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律被士兵推进帐篷,跪在地上爬行过来,先磕头,再抬头,盯着徐础看了一会,突然放声大哭,“原来真的是你!”
唐为天拔出别在腰带里的棍棒,喝道:“挺大个人,哭什么?这是吴国的徐大都督,快快拜见。”
“故人周律,拜见徐大都督。”周律倒是听话,立刻改口。
“你怎么会来这里?”徐础问。
周律跪在地上没敢起身,虽然止住眼泪,脸上还是一副哭相,“都是我父亲,非让我出来历练,原以为这边的叛军……不不,吴军比较弱小,一击便溃,没想到碰上的是徐大都督。被抓之后,我才听说徐大都督原本姓楼……”
徐础摇头,官兵里如果尽是周律这样的人,才是“一击便溃”,“东都怎样了?”
“啊?还是……那样。”
“我问你,湘东王和太皇太后还在东都吗?还是兰恂掌握兵权吗?还是梁家控制小皇帝吗?城内民心如何?大臣有何异动?官兵可还愿为天成朝卖命?”
周律眨眨眼睛,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来,想了一会,说道:“我就知道一件事,大将军已经官复旧职,不日即将率军平乱……”
兰、梁两家必是走投无路,才会让大将军重新出山。
徐础正要再问下去,孟僧伦带领十几名卫兵进来,个个手持刀枪,身上还有血迹。
徐础一惊,唐为天握紧棍棒,周律直接尖叫一声,吓得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孟僧伦道:“大都督可以安心了,从此以后,军中再没人敢生异心,小姓诸将已被我等杀光。”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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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孟僧伦对徐础就表现出亲人般的和善与热情,非常坦然地承认自己不是带兵的料,甘愿做个和事佬,安抚七族子弟,免除徐础的后顾之忧。
徐础怎么也想不到,孟僧伦竟会做出屠杀将领这种事,而且事先一个字也不透露。
大敌当前,吴军却自斩一条手臂。
徐础又惊又怒,忘了身上的伤痛,走到孟僧伦面前,“你……”
孟僧伦跪下,“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也是我动的手,与他人无关,请大都督责罚。”
他身后的十几名卫兵也都跪下,纷纷声称自己才是主谋。
徐础压下心中愤怒,叹息一声,“孟将军一片忠心,可你坏了军纪,不可饶恕。”
“末将不求饶恕,只求大都督在军中平平安安。”
徐础又叹一声,向唐为天道:“请鲍将军来。”又向孟僧伦道:“你们起来吧,带我去看一眼。”
“大都督……”
“我不是躲在别人身后的小孩子,有将领因我而死,我怎可避而不见?”
“是。”
孟僧伦前头带路,众人拥着徐础出帐。
营地里的将士正在兴高采烈地炫耀所得奖赏,见到徐础走来,远远地躬身行礼,经此一战,他们对这位年轻的统帅已有敬畏之心。
杀戮发生在一顶帐篷里,七名小姓头目横尸地上,大都被抹了脖子,看样子没经过挣扎,孟僧伦策划得极为精准,杀人时没引起任何注意。
徐础看了一会,心中又涌起一股愤怒,强行忍住,下令道:“拆掉帐篷。”
“拆掉帐篷,外面的人会看到……”
“这种事情,能瞒得住吗?”
“小姓十营还有不少小头目,至少要将他监管起来。”孟僧伦还要再劝。
徐础直接向卫兵下令,卫兵们不敢违抗,七手八脚地拆除帐篷。
徐础站在外面,鲍敦匆匆跑来,拱手道:“军赏已经分发完毕,记录在册,大都督……”
看到帐篷下面的七具尸体,鲍敦大惊。
发现尸体的人越来越多,七族子弟还好,小姓将士却是大惊,人人呼叫,质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徐础不让卫兵跟随,独自走到小姓将士当中,他一到,众人避让,喊声渐消。
“我知道,有些人对我不满,恨不得我死。”徐础高声道。
小姓将士嘀嘀咕咕,不知是辩解,还是承认。
“金刀刘昨天就想动手,翻江龙见事情败露,自行逃走,许多人都看到了。”
一名将士开口道:“大都督这是要向我们报仇吗?”
徐础举起手臂,继续道:“就在今早,袭击官兵营地时,千斤秤要割我的人头送给官府邀赏。”
与前两人相比,千斤秤的威望更高一些,此次夜袭,吴军伤亡不多,千斤秤死得莫名其妙,早已惹来小姓将士猜疑,现在算是真相大白。
“大都督杀死了千斤秤?”
徐础几下脱掉上衣,露出遍体的青肿,“是他差点杀死我。”
众人惊呼,唐为天上前,举着棍棒大声道:“千斤秤是我杀的,有谁不服气?”
没人吱声。
徐础穿上衣服,转身看向七具尸体,又转向小姓将士,“想让我死的人不只那三位。”
小姓十营的头目虽然互不统属,常有明争暗斗,但是对外时常能保持一致,千斤秤等三人地位最高,他们的计划,另外七人通常都会参与。
小姓将士依然惶惑不安,却已不再群情激愤,一人道:“如果他们真有异心,该杀,但是我们对大都督绝无二心。”
“绝无二心。”众人和道。
徐础不让唐为天跟随,又往人群中走出几步,完全陷在小姓将士中间,“千斤秤等人想要夺取大都督之位,推举不成,便生杀心,诸位还有谁想当大都督?”
所有人都摇头。
“所以我相信你们。”徐础拍了几个人的肩膀,转身走出人群。
孟僧伦正关切地看着大都督,刀已出鞘,以备不虞。
徐础也盯着他,心中一会叹息,一会愤怒,止步道:“这里是咱们吴军的营地,大家的自保之地,只要营地在,所有人皆得安全。所以无论有什么理由,营中不可随意杀人,绝不可以。刀枪要用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杀自己人,只是怯懦。”
孟僧伦以及参与杀戮的卫兵露出愧色。
“孟僧伦,你可知罪?”
孟僧伦放下刀,拱手道:“是我自作主张杀死七名头目,未向大都督请示,罪该万死,请大都督杀我以平众心。”
徐础向鲍敦道:“鲍将军监护全军,按军法论,孟僧伦等人该当何罪?”
说是军法,连个现成条文都没有,鲍敦又非行伍出身,哪懂什么军法?但他守城多日,自己定下一些规矩,于是道:“营中蓄意杀人,该当死罪,但是这七人心怀不轨,杀之有因——孟将军可以官赎罪,其他人奉命行事,无罪,但夺军赏。”
徐础点头,“孟僧伦免去一切职位,罚作苦役一个月,其他人无罪。我是大都督,有纵容之罪,当让位思过……”
“万万不可,大敌当前,大都督怎可让位?”众人立刻反对,就连小姓将士也不同意。
鲍敦道:“大都督的确有错,但是破敌有功,两相抵消,可罚没军赏,分与死者家眷。”
徐础只是做姿态,点头道:“好吧,暂且如此,诸位各去安歇,明早再论。”
人群散去,徐础与鲍敦巡营,重新安排守卫事宜,以保证一切妥当。
徐础担心消息传开之后,引发城内骚乱,让鲍敦回城安抚,自己留镇城外营地。
孟僧伦跪在徐础帐前,一动不动,几名七族将领站在附近小声交谈,见到大都督立刻闭嘴。
徐础径直入帐。
宋星裁跟进来,拱手道:“孟将军虽有不请之罪,却是为大都督免除后患,不赏就是了,没必要……”
徐础问道:“宋将军以为吴军能打败官兵吗?”
“咱们刚刚胜过一场,大家士气正旺,至少有七八分胜算。”
“夜袭乃是奇计,两军并未交锋,明日若是与大队官兵以硬碰硬,胜算几何?”
宋星裁只得承认,“胜算不大。”
“吴军立足未稳,且又大敌当前,胜算全无,孟僧伦却在此时杀戮将领,令小姓十营惊疑不定,功过可得抵消?”
宋星裁低头不语。
“合则强,分则弱,这个道理你们还是不明白。”
“万一不幸,大都督死于小姓头目之手,吴军必然离散,那才是‘分则弱’啊。”
“事有轻重缓急,赏罚必须分明,小姓十营人数众多,乃是吴军主力,眼下只可拉拢,不可令其生疑。至于杀我之心,人人都可能有,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都除掉,我帐下还能剩几个人?”
“孟将军与我肯定会是剩下的人,但我明白大都督的意思。”宋星裁拱手,“七族连心,一人有罪,所有人担责,我愿交出此次所得奖赏,不为赎罪,唯表惭愧。”
“明天再说。”徐础身上疼痛,心里疲惫,不想再纠缠。
宋星裁告退。
徐础坐在床上,自立时的满腔热血第一次稍稍冷却,但他无意认输,喃喃道:“总有办法,总有办法……”
“是啊,会有办法。”一个声音道。
徐础吓了一跳,伸手拔刀,“你、你怎么在这里?”
周律从角落里走出来,帐中只点着一盏小油灯,十分昏暗,他站在阴影里,竟然没人发现,“大都督让人带我来的,记得吗?”
孟僧伦制造了一场意外,所有人都被吸引过去,将周律给忘了。
“啊,你坐下吧。”
周律拉来一只小凳,远远地坐下,双腿并拢,一脸谄笑。
唐为天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此前出营去打探敌情,刚刚回来,“官兵没动静。这小子是官兵俘虏,怎么能留在这里?我把他带走。”
周律一脸恳切地看向徐础。
“留下他,你先去休息吧。”
“可他要是想暗杀大都督呢?”
周律一个劲儿地摇头否认,徐础道:“不怕,他打不过我。”
“好吧。”唐为天走出帐篷,没去休息,而是站在外面守卫着。
面对周律,徐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个哈欠,“你不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动手吧?”
“不会不会,我哪敢啊。”周律马上道。
徐础脱掉靴子,合衣躺下,怎么也睡不着,对孟僧伦既愤怒又不忍。
油灯灭了,帐中一片黑暗,周律坐在小凳上,仍不敢动。
“这里是军营,你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吧。”徐础道。
“我还好,不累,也不困。”周律长出一口气,好像得到特赦似的,沉默一会,他道:“大都督……以后是要做皇帝吧?”
“我不能吗?”
“能,当然能,如今谁都能做皇帝,大都督尤其能,我们周家愿保大都督。”
徐础笑了一声,东阳侯是员老将,但不会保他,至于周律,没什么用处。
周律颠三倒四地表忠心,徐础没听,在想其他枭雄遇到孟僧伦这种人该如何处置:薛六甲肯定是抡起棍棒一通乱打,打完之后跟没事人一样,该喝酒喝酒,该说笑说笑;沈耽……大概是表面上愤怒并定罪,然后暗地让孟僧伦逃走;马维很可能会杀死孟僧伦以安军心;宁抱关——徐础想来想去,觉得在宁抱关营中,根本不会出这种事。
“……管将军是大将军旧部,对你们楼家……”周律还在唠叨。
“你说什么?”
“啊?”
“你说到管将军?”
“对啊,官兵统帅是管长龄管将军,若是知道这边的大都督是十七公子,没准就不用打了。”
打肯定是要打的,但徐础想出一个主意,不用以硬碰硬。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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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长龄年纪不小,伤病缠身,天一冷,全身骨节隐隐作疼,站也不是,躺也不是,如同一场永不结束的拷问,时时刻刻折磨着他,行刑者却不肯开口询问,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该交待什么。
或许这就是单纯的惩罚,惩罚他年轻时过多的杀戮。
“有本事直接到我面前来。”管长龄小声自语,向那些看不见的敌人发出挑战,费力地扭动脖颈,骨节咯咯作响,不久之后,他败下阵来,向门口的卫兵怒道:“再拿几个炭盆来,那东西就是用来烧的,留着有什么用?”
卫兵急忙出帐去找更多炭盆。
管长龄斜身坐在椅子上,微微歪头,这是他尝试多次才找出来的姿势,能够稍减疼痛。
更多炭盆被送进帐篷,围着老将军摆了一圈,热气蒸腾,充满整个帐篷,唯独钻不进管长龄体内,他的皮肤被烤得一阵阵发干,骨头里的疼痛却没减轻多少。
“它知道外面是冬天,它知道,什么都骗不过它。”管长龄咬牙切齿地低语。
守在门口的两名年轻卫兵全当没听见,他们已经习惯老将军的喃喃自语,从不开口回答。
“末将奚援疑求见管将军。”外面有人道。
管长龄摆下手,卫兵掀开帘子,让求见者进来。
奚援疑二十多岁,出自恒国公奚家,身材挺拔,天生一双长臂,弯弓、舞槊都是好手,前趋行礼,刚要开口,管长龄冷淡地说:“又来劝我开战?免了吧,我意已决,汝南城既已失陷,叛军有所凭借,不宜逼之过急。叛军夜袭成功,其志必骄,我军示之以弱,待叛军进攻,再一网打尽。”
奚援疑道:“军旅大事由管将军定夺,我来另有它事。”
“嗯。”管长龄嫉妒年轻人的精力与健康,恨不得将那双臂膀砍下来据为己有。
“有叛军将领前来投降。”
“杀了。”
“啊?”
“我说杀掉投降者,这个时候来投降的人,必是奸细。”
奚援疑上前两步,“此人不同,他叫孟僧伦,是东阳侯之子周律带回来的,加上之前投降的叛军士兵,几方说法一致,应该是真的。”
“东阳侯的儿子还活着?”
“活着,被叛军俘虏,关了两天,孟僧伦将他救回来。”
“东阳侯与我交情不错,曾特意求我照顾他这个儿子……先将他带进来。”
奚援疑很快将周律带进帐篷。
周律跨过炭盆,扑到管将军面前,扑通跪下,号啕大哭,“管伯伯,我差点见不到你啊。”
管长龄恼怒地说:“我知道自己没死,不用你提醒。说说吧,别人都能跑回来,为什么你落入叛军之手?”
“被抓的不是我一个,好几百人哪,我也是运气不好,跑错了方向,正与叛军撞个对脸……”
奚援疑插口道:“周将军能逃回来,运气就算是不错啦,何况还带回来叛军的一员大将。”
周律反应过来,这不是诉苦的时候,而是要转败为胜、转过为功,马上道:“对对,我带回来一员大将,他愿意……管伯伯,你知不知道叛军首领是谁?”
“这里是军营,我不是任何人的‘伯伯’。”
“是是,管将军,叛军首领是咱们都认识的人。”
“听说叫徐础,我可不记得这个人。”
“他改姓徐,其实原姓楼。”
楼这个姓氏不常见,管长龄一惊,暂时忘却了体内的疼痛,“那个楼十七?”
“对啊,就是他。”
“你确定?”
“亲眼所见,我还跟他说过几句话呢,我俩是诱学馆同窗,认识许多年了。”
“嘿,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可他为什么改姓徐?哦,那是母姓。这么说来,他真被江东人接受了。”
“对,江东人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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