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失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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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失如来-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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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建平摇头:“希望这些邻居们多多帮忙了。我们到底是远水解不了近火。而且明天,我们也不知道在哪——”

忽然有歌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驻足聆听,那把清秀委婉的声音远处飘来,擦过水面,慢慢回荡在空气里: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两位军人都是战场上磨练过来的,对人有着准确的判断力。

他们担心的问他变成了事实。

如果说薛家父女俩之前的生活还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得到叶文捷去世的消息之后,彻底没入了黑暗之中。薛苑年幼无知,她一直没有母亲,也不太懂得母亲的意义,每天照样开心的玩耍,用手指蘸着颜料在白纸上画画。

薛卫国的情绪一落千丈,妻子去世,连个骨灰都没有,那一张烈士证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但他小心的收好,放在了在柜子里,然后再也没有碰过。

一定程度的悲伤是肯定的,但是他的情况是,过了度。妻子离开的两年里,薛卫国并没有每天都记挂着她,她离开后,以前的总总事情就再也没从他脑子里离开过。

认识叶文捷时,两个人都还小,她是个可爱而淘气的的姑娘,爬到树上,那棵树正对他家的窗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笑起来,她不解的问,你一个男孩子整天呆在屋子里写写画画什么呢?多出来玩吧。

后来,他因为画画得好,有写得一手好字,被领导看中进入了工艺美术厂,称了一名国家工人;而她开始准备复习参考高考,她复习的地方在那片桃树林,她靠着树看书,他靠着另一棵树在一旁安静的画画,暖风吹得她昏昏欲睡,他为她取下粘在头发上的树叶;

她考上大学,离开的时候,他一路送她到省城的火车站,沉默地看着绿皮车厢把她带走,也带走了他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曾经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可她还是回来了。

六七年时光如水,回来的时候叶文捷变成了军人。她完全脱去了少女时期的婴儿肥,穿军装时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穿常服时宛如三月的桃花和流水般楚楚动人。

唯一没变的,也许就是那份感情了。他根本没有奢望跟她有进一步的发展,但没想到叶文捷肯嫁给他。他们的婚姻羡煞了所有人,摆喜酒的时候,同龄人都恨不得掐了他的脖子。

她微笑:“离开的时候,我就说了,会回来,让你等我。”

叶文捷如此重情重义,时至今日他才明白。

再次离开的时候薛卫国完全没有担心,很安心的一等两年多,最后却等到了一张烈士证书。

有半年的时间,薛卫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甚至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他有一顿没一顿的吃饭,薛苑也跟着挨饿;精神不好,工作的状态也越来越差。厂里的效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人生仿佛终于走到了困境。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他不是本地人,代表的香港某企业,跟沅镇工艺美术厂合作,定制了一批木雕和画架。

作为这批产品的设计者之一,薛卫国跟庄东荣交流较多。薛卫国不是那种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人,庄东荣比他略大几岁,文质彬彬,带着一副眼镜,善于谈话并且谈吐不俗,对艺术品颇有见地。在薛卫国平常和乏味的生活里,很少能见到他这样富有学识并且举止得体的人物。很快的,两人从认识变得熟悉。

那几个月,庄东荣一直住在沅镇,薛卫国很自然的邀请他到自己家中一叙。

庄东荣笑着应允。

房子并不大,一厅二室,小房间是女儿的卧室,毗邻河边,窗下就是潺潺流水;大房间是他的卧室,与其说卧室,不如说画室更恰当一点,颜料画卷堆积在墙角,几乎要以捆来计算。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墙角,斑斑点点。

庄东荣蹲下身,一幅幅油画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已经是瞬息万变,完全是不可置信:“你怎么有李天明的这么多画?”

虽然那时国内的油画市场规模不大,但不等于油画不值钱。李天明的作品一直都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负担起的。

薛卫国连连摆手:“不是,不是真迹。是我依照画册临摹的。”

“看画册都可以临摹到这个地步?不可能!”他摁耐住自己的情绪,又说,“如果真是这样,你研究他很久了?”

薛卫国点头:“有几年了。”

庄东荣连声赞叹:“真是太不起了。”

薛卫国无奈:“也不是只看过照片,两年前他办过一次的画展,我去看过,画展上有他的画册买,我就买了一本。”

“原来如此,”庄东荣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你临摹李天明的画,真是惟妙惟肖!连我都骗过了,说是真迹都不会有人怀疑了。最妙是颜色光影的运用,光真的是在流动着,比起李天明来也毫不逊色。说来,李天明都是自己配制颜料,你也是自己调颜料?”

“嗯,是的。”

“那就稍微可以理解一点,你们厂子的关系,弄到矿石的确比较方便。”

庄东荣感慨万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在这么不起眼的小镇发现薛卫国这样的隐藏着的人才,就好像在沙滩上行走忽然踩到了一桶黄金一样难得。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画架上搭着一块布,就问:“你正在画的作品?可以看看吗?”

薛卫国掀开画布,穿着军装的年轻女子在那颗桃树下巧笑倩兮;庄东荣盯着画看了很久,之后才问:“非常……非常美丽。她是谁?”

“我爱人。这幅画没有画完。”薛卫国说着,拿过布重新盖上,动作轻柔,仿佛那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你爱人她现在——”庄东荣本来想问什么,却被门口忽然出现的小女孩打断了谈话。

小女孩揉着眼睛,一幅刚刚睡醒的模样,脸蛋涨得通红,瘪瘪嘴说:“爸爸,怎么房间在转啊。”

她的脸色红得极不正常,薛卫国伸手探探她的额头,额角滚烫,真是烧糊涂了。

送客的同时,连忙带着女儿去了附近的卫生院,医生说是感冒发烧,然后连续打了两天的针,高烧退下来了,一切呈现出好转的迹象;可不过几天又复发,同时还增加了咳嗽,又继续打针吃药;每次打针之后,病情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好转,但复发时则出现新的症状。如此反复了十多天,卫生站的医生终于觉得不对,私下同他说:“这病有点奇怪,你还是带着孩子去省里的大医院看看。”

结果去了大医院,依然收效甚微,医生起初的诊断结果是脑膜炎,后来改为感染,最后又认为是肝炎,争来辩去,总是没有结果。

钱流水一样的花出去,薛苑却一天天的衰弱下来。脸色蜡黄,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最瘦的时候整个人只有不到二十斤,医生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得病需要钱治,他在外地陪同,吃住也都要钱,抚恤金全部拿出来,跟厂里打了白条,政府考虑到是薛家是烈士家属,还再负担了一部份,但还是不够。

最后医生终于得出了结论,病症是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这种病如果发现的早,还好治,薛苑的病情拖到现在,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算得上重症,未必能救回来,也许有一种新药有用,但贵的要命。

薛卫国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半夜的时候看着病床上生病的小女儿,眼泪一颗颗的往下掉。

薛苑这时却忽然醒过来。这是单人的隔离病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却摸到了他的手,安慰他:“爸爸,你别哭。妈妈一直陪着我呢,我不怕的。”

昏暗的病房里,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把薛卫国彻底炸醒。对着空荡荡的病房大喊:“文捷!叶文捷,她是我们的女儿啊,你要是还爱她,就保佑她早点好起来!”

当晚他连夜回到家里,跟邻居借了一些钱,但还是远远不够,他绞尽脑汁的想着或许能帮助他们的人,想来想去,最后发现自己活了半辈子,居然连一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都没有。他对着家徒四壁的空房间发呆,恨自己无能懦弱,没有出息,这一双手,到头来只能握住一只小小的画笔,留不住心有鸿鹄之志的妻子,更留不住那个不满四岁的女儿。

心死如灰。还不如去死了好。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不能,女儿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月亮也不忍目睹他的惨状,静悄悄躲进了云层。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也不敲门,也不多废话,一言不发送上一大笔钱。

薛卫国平生绝对不受无功之禄,也很清楚世界上没有白拿钱的好事,想到还在医院里的女儿,他迟疑片刻,又手忙脚乱的找纸笔:“我不能白拿你的钱。我给你写欠条,”

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庄东荣相当了解薛卫国他这个人,他的性格非常典型,就象所有才高八斗但是怀才不遇的人一样,清高傲气,不受嗟来之食。

“我不要欠条。卫国。不是我看不起你,以你的收入,想要还清这笔钱,真不知道会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庄东荣自顾自的取下画板上那张叶文捷的肖像画,仔细的看了看,擦去画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是商人,喜欢钱货两讫。我很喜欢这幅画,你把这幅画卖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事情发展太过意外,薛卫国的大脑仿佛某个闯入屋子的疯子给敲了一闷棍,于是结结巴巴的解释:“可是……我还没有画完。”

“我觉得已经很完美了。”

“可是,这是我给文捷的画像,我们结婚几年,这是我唯一送给她的东西……我不能卖啊……”

声音到最后已经小了下来。

“正因为你费了那么多心血,这幅画才值得这个价钱,你其他的画,虽然漂亮,但是都不值,”庄东荣就象那条伊甸园的蛇,声音平静而诚恳,说的是绝对的真相,“这笔钱可以救你女儿的命。你妻子如果在天有灵,知道这件事情,想必也不会反对。只是一幅画而已,何况你以后还可以再画的,是不是?”

根本没办法拒绝的条件。

那笔钱为数不少,完全可以补上剩下医疗费的缺口,又或许是真的有神灵庇佑,那种药产生了效果,终于把薛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看到女儿在病床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薛卫国这么一个大男人,哭得完全不成样子,他觉得卖掉那幅画那是自己人生中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若干年后之后他才知道,做决定是容易的,难的是如何面对做完决定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钱的人。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化,老式的国营厂难以维系,拖欠工资,所有人的生活每况愈下,而他更惨,还带着一个身体不好需要补充营养的女儿。

饿着肚子的是没有力气和资格清高的。清高这种东西只属于衣食无缺的人,对于他而言,是负担不起的奢侈品,他需要钱。

庄东荣第二次登门的时候,比第一次更加直接和单刀直入,他拿走了两张他的临摹稿,给他留下了一笔钱;再然后,他们完全形成了一种默契,差不多每过三四个月,庄东荣都来一次沅镇,他带着钱来,带着画走。

完美的交易。



第二十一章

夜色更沉了,气温似乎又下降了一点。风过之处,天空上的星星也冷得颤抖。夜色和路灯光芒竞赛着要控制草坪,视线所及的草给渲染上一层黯淡的银白。 

薛苑慢慢开口。

“我爸爸认识了庄东荣,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他的后半生毁于一旦。

“你完全想象不到我爸爸仿造了多少李天明的画,具体的数目我不清楚,我怀疑世界上也没有人能弄明白。嗯,还有几幅陈孟先先生的。上次你问我关于陈孟先先生《火烧云》那幅画,我没办法回答,就是因为那副作品也是我爸爸伪造的。我觉得羞耻,你要我怎么跟你承认……”

萧正宇打断她的话,说:“我理解,反倒是你,不要太介怀。”

“基本上,李天明的每一幅作品,我爸爸都仿造过。庄东荣给我爸爸带来李天明,偶尔还有陈孟先和其他几个画家的作品的照片,哪怕是他们没公布于世的作品。我爸爸仿造李天明的作品,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几乎连我都分辨不出来。举个例子,费夫人手里这七十多张藏画里,有三幅是我爸爸伪造的。”

萧正宇肃然一惊。他知道费夫人的藏品真假都有岳万里把关,岳万里是行家中的行家,能瞒过他的眼睛,伪造的水平不知道得多高才行。

他略一思考:“这个庄东荣,恐怕来历不小。”

“应该是。不说他了。”

薛苑摇摇头,无意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换了一个。

“我记忆中的人生开始于生病那年。生病之后,有大半年的时间我都没去幼儿园,药物让我的免疫系统变得很糟糕,风一吹就伤风感冒。一个不小心就进医院,有一段时间手上都是针眼。还好那时候年纪小,用了大概两三年的时间终于调养好了身体,慢慢恢复过来。这些年一直很健康,不但没再生过大病,小病也差不多绝迹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养病的那两三年,因为不出门,我天天跟着我爸爸学画画。虽然我在美术学院成绩那么烂,其实我小时候,还算得上很有绘画的天赋。我是那种天生对色彩和光影敏感的人,我不像你那样过目不忘,但是我对图像的记忆力总是很牢。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夸张,我现在还记得我小时候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颜色组成的,花草树木天空云朵,在我眼里都是美妙的颜色;听音乐,读书,甚至吹过耳边的风都会使我联想到各种适合的颜色。

“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美术老师,他开始成系统的教给我绘画知识。我爸爸自从仿造赝品以来,就有很多钱,以前省吃俭用的买颜料工具,后来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时候油画在国内的市场开拓起来,庄东荣每次上门,都会带来很多工具和书。各种各样的画册,图册,真的是应有尽有,还有不少外国的画册。后来我再大一点,没事就翻着英语字典,一个个单词查什么意思。

“我爸爸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知名的画家,同时,他发现了我的艺术天分,对我寄于了很高的期望,你简直想象不到。那时是九十年代了,很多孩子家都有了电视,只有我家一直没有。我每天放学回家,先做完作业,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绘画上。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各种各样的颜色中度过的。我当时也有怨言,但还是熬过来了。

“我再长大了一点,开始懂事了,知道他做什么,觉得我爸爸做错了事情。我把他跟我妈妈比较,我妈妈这辈子都光明磊落,可是他呢?中学的时候,我看了些书,道德感强烈得不得了。我愤世嫉俗,开始恨我爸爸,连带着连绘画也恨起来。一旦心理有个疙瘩,就不能再画好。我故意把画画地很难看,连最基本的透视都画不能见人。我跟我爸爸作对,我恨他制造赝品,我恨他用造假的钱养我,供我念书。

“最可笑的是,久而久之,我竟然真的忘记了怎么绘画,怎么构图,怎么搭配颜色。我彻底了失去了这门技能。心里的厌恶尽一上来,就恨不得把画板画筒扔到水里去。我房间的窗户下就是小河,我就真的扔了两次。我爸爸知道后很不高兴,我跟他大吵一架,恶狠狠骂他。骂他无能,骂他没用,嘲笑他这辈子都活在别人的背影里,再也画不出属于自己的东西……”

薛苑忽然顿住不言,整个人哆嗦起来。萧正宇把她搂紧,轻轻说:“不要紧的。你爸爸不会怪你。”

薛苑终于定下神来。为什么平生最想忘记的一件事情到现在还如此清晰。十年前自己那刻薄的话声声入耳,每一句都直插父亲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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