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自己踏入了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圈子,薛苑悚然一惊,迅速退开,直到他讲完电话才走过去貌若平常的招呼,装作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疲乏之色,并把手里的信封递给他。
然后顿了顿,郑重其事的解释:“这是办签证的钱和往返的机票费用。我在网上查了价格,这些钱应该够了。”
她的举动让萧正宇迅速从刚刚的焦躁情绪里出来,他的确从来都没想到过要她付钱,显然她的想法跟他并不一致。萧正宇自然而然的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拒绝时但看到她眼底坚持的光芒后,终于还是接过信封,感觉到信封的厚度,他又担心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你还有钱吗?”
“有的。”薛苑笑了笑。
他还是不放心,追问一句:“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你双亲都不在,而你才大学毕业刚刚工作两个月,如果暂时缺钱,不用着急给我。”
他语气非常真挚,用词也恰到好处,薛苑听在心里只觉得异样温暖。她顿了顿,说:“我爸爸虽然去世,但他不是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他留给我的钱,足够我在美术学院念完四年大学了,你也知道我们的学费并不便宜,”说着她指了指那个信封,“总之,还可以剩下一点,支付这笔费用还不成问题。”
她说的应该是实情。萧正宇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但随即更大的疑惑升腾起来。金钱在某些时候是无用的,但是一旦有了用处,就非常说明问题。可此时无暇多想,他回到车里,拉上车门,把信封往仪表盘上随意一放。
薛苑弯腰,隔着茶色玻璃静静看着他。
看到她嘴唇微微动了两下,萧正宇摇下车窗,问:“还有事?”
“不论如何,希望李先生一切都好,”薛苑停了停,说,“你不要太担心了,开车的时候,不要走神,就像你平时那样,一路小心。”
萧正宇对她颔首,露出今天晚上第一缕真正的笑容。
“谢谢。”
第十七章
书画展会举行的当天,李又维自然不在,主持大局的还是张玲莉,这样的场合永远是她的舞台,哪怕在此之前她完全没有准备,可开白场的那番讲话,依然完美无缺。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的妆也恰到好处,举手投足充满魅力。不过最让人一看就目不转睛的是她身上那套身纯白色的套装,非常贴身,把身材完美的勾勒出来。
薛苑只觉得由衷佩服。
何韵棠和她同属一组,靠过来跟她咬耳朵,凑过去说:“张总这件衣服还真是衬她,那么合身,压根就是为她专门制作出来的衣服吗,而且还显得特别年轻,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快三十五岁的女人了。”
“是的,非常惊艳。”
何韵棠眼珠子转了转,又“啧啧”两声:“萧正宇也很帅,不知道这样的美男,将来给那个女人得了去。想起来就嫉妒。”
“你真是想太多了。”
薛苑没想到萧正宇今天早上准时回来上班,原以为他会像李又维那样,在医院呆一晚上才对。虽然他昨天晚上有没有睡觉,可他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依然微笑俨然彬彬有礼,一个眼神一个笑容照例所向披靡,看得在场女性目不转睛。
他真是太会控制感情了,难以想象他是怎么修炼到这个地步的。不过他一如既往的表现也说明,李天明的病情应该还在控制之内。薛苑稍感安心,同时听到何韵棠的话:“……实在太美好了,我看萧正宇可以考虑去开个讲座,给男人们讲讲怎么穿西装才对。他这身衣服和张总的衣服也很配,一黑一白,和谐得可以打满分。我见过的人多了,从没看到这么适合姐弟恋的一对啊。”
薛苑只觉得无奈:“你啊……”
发现她满脸缺乏八卦兴趣的模样,何韵棠忽然恶作剧心起:“其实你跟李总也蛮配的。”
薛苑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李又维?”
“啊,你们的关系都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吗?我又想起昨天晚上了,那一幕真是温馨啊,真是深情款款啊,”何韵棠两眼放光,笑嘻嘻看着她,“这段时间我一直都觉得,李总一回来就看上你了。也许你没注意到,每次只要有你在,哪怕板着脸,但他的眼睛都是笑的。我看你成为我们老板娘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薛苑有气无力:“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但你这双眼睛实在太可怕了。”
“我是有名的八卦眼啊,”何韵棠眉飞色舞,“想当年我这双堪比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发现了多少隐藏的奸情和八卦啊,不论他们怎么费心隐藏,总能被我发现蛛丝马迹。”
薛苑一哆嗦,立刻转移话题:“我真觉得,你居然能活到现在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薛苑眼里的光暗下去,沉默了一会,然后问她:“韵棠,你难道真会相信那些一见钟情和灰姑娘的故事?”
她态度非常平静,反而显得有几分肃然,何韵棠也收起了那幅玩笑的面孔,思考后才说:“世界这么大,总会有各种事情发生,但完全无缘无故的事情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是觉得,不论是一见钟情,还是灰姑娘,总有藏在背后的动因吧。”
薛苑背靠墙壁,轻轻笑了:“就是这么回事。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一见钟情,也不会有无条件帮助你的好人,什么事情的背后总有目的。”
话题一下子上升到这个高度,何韵棠虽然跟得上,但还是诧异:“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下一秒薛苑就恢复到正常的神色里去,甚至还笑着把她推到岗位上:“好了,不废话了,上班吧。”
接下来的几天薛苑在永远没有完结的忙碌事情中纠结;萧正宇也在忙,两人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一次面,有时遇到,就简单的聊上几句。不过他们并不缺这几分钟的闲聊时间,目光一对上各自心里都明了:赶快把手里的事情做完,才能放心的请假去英国。
结果出发的那天还是搞得匆匆忙忙,她之前已经跟部门领导打过招呼,不过因为那天是展览最后一天,人流量出奇的大,还是拖了一段时间才交接完工作;而萧正宇那边就更是千头万绪,她去他的办公室等他,他示意她随便坐,然后拿起手机走到窗户旁边,继续那个未完的通话。
“……刘律师,我知道了。不过这个周末我不在国内,回来之后必定登门道谢。”
看到他心事重重挂上手机,薛苑小心地问:“你周末本来有事?”
萧正宇讲电话时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虽然谈不上冰冷和冷漠,但和他平时给人的温柔印象截然不同,完全换了一种境界,是那种会让观者自动反思“我是否做错了什么”的表情。薛苑心里忍不住敲起了小鼓,虽然他几次三番让自己不要介意这种小事,可实际情况是,自己大概还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绷得紧紧的。那是个熟悉的动作,萧正宇察觉她的想法,心里苦笑一声,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没关系,别放在心上。朋友告诉我一个消息,回来处理也是一样。”
薛苑笑了笑:“嗯,那就好。”
“行李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她晃了晃肩上那个半大的挎包,“只有一套衣服,别的没有了。”
萧正宇一笑:“看来你也是经常出门的人。”
然而他更是夸张,根本没有任何行李,只带了个男士公文包。
薛苑深有感触:“看来我们彼此彼此。”
两人打车去机场,中途稍有堵车,到达的时候海关正开始安检。出国的人如此之多,人人拖着笨重的大箱子,只有他们两轻松得让人诧异。
过了海关,还不到登机时间,两人找了位子坐下,薛苑详细的问起李天明的病情,萧正宇解释:“是高血压引发的心脏病,画画的时候,大概是勾起了什么前尘往事,一激动起来就发病了,”说着他苦笑,“所谓的画画修身养性,我看也真是一句口号而已。”
薛苑叹口气:“怎么看事情,怎么处理事情,还是根每个人的性格有关。画家也有脾气不好的,普通人也有修养甚高的。人的才能,有的时候也是一种不幸。”
萧正宇笑了笑,说:“没有一个伟大的心灵不带一粒疯狂的种子。”
薛苑挑眉:“你看狄德罗?”
“不光是狄德罗,我还知道那句‘拿掉忧郁,天才就不成其为天才’。”
薛苑莞尔:“真是失敬。”
这样闲聊中时间飞速溜走,他们换登机牌,找到了座位。空姐的服务态度非常的好,笑容灿烂的叮嘱注意事项,到处都是声音,各种语言都有,狭小的机舱仿佛煮沸的水般鲜活起来。
起飞是个漫长的过程。离开了踏实的地面,飞入了层层叠叠的云层。天空和大地都消失了,除了云,什么东西都没有。那么多的云朵,仿佛是从瑶池仙境里偷跑出来的。面对舱外的空茫世界,一种古怪的感觉爬上了心口,那种感觉,与其叫做不真实,更可以叫做荒谬。
她的座位靠窗,于是目光久久的停在外面。云层之上是纯蓝色的天空。太阳斜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无害而温暖的事物。
空中目睹的景色虽美,但到底千篇一律,使人觉得单调。漫长的飞行中,这种单调严重加剧,薛苑渐渐变得疲惫,身体和眼皮都沉甸甸的,机舱里的说话声渐渐离开知觉,最后耳边只剩下有规律的飞机的噪音。
自从上班以来,她觉得自己就没有一日休息过。此时在这样的高空,心情却诡异的放松下来。积累数日的疲惫猛然爆发,飞机上升到稳定的高度平稳飞行之后,睡意渐渐缠上了眼皮。
醒来的时候还是下午,什么都没变,太阳还停在天空的同一个地方。看看时间,不过才过去两个小时。
侧头看萧正宇,他单臂支着头,正在看着飞机上提供的某本英文杂志,非常专心,青郁郁的头发盖住了大半的耳朵。薛苑看到页眉,才知道这本杂志是相当出名的商业周刊。
她不想打扰他,转头又去看窗外,看得久了,有所触动,自言自语般开口:“飞机的速度如果再快一点,应该可以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来吧。”
没想到萧正宇立刻接话:“我看到过。几年前,我坐过一次超音速飞机,从伦敦到芝加哥,穿过了大西洋的时候看到的。”
说话间他放下了杂志,薛苑问他:“体验到追逐太阳的感觉了?”
“是啊。我记得那是一月份,白天很短,太阳准时的落下去,起飞的时候,天黑了。乘客们大都在打盹,剩下的有人聊天,有人听音乐,”萧正宇微微抬起头来,环顾四方,仿佛那时的景色在此地以另一种方式重现,“然后机舱的光线开始微妙的变化。西方的天空明亮起来,而不是暗下去。太阳慢慢跃出云层,就像我们平时见到的任何一次日出那样,一点点的爬起来,最后停在了西方的地平线上。”
“如果人类一直生活在地球表面上,永远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景色。”
这番谈话显然也勾起了萧正宇的某些回忆,他颇有感触的开口:“我小时候看了些科幻电影,看了些书,梦想当宇航员,我希望看看真正的宇宙是什么样子的。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个很好的理想,但完全不现实,我要走的路就根本不能像自己当初想的那样选择。我也许可以上太空,但不能成为宇航员。”
“小孩子都有过类似的梦想,”薛苑抿嘴微笑,偏偏头看他,“你穿上宇航服的话,还是会很帅的。”
她难得说这样俏皮可爱的话,萧正宇一愣,旋即摇头笑了:“我就当作赞美收下了。你呢?有没有什么梦想?”
“我的想法跟你不能比,比较平淡,”薛苑微微扬起嘴角,“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当军人,穿着军装,威风凛凛,像花木兰一样上战场杀敌。”
“这怎么会平淡?女孩子没几个想当军人吧,”萧正宇在脑子里构思了她穿上军装的模样,发现果真难以想象,就说:“我想象力还真是不够用。”
“也只是想法。我四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好几年的时间身体很糟,当军人这个念头也慢慢淡了。尤其是后来,选了文科,就更不能上军校了。”
萧正宇看着她,貌似随口问起:“话说回来,你想当军人是因为你被你母亲影响的?”
“嗯,”薛苑想了想,“我妈妈其实也不是那种普通士兵,一般来说,也不用上战场。她是技术军官,大概负责部队的无线电通讯一类。不过那时候我太小不知道,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只觉得穿着绿色的军装,站的笔直,威风极了。”
“你妈妈也是个奇女子,那个年代从军,真是叫人钦佩。”
“我对我妈妈的印象并不深,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小,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想到旧事,薛苑语气不自觉带上了迷茫,“关于她的事情,我大都是从邻居的大婶大妈那里听说的。她们说,我妈妈从小是被当男孩养大的,野得很,跟男生打架都不输阵。不过她非常聪明,后来学校一盘散沙,别的同学都批斗老师去了,只有她一个还在看书学习,因此,在恢复高考的第三年,她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萧正宇凝神听着。
看到他神情高度集中的模样,薛苑隐约知道他想听什么,就继续说:“她上了大学,大学几年成绩不错,专业水平很高,被老师看重,又因为种种的机缘巧合,她干脆投笔从戎,走上了从军之路。那时候部队已经开始接收女人了,她算是最早的一批。后来某次她探亲回乡,在老熟人的撮合下,就跟我爸爸结婚。她跟我爸爸打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撮合起来也不困难……我有时候想,也许他们很早以前就有感情基础了,所以在他们分开的那六七年里,两个人一直单身……听说我妈妈在部队里,人缘一直很不错……嗯,这些都是我的瞎猜了,我爸爸从不说起往事。他们结婚,也许就是因为很简单的原因,因为没人比对方更合适自己。她不介意我爸爸是个没什么钱的普通工人,我爸爸也不介意她常年在部队无法顾及家庭。仅此而已。”
她停了停,喝了口饮料,接着说下去。
“一日从军,一生都军人。我妈妈生了我之后,得到了一个转业复员的机会,可是部队需要她,她就义无反顾回了部队。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离开的时候,我那时候刚刚一岁。”
“女儿还在牙牙学语,”萧正宇顿了顿,说话时字字清晰,甚至带出了咬牙切齿的痕迹,“你妈妈真能忍得下把你放在一边。”
薛苑看到萧正宇难看的表情,似乎比她还要激愤,于是轻松一笑:“不,不一样。这件事情,我无论如何不会怪她。虽然当时有不少人说她在部队呆的太久,养出了一副铁石心肠,连女儿丈夫都不要了,可我却觉得,她做得很对。培养她的是国家,是军队,她保卫的是人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军人的肩上都有我们难以想象的忠诚与责任。我妈妈从小就性情刚烈,在大义两个字面前,是会选择更加正确的那件事情。你刚刚说我被我母亲影响,是的,我尊敬她,我崇拜她。我追寻着她,就像这架努力追赶太阳的飞机,生怕自己走得太慢,一个小心,就来不及了。”
她平静的说完,转头看向窗外。天空湛蓝犹如宝石,既无瑕且天然。云朵就像铺了一层刚刚剪下来的羊毛,被阳光描上金色的边线。
萧正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凝视她。
然而那个在脑海里模糊很久的形象忽然清晰起来,就像有人拿着笔在他脑子画出了她曾经描述的那幅画像:水墨山水画前那个穿着军装的女子,修长苗条,美丽大方,但是并不虚弱,她站在那里,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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