口气,玄空的脚步声也从后面不急不缓的传来。我连忙四处张望寻找着他们的尸骸,却忍不住自言自语:“明明是兄妹,却一个姓苏,两个姓楚。”
警示般的目光直刺背部,应该是玄空吧,可能是听到了我的话后的反应。其实今早我已经把苏隽昨晚“饭后”与我的交谈尽数向他提起。他马上表示要来地牢查探虚实,恐怕那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走着……
“会不会是这个呢?”虽然是在向身后的男人询问,自个儿的脚却已经踏了进去。
是两具看上去很小的骨骸,其身形看来与君茹、念茹两姐妹差不多大小,样子很完整,其中一具的手臂紧贴着另一具的身躯。在她们尸骸的上方,一具形同粉碎般的骨骸正压着她们,似乎是有东西当年将这具骨骸敲击碎裂,不过这具尸骸的两只手臂却恰好环绕着她们的身躯。
不知为何,被粉碎尸骸的手臂骨头,情不自禁的,让我想起了苏隽那粗壮的胳膊。
——这其中……会有关联吗?
我轻轻走了上去,牢房的地上是乱七八糟烧焦的草堆和木杆,四分五裂,早已不成形状。
“怎么,不害怕了?”玄空的声音显得空辽寂寞,却又在四周呼出了一团湿气,他似乎自己也感受到了,微微皱了皱眉头。
“可能是事先早有准备,所以不觉得那么吓人了。而且……”后面的话被我咽了下去,怎么我总觉得这种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反而显得温馨呢?
居然觉得这种恐怖的场面是温馨而熟悉的!
——看来我多半也疯了!
玄空走得飞快,很快就跑到了我的前面。进入牢房后,他轻轻扒开了粉碎的那副骨骸,应声而落的,是那副骨骸的髑髅。
他拿起灰白色的头骨,仔细地看着,又摸了摸另外两具小小完整骨骸的髑髅。
“果然。”他的嘴角又挑了起来。
——他想到什么了吗?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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