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础嘴上谦逊,心里却是一阵阵翻腾,他带回沈家的回信,竟然不如一位相士重要。
经常被人说太年轻,徐础一直没太当真,今天却承认了,自己经历的事情确实太少,从前背靠楼家时尚不明显,如今独自己闯荡,所见之人个个皆是英豪,令他既惭愧,又感振奋。
宁抱关与刘有终谈议良久,颇生相见恨晚之意,刘有终将话题转到沈家,徐础这才有机会拿出沈直写给三王的信件。
宁抱关只取自己那一封,拆开之后看了一遍,嗯了一声,“没什么说的,到了这个份儿上,除非联手,没有别的选择。我与降世王、梁王的要求很简单,给块立足之地就行,我们都是些粗人,造反无非是为了吃碗饱饭,没多大野心。等见到沈五公子,再详谈。”
“梁王在哪?”徐础问道。
“在大城,官兵派斥候过来了,大概是想看看这边有多少人。徐公子过去送信吧,我多留刘先生一会儿。”
刘有终才是贵客,徐础告退,路上一直思考,觉得刘有终颇符合名实之学的道理,从前没注意到,这时却越想越有意思,开始明白为何自己没能从“刺驾者”之名中得到太多好处。
马维已经听说徐础回来,早在城门下等候,他受命守卫大城,不敢多迈出半步。
“础弟终于回来了!”马维显得有些激动。
到了厅里,徐础先拿出信件,然后问道:“刺客在孟津动手了?”
“还没动手就被我揪了出来。”
“马兄找到刺客的?”
“嘿,那群豪侠当中有我一个好友,愿意为我卖命的那种。础弟离开的那天晚上,他偷听到两名刺客讲话,他们害怕吴越王,商量着要不要放弃计划。我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将他们拿下,审问明白,斩首示众。”
徐础有两惊,一是马维竟然对宁抱关死心塌地,二是马维沉得住气,没在外人表现出对“好友”的特别待遇。
“刺客有两名,示众的头颅却有十余颗。”
“谁知道还有没有同伙,可疑的人都杀了。险些连累础弟,听说沈牧守没事,我才放心。”
“没事,马兄……”
“嘿,我另有计划,础弟之前说得对,对抗官兵非是吴越王不可。础弟还能再为我出趟门吗?”
“当然,去哪?”
“冀州,我终于想明白,孟津只是战场,冀州才是龙兴之地啊。”
第九十四章 请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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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世王证明自己也能做到“从谏从流”,被徐础说服之后,很快就召集部下,允许他们自请王号。
“秦州是老子家乡,必须是我的,东都是天下至尊,你们的贱命镇压不住,弥勒佛祖早将这块花花世界许给我,所以洛州也必须是我的。剩下的地方,你们随便挑,谁能抢到,谁就是那里的王,但是你们不管走多远,都得听我的,一声令下,立刻给我乖乖滚过来,谁敢不来,大家一块打他!”
“一块打他!”众人齐声道。
“还有,从今之后,你们不准再叫我‘降世王’、‘薛祖’,都不好听,以后叫我‘祖王’,因为我比王要高一等,与皇帝并肩,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祖王这个名字好。”众人纷纷赞同。
“请想当王?”
突然间没人吱声了。
薛六甲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等着大家疯抢当王,结果场面却冷清得好像他没说过任何话。
笑容渐渐消失,薛六甲大怒,起身道:“怎么,都不想当王?还是说胆子太小,不敢去开疆扩土?栾老七,你从前不是挺想当王的吗?交还王号你还不乐意,这时候给你机会,怎么不开口了?”
栾老七苦笑道:“薛……王祖,这个……我手底下就这么点儿人,跟着你还经常吃不饱饭呢,哪敢独自去别的地方称王?不不,我就要留下,当不当王不重要,人多才安全。”
降世军还没有太复杂的规矩,大家有话直说,栾老七说毕,纷纷称是的场景再度出现。
“咱们都是秦州人,到这里都觉得远,还要更远的地方?不去。”
“对对,我看也别封王了,咱们抢点粮食,赶快回秦州吧,眼看就要入冬……”
薛六甲一棍甩来,身边的人都有准备,不约而同后退,全都避开。
没打着人,薛六甲更怒,嘴里咒骂,棍棒乱挥,将众头目打出去,自己坐在屋中生闷气。
军师皇甫阶悄悄溜进门,薛六甲一眼看见,气不打一出来,“鬼鬼祟祟地想干嘛?你是军师还是小偷?”
皇甫阶快步迎上来,笑道:“我是军师,来给大王出主意的。”
“嗯?”薛六甲轻轻抬起手中的棍棒。
皇甫阶马上改口,“祖王,我有办法能让大家抢着请封,抢着去给祖王开疆扩土、一统天下。”
“你也赞同封王了?”
“原来没想明白,后来仔细一想,觉得还是楼十七说得对。”皇甫阶坚持使用楼姓。
“那你真是没人家聪明。说吧,有什么主意。”
“得有个人带头,让大家看到好处,然后其他人才会抢着请封。”
“屁话,这些简单的道理我能不懂?可是谁来的带头呢?我原以为栾老七会抢着当王,结果连他也是个胆小鬼,真让人失望。唉,看来看去,还就宁暴儿是个人物,还他娘地学我改了名字。”
“微臣知道有个人肯定愿意请封。”
“谁?你一个新来的人,还能比我更熟悉降世军的兄弟?”
“呵呵,我还是别说的好,免得祖王以为我别有用心。”
“说,立刻就说!”薛六甲又抬起棍棒。
“家父。”
“家父是谁?”薛六甲一愣。
“就是我的父亲。”
“你爹想当王?”薛六甲又是一愣,“他是败军之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留他一条狗命,凭什么让他当王?”
严格来说,皇甫开并非“败军之将”,皇甫阶也不争辩,反而笑道:“家父的确是败军之将,对祖王心服口服,但他也曾是冀州牧守,在冀州经营多年,熟悉地方风土人情,哪怕只是一个人回去,也能立刻收服冀州,为祖王所用。”
“那也不用封他为王啊?”
“其实封王对家父并无好处,对祖王却有三个好处。”
“是吗?你说来听听。”
“第一,家父以败军之将请封而获王号,必能引起其他人效仿。第二,家父得到降世军王号,等于公开反对朝廷,从此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祖王部下,与天成朝一刀两断。第三,冀州连日无主,人情惶乱,非王者不可镇压。”
“嗯,这三条倒是都有点道理,让我想想。”
皇甫阶趁热打铁,“祖王需早做决定,如果我没猜错,并州与朝廷必然都已派人前去拉拢冀州将士,降世军如果晚动一步,很可能坐失一大州。”
薛六甲对皇甫父子还是心存怀疑,“你爹请封,你呢?”
“我当然是留在祖王身边,继续当军师。”皇甫阶深揖。
薛六甲这才转怒为喜,“这样才对,以后不管谁封王,都得将老婆孩子留下来。”
次日中午,薛六甲与宁抱关在荒野中歃血为盟,就在盟会上,薛六甲再度发布封王令,皇甫开越众而出,请封“渔阳王”,愿为降世军夺得河北冀州。
皇甫开年纪大,又是俘虏,这一开口,遭到许多人的嘲笑,薛六甲却当真,神情严肃,命人从附近的树上折下一枝,去掉分杈,砍削成为一根新鲜木棍,以左手握持,右手仍紧握“杀皇灭帝棒”,说:“弥勒佛祖赐我神棒,此棒上杀天子,下管众生,神棒一挥,天地肃清,神棒再挥,恶鬼无踪,神棒三挥,百兽率服,神棒四挥,群敌束手,神棒五挥,天下一统,神棒六挥,天下太平,神棒七挥,弥勒降世,人间尽为佛土。”
薛六甲念了一套词,用“杀皇棒”在新鲜木棍上连敲三下,算是传递法力,然后将木棍递给皇甫开,“本祖王封你为‘渔阳王’,为我开疆扩土,为我征兵征粮,永服我命,永听我令,日后随我一同上登天界,面见佛祖。”
皇甫开跪而受棍,再起身时,已是降世军渔阳王,只是手下暂时无兵无马,与手中木棍一样,是个光杆儿。
宁抱关当时在场,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反而带头向渔阳王贺喜。
皇甫开的确起到了示范作用,好几名头目请封王号,但他们不急着去“开疆扩土”,全都提出一个条件,要等到再赢一场大战,抢得充足粮草之后,才肯离开降世军。
大敌当前,薛六甲当然不希望减弱兵力,于是同意,又封了十几个王,几乎将天下之土分得干干净净。
皇甫开心急,当天晚些时候,带着数十骑离开营地,寻路前往冀州。
皇甫阶送到营地门口,回来之后,对薛六甲越发恭谨谄媚,完全获得他的信任。
两天之后,估摸着父亲已经走远,再也不会被追上,皇甫连夜独自逃跑,留下一封信,谦卑地声称一家人尽为降世王之臣,由于担心父亲年老,回冀州之后为奸人所骗,所以他也得回去一趟,尽快带兵来与祖王相会,云云。
看到信之后,薛六甲大怒,派人去追皇甫父子,命令也传给了吴越军。
宁抱关看到命令之后只是冷笑,没有派人追讨亡命,将信递给梁王,说:“降世王是个老糊涂,皇甫父子如此明显的伎俩,他居然看不透。也好,皇甫父子占据冀州,至少能令朝廷分心。”
马维想得却多,暗自派出两拨人,一拨向降世军打听皇甫父子称王的详情,一拨出南岸大城,到处拦截官府公差。
就在徐础从应城回到孟津的当天上午,马维手下的探子终于截到一封从冀州送往洛阳的信,其中内容语焉不详,但至少能够看出一件事:早在皇甫父子逃回冀州之前,朝廷已经派出使者北上。
毫无疑问,使者这是要拉拢冀州诸将,为朝廷增加一股生力军,南北夹击,将叛军一举消灭。
“沈家也派人去冀州了,对不对?”马维问道。
徐础点头,“派出的是沈聪和郭时风。”
“嘿,沈直派出长子,那是对冀州之军十分看重了。这几天我越想越觉得,冀州才是关键,咱们在这里与官兵对峙,即便侥幸获胜,也挡不住冀州兵的背后一击。”
“有郭时风相助,又有沈并州许以重诺,冀州诸将应该会支持沈家。”
“难说,沈直的许诺还能重过朝廷不成?冀州将领重利,看谁给的好处多,他们就会投向谁。而且——”马维握住徐础的胳膊,热切地说:“为什么咱们不能将冀州兵收为己有呢?有这样一股力量,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刚刚在宁抱关身边安定几天,马维的老毛病又犯了,还是想争鼎天下,恢复大梁旧业。
“朝廷自不必说,皇甫开是冀州旧主,沈并州声势最盛,这三家至少各有可许之诺,马兄打算如何取得冀州将士信服?”
“我要向他们许以冀州全界。那三家各有长处,却有一个短处,那就是绝不会允许冀州自立,我可以,只要冀州肯为我一时之用,我许给他们一世之利。”
徐础摇摇头,“这样的好处,降世王、吴越王也可以许给冀州将士。”
“所以我还需要础弟的三寸不烂之舌,替我说服冀州诸将。我明白这件事非常难,但是好处不言而喻。还是那句话,础弟真想一辈子屈居人下吗?风云际会,冀州之兵执天下之钥而不自知,得之者必得天下!”
徐础还在犹豫,马维又道:“郭时风在冀州,更好不过,我写封信,他必然会帮你。”
“马兄相信郭时风?”
“哈哈,对础弟我是相信,对郭时风,我是了解,我有办法让他转投于我。”
徐础叹了口气,“好吧,我去趟冀州,但我无法保证成功,也不保证冀州将士一定投向马兄,我只想挫败朝廷的说客。马兄在孟津小心。”
“有础弟这句话足矣。”
徐础想,自己的确应该去趟冀州,以求“眼见为实”,弄清楚河北诸将的想法,他还想看看,马维有什么办法能让郭时风再度转向。
第九十五章 说客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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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有两座大城,一座是北面的渔阳,作为本州治所,牧守居此以备北方贺荣部的入侵,另一座是南面的邺城,主要用来屯集粮草,四方商旅往来辐辏,规模更大,也更繁华。
如此重要的大城,自然不能任全交到牧守手中,邺城由一位刺史坐镇,级别虽然低一些,但是能与朝廷直接沟通,凭此一点,就能与牧守彼此抗衡。
降世军涌出秦州之后,驻扎渔阳的各路兵马纷纷南下,声称要护卫东都,其实是在观望成败,与各方势力均有联系。
这些军队都在北边扎营,与邺城隔河相望。
徐础来到的时候,邺城城门白日紧闭,已不允许外人随意进入,城外房屋皆空,离城太近的甚至被推为平地。
经过几次传话之后,徐础被放进城,因为他不是独自一人,身后跟着士兵近百名,车数十乘,装载大量钱物,还有降世军三王的书信——虽然先后封王二十余位,降世王、吴越王、梁王排位在前,地位更高一些。
这是徐础的要求,只凭梁王马维一人,根本不会得到重视,必须拉上另外两王。
宁抱关同意写信,提出一个条件:“就让冀州诸将观战好了,别让他们靠近孟津。”
薛六甲也同意写信,而且写得最长,信是写给皇甫父子的,对“逃亡”之举既往不咎,反而盛赞渔阳王的忠心,希望他能再接再厉,早日带兵南下,与降世军汇合。
“这封信可以给任何人看,尤其是朝廷的官儿,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皇甫开是我封的王,父子二人都已认我为主。”薛六甲愤愤地交待,恼怒于皇甫阶的不辞而别,却不后悔封王之举。
马维写了两封信,一封与宁抱关相似,以义军的名义号令地方官吏、豪杰服从天命,妥善安置使者,另一封则是私信,专门写给郭时风,内容秘而不宣,只是道:“这封信可以让郭时风回心转意,我与他相识多年,没人能比我更明白他的心事。”
这些信都没用上,徐础能够进城,全是因为身后那数十辆满载的车。
一进城,就有一名自称是黄师爷的人带领他们前往指定住处,路上仔细观察车辆,甚至掀开一角,查看车上所载何物。
住处位于南城,独立的一所宅院,虽然不大,近百人居住有些拥挤,可这样的待遇算是不错,至少表明刺史大人比较客气。
在这里,黄师爷直白地向使者提出条件:“徐公子是吧?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进城要交锐,按人头收,每人一千钱,你们有九十八人……”
“按一百人算吧,十万钱,稍后奉上。”
黄师爷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可以用金银布帛折价。”
“用不着,钱够。”
黄师爷笑着点头,凭路上的观察,他相信使者的话,“徐公子要见刺史大人吧?”
“正是为此而来。”
“还要十万钱,这些钱是通报之费,礼物另算,没有定数,至于刺史大人愿不愿意见客,就看礼物厚薄了。”
“没有问题。”徐础答应得痛快,“黄先生待会带走两车,不够的话,开口就是。”
黄师爷双眼一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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