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认得这位“罗老弟”,从前互通过姓名,“罗七孩儿,我回来了,要见吴越王。”
“嘿。”罗七孩儿挺起手中长槊,槊尖对准徐础心口,“你改姓,我改名,我如今叫罗汉奇。”
“恭喜。”徐础拱手道。
“你知道我这杆长槊的来历吗?”
徐础摇头,只记得上次见面时,此人手中并无长兵。
“这是万物帝召集天下精工良匠造出的三十六槊之一,吴越王得来,亲手转赠给我,千金不换。”
“恭喜。”徐础只得再次拱手,不明白对方说这些有何用意。
罗汉奇停顿一会,“因为你,我刚刚将这杆长槊输给了刘步升。”
“我?刘步升?”
“对,你应该记得他吧?我们当中最壮实的那位。”
“记得,使双刀的好汉。”徐础只有模糊印象,经对方提醒才想起来。
“他擅使双刀,却要拿走我的长槊,全是因为你回来了。”
徐础明白过来,罗汉奇以为他不敢再露面,于是跟人打赌,赌注就是手中长槊。
“万物帝有三十六槊,以罗兄神勇,可再夺一杆。”
罗汉奇哼了一声,目光转向甘招,“甘司库,你跟来干嘛?”
甘招一直没说过自己从前的职位,原来只是一名管仓库的小吏。
“这个……”甘招隐约觉得不对。
“是我请他们随我一块来的,我还带来降世王的口信。”徐础抢道。
如果徐础一个人来,罗汉奇断然不信这句话,可是有甘招陪同,由不得他不信,“你……跟我进营。”
前往营地的路上,甘招靠近徐础,小声问道:“徐公子不知道这边的变化吗?”
“吴越王应该是刚刚易帜不久。”徐础含糊道,“甘统领护送之恩,在下绝不敢忘。”
甘招勉强笑了笑,没再问下去。
营地门口站着一人,双手插腰,满面笑容,“哈哈,这不是徐础老弟嘛,终于回来了,我盼你好久了。”
罗汉奇长槊急刺,正插进那人脚步的泥土里,冷冷地说:“给你。”
刘步升身量不高,却极为壮硕,伸手拔起长槊,掂了两下,赞道:“万物帝的玩意儿,果然不错。谢了。”又向徐础道:“待会请你喝酒。”
罗汉奇、刘步升都是宁暴儿的旧部,甘招等人自然认得,见两人果然认识徐础,心中稍安,可是听这两人说话,又都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众人在营门下等候,听罗、刘二人斗嘴,没过多久,有士兵过来通报,吴越王请甘统领、徐公子进帐。
至少营地还归宁暴儿所有。
营地中间一座大帐,周围插满旗帜,门口的一杆旗尤为引人注目,离地将近两丈,赤红旗面,绣着两个大大的黑字——抱关。
甘招看向徐础,询问这两字的含义,徐础假装没注意到。
帐内宽阔,布置却极简洁,地面没铺任何东西,也没有卫兵侍立,空空荡荡地坐着一位吴越王。
宁暴儿仍穿着旧衣甲,只是脚上多了一双新靴子,头上没像从前一样空着,也没戴官兵的头盔,反而裹着降世军的头巾,上面的万字符只有一个。
甘招又松口气,徐础则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上前拱手行礼,“我回来了。”
宁暴儿先向甘招点下头,以尽故人之礼,然后向徐础道:“兵呢?”
“马维呢?”
两人互相对视,谁也不肯退让,甘招打个哈哈,插口道:“外面的‘抱关’两字,是宁王的新名字吧,谁给起的?真是不错。”
“嗯,改几天了,以后我叫‘吴越王宁抱关’,新名字是马维所起,他还活着。”
甘招不知道马维是谁,插不进话。
徐础拱手道:“数十万降世军驻扎临河镇,五万晋阳兵现在应城。”
对他来说,数字已无意义,随口就说。
“嘿,我与降世军打了两仗,你还想引我打第三次?”
“我从临河镇而来,带着降世王的讲和口信:吴越王可保留王号,五天之内去往封地,不可在此滞留。”
宁抱关微微睁大眼睛,向甘招道:“真的?”
“降世王亲口所言。”甘招道。
“薛六怎会改变主意?”宁抱头虽戴万字符巾,对降世王却没有恭敬之意,呼其旧名“薛六”。
“宁王的谋士有本事,是这位徐公子劝说薛祖,令两家讲和。”
宁抱关先是冷笑,随后大笑,站起身来,走到两人面前,“看到我的营地了?”
两人点头,心里都对此不解。
“朝廷已经封我为镇河大将军,这些帐篷、盔甲、旗帜、粮草,都是朝廷赏赐之物。”
甘招低头不语,徐础道:“朝廷没有‘镇河大将军’这个称号,临时编造出来哄骗大王。”
“可东西总是真的吧?”
“钓鱼之饵,何足为庆?”
“饿急了,什么都得吃,管他饵不饵的。”
“大王吃饱了?”
宁抱关微微一愣,缓缓道:“没饱,连一分饱都没有,还是饿得慌。”
甘招也听明白了,笑道:“即便接受招安,朝廷也不会拿咱们当自己人,怎么可能吃得饱?宁王头戴旧巾,想必仍念旧情。”
宁抱关摘下头巾,拿在手里观看,“弥勒祖师在哪呢?为何迟迟不肯显灵?”
甘招道:“我等在秦州以匹夫之身起事,虽屡战屡败,可迄今未倒,没有弥勒祖师暗中佑护,何以获此大功?”
宁抱关重新戴上头巾,“我的老婆孩子呢?”
“都在临河镇,只要宁王同意讲和,拔兵前往江东之日,薛祖自会归还嫂嫂母子,一个不缺。”
宁抱关围着徐础绕了半圈,开口时仍对甘招说话,“告诉降世王,接受官兵招安只是我的一时之计,我仍是降世军吴越王——只要他肯承认这个王号。八天之后,我会东进,再不西还,在此期间,大家划岭为界,我不过去,你们也别过来。我的老婆孩子若是短缺一个,哪怕是少一根手指头,或是受了谁的羞辱,别怪我反悔,大丈夫在世,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
“八天?我可以先替薛祖答应,若无异议,咱们歃血为盟、拜佛定约。”
“随你。”
“那我先回去了。”
“别急。刘步升!”宁抱关高声叫道。
刘步升进帐,手里仍握着那杆长槊。
“替我款待甘老弟,好酒好肉,他还是自家兄弟。”
刘步升咧嘴笑道:“还是从前的兄弟好相处,甘司库,来吧,咱们一醉方休。”
甘招拱手,徐础也拱手,宁抱关道:“你留下。”
帐中再无外人,宁抱关坐回椅子上,半晌不语,也不看人,徐础也不吱声,目光瞧向另一头。
“你怎么知道我想讲和?”宁抱头收回目光,问道。
“天下未平,不宜内斗,大王想必明白此理,大王之号,由降世军而得,与之争斗,无论胜负,对大王名声有损无益。”
“我生平最厌恶的事情就是别人替我做主。”
“所见偶尔相同,是和是战,仍由大王一人决断,我将性命交与大王手中,无悔无怨。”
宁抱关大笑,“读书人,哈哈,读书人。晋阳兵怎么回事?看你的样子,这些事情瞒着甘招吧?”
“他们不问,我自然不说。”
“嘿,甘招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被你蒙骗过去。晋阳兵果然南下?”
“正在路上,三五内可达应城。”徐础推测如此,语气却极肯定。
“沈直有何用意?”
“观战,择机而动。”
宁抱关骂了一句脏话,“观个屁,官兵越来越多,就算我与降世军讲和,也不是官兵对手,晋阳兵这是要趁火打劫吧。”
“不然,沈牧守曾有抗旨之举,反形已露,不得朝廷信任,晋阳兵更愿意看到官兵战败,只要有一线希望,必然参战。”
“这一线希望在哪呢?我连根毫毛都看不到。”
“合则强,分则弱。”徐础随机应变,对降世王大讲分封诸王的好处,对宁抱关则力陈联合的必要。
“怎么合?我与薛六都是一样出身,可以讲和。跟沈直,无话可讲。”
“大王以一时之计接受朝廷招安,何不再行一时之计,向沈牧守称臣?”
宁抱关又骂一句,“老子是吴越王,低薛六一头也就算了,谁让他第一个起事呢,沈直是什么玩意儿?区区一个牧守,让吴越王称臣?”
“沈牧守很快也会称王。况且一时之计一时用之,中原混战,大王越早脱身越好,唯有占据江东,才有问鼎天下的资格,若死守此方寸之地,纵然大胜一场,大王自度可守得住吗?”
宁抱关沉默片刻,“我怎么知道你是在我为着想,还是在给我下套?”
“以大王之智,当明鉴忠奸。”
“哈哈,我的确明鉴,你不忠,但也不奸。行,我给你一次机会,若能真将三家捏合在一起,共度难关,算你有本事,要什么给什么。”
“在下别无所求,只问马维现在何处?”
“想不到你还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就是马维出主意,让我接受招安,但他不在这里,去孟津了。”
“孟津?”
“他自告奋勇,说是要夺下孟津献给我,所以我给他两百人,让他去试试。”
孟津南北两城固若金汤,即便是两千人、两万人,也未必能攻得下来,马维只带两百人,无异于送死。
第八十七章 许诺()
(求订阅求月票。)
徐础将甘招送出营地,甘招喝得有点多,两颊通红,神智却还清醒,笑道:“徐先生好一招狐假虎威,将两边的老虎都给骗过了。”
甘招早已觉得古怪,与刘步升等人喝酒时旁敲侧击,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
徐础脸上一热,拱手道:“甘统领……”
甘招握住徐础的胳膊,小声道:“不管怎样,讲和对双方都有好处,这都要拜徐先生所赐。徐先生今后要随吴越王前往江东吗?”
徐础摇头,“我要先去一趟孟津,然后回应城,与沈牧守汇合。”
甘招点头,“徐公子世家子弟,当投名门。”甘招看一眼周围的人,将声音压得更低,“降世王那边并非久留之地,我虽无意封王,但也想自带一支队伍去别处开疆,徐公子可否指教一二?”
徐础第一次被人问到如此重大的事情,忙拱手道:“在下年轻狂妄,怎敢指教长者?”
甘招笑道:“有智不在年高,请徐先生莫以初识为碍,为我指点迷津。”
“甘统领询问,不敢不答,容我细思。”
徐础步行送甘招等人登岭,半途中问道:“不知甘统领志向若何,问鼎天下?称霸一方?”
甘招眼睛一亮,马上道:“若能偏居一方,静待天下太平,于我足矣。”
“甘统领若不说实话,我也只能往错的地方指了。”
甘招笑道:“让徐先生笑话了,问鼎与称霸之策,我都想听听。”
徐础笑了笑,继续步行。
两人走得慢,其他人牵马已经到了岭上,他们还差百余步。
徐础止步,望一眼岭下的军营,轻叹一声,说道:“若欲问鼎,最好回秦州,整顿乱民,占据西京,然后伺机东出。”
“能有几成胜算?”
徐础竖起右手食指。
“一成?”甘招有些失望。
徐础摇头,“只有一成希望平定秦州,至于能否问鼎天下,非我所能预料。”
甘招干笑两声,“何地可让我偏居一方?”
“益州。”
“益州?那里好像还没乱,我也不认识那边的豪杰。”
“蜀地灭亡未久,益都王昏庸,为政苛暴,其民皆思旧主,甘统领若能寻得蜀王后人而拥立之,或可一举扫平蜀地。”
甘招眼睛又是一亮,“这回有几成把握?”
徐础仍举一根手指。
“还是只有一成?那不如问鼎好了。”
徐础摇头,“同样是一成把握,平秦州之后,有进无退,平益州却是可进可退,难易天差地别。”
甘招笑道:“明白了,多谢徐先生。我现在这个样子,所谓承诺皆与欺骗无异,但我留下一句话:徐先生若一路高升,到我这里永远都是贵客,若想另寻栖身之所,我这里虚位以待。”
“承蒙高看,在下铭记甘统领今日之诺。”
甘招拱手告辞,大步追赶前面的同伴。
徐础跟在后面慢行,直到岭上,望着甘招等人离去,突然想追上去,提醒一声,他刚才的说法多半是道听途说,再加一些纸上谈兵,其实连半成把握都没有,甘招若是当真,很有可能一败涂地。
但他终究没追上去,这世上唯一不能表现出犹豫的人就是谋士,嘴里喃喃道:“他不是问鼎之人,不是……”
徐础在宁抱关营中停留一天,眼见成群结队的乱民前来投奔,其中多是造反但是无主的河工,他们不在乎吴越王打谁的旗号,只想吃几天饱饭,最后能够回返淮南与江东的老家。
河工有个好外,大都没有家眷拖累,比较容易成军。
宁抱关挑人也严格,拖家带口的一律不要,给些粮食,劝他们去投奔降世军。
当天傍晚,降世王派人过来,同意给八天时间,相约次日一早两王各自出营,在会面地点结盟。
事情算是达成,宁抱关叫来徐础,说:“你为马维而来,是个重情重义的英雄,我既然称王,金口玉牙,绝不撒谎。明天一早,我派五百人送你去孟津。找到马维,你可以将他带走,爱去哪去哪,也可以一块回来,我给你们都留了位置。听说你刺驾是为吴国报仇,愿意的话,可随我一块去江东,在那里自有你的用武之地。”
徐础深揖,“实不相瞒,我与马维还是要去投奔沈牧守。眼下局势纷扰,我当尽力撮合三家,共敌官兵。”
宁抱关难得大笑,起身道:“去吧,我不阻拦。可我提醒你,沈家没有龙兴之相,你早晚还得回来投奔我,位置仍然为你保留,但是我会怀疑你的眼光。”
徐础真想投奔的人不是沈直,而是五公子沈耽,拱手道:“言多必失,大王应当怀疑所有谋士的眼光。”
“哈哈,你说得没错。”宁抱关送徐础出帐,边走边道:“你太年轻,虽有刺驾之勇,却没有接交朋友的胸怀,否则的话,也可以称霸一方。等你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我愿意借兵给你,至于数量,要看我自己有兵多少,分出三四成总可以做到。”
一天之内,徐础又得一人承诺,他的回答与此前一样:“承蒙高看,在下铭记大王今日之诺。”
宁抱关善于识人,看出徐础不懂附众之术的弱点,说法与郭时风不谋而合。
徐础回到帐篷里,思忖良久,一会壮志凌云,一会自认无能,最后得出结论,自己真是太年轻,被人说两句就沉不住气。
次日一早,宁抱关带兵去见降世王,同时分出五百士兵,由部将罗汉奇率领,送徐础去孟津追赶马维。
罗汉奇仍对输掉长槊一事耿耿于怀,出营就说:“其实不用去,马维肯定死了,他带二百人去攻打孟津,就是送死。”
五百人皆是步兵,只有徐础与罗汉奇乘马。
“十几日前,吴越王要带二十几人攻城。”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宁王是什么人?有万夫莫敌之勇,加上我们这些百人敌、千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