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宁,叫宁暴儿。”
听到这个名字,妇人止步,“你们是秦州人?”
“不是秦州人,只是与吴越王宁暴儿有点交情。”
“不在,他不在这边,可能去别的地方打食了……”妇人转身要走。
不等徐础下令,三名士兵追上去,嘴里道:“娘子别走,我们见过一群人,没准其中有你的丈夫。”
妇人含糊应了两声,越走越快,终究体弱,没多久就被三人追上,借着月光,妇人认出他们是官兵,不由得大惊,“官爷饶命,我不是反贼,是被……是被迫入营的。”
“可你还能随便出营。呵呵,没什么说的,官兵就是来救百姓的,跟我们走吧。”
妇人往地上一坐,“我腿软,走不动……”
“没事,我们不要腿,有颗人头就够了。”
官兵抖一抖枪,妇人急忙站起,“我跟你们走,就是爬,也要远离反贼。”
徐础赶来,再次问道:“你说降世王占据营地,是真的吗?”
“真的,就在前面不远,叫临河镇什么的。”妇人见问话者年轻面善,向他凑近,尽量远离那些手持刀枪的官兵。
“你亲眼见到降世王了?”
“那倒没有,但是那些秦州人一到,所有人都不敢称王了,抢着去帐里磕头。”
看来妇人没在这件事上撒谎,徐础又问道:“吴越王宁暴儿呢?也去拜见降世王了?”
“这个我真不知道,但是宁大王离临河镇应该不远,听说前天他还屠了一座营地……”说起宁暴儿,妇人露出明显的胆怯,声音微微发颤。
“镇里有多少人?”
“几千?几万?进进出出的,说不准。官爷开恩,放我回营叫上父母、幼子,一块投奔官府。”
士兵们冷笑,都看向徐础,想看年轻的公子如何回答。
徐础当然不能就这样放人,也不能带着一群急于回头的士兵前去冒险,对向导说:“带她回应城,要活人,不要死人,交给周参军。”
“嗯。”向导应了一声。
“我今晚若不回营,父母得急死……”妇人还要求情。
徐础无法回答,干脆不答,要过缰绳,取出装有珠宝的小包裹,扔给向导,“说好的赏钱,带去给队正,告诉他,不必等我,回城去吧。”
士兵们无不惊讶,尤其是向导,“这个……我……队正说了,必须带公子安全回去。”
“不是你们抛弃我,是我自己选择独自前往敌营,有这位娘子给你们作证,队正不会不信。”
士兵们互相看看,一人道:“那公子小心些,我们就回去啦。”
徐础翻身上马。
士兵们催促妇人上路,妇人还要向公子再说几句,公子却已策马跑远。
“他这就是去送死。”向导喃喃道。
“听说他刺杀过皇帝。”
“吹牛吧,瞧他的身板,杀只鸡都难为他。”
“咱们快走,反贼追上来,咱们都得跟着死。”
一行人押着妇人往回去,路上商量着如何分配赏钱,向导死活不肯再拿出包裹,必须交到队正手中。
从晋阳借兵五百,到了最后,还是只剩徐础孤身一人。
但他心里至少有点底,不怎么害怕,驱马直奔临河镇。
叛军还不习惯严格的纪律,一路上到处都有烧杀抢掠的迹象,却没有斥候,更没有哨所,徐础直接来到营门前,途中遇到过几伙人,他不停马,也不询问,对方顶多看他几眼,竟然也不阻拦。
说是营地,其实连道正经的围栅都没有,直接占据临河镇,镇上原有一圈土墙,已被毁坏多半。
妇人说不知营里有多少人,的确是实话,没人能点清数目,众人抢到房子住房子,抢不到的就建帐篷,甚至席地而居,各家自保,再与相熟人家结成一伙,彼此扶持,伙与伙之间界限分明,越界者必遭围攻。
徐础骑马进营,没走多远就犯下错误,闯进一伙人的地盘,立刻有十余名年轻男子围过来,手里都拿着刀枪或者棍棒。
徐础急忙拨马离开,见路边有一名老者蹒跚而行,低头在找什么,上前问道:“老丈,请问吴越王的营地在哪里?”
老者抬头看了一眼,“谁?”
“吴越王宁暴儿!”徐础抬高声音。
老者本来就驼背,这时缩成一团,迈步就跑,意料不到地迅捷。
徐础只得继续向镇中前进,见两边的房屋极少完整无缺,哪怕只剩一面断墙,旁边也聚集不少人,就地生火,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小声嘀咕,老弱妇孺居多,青年男子不过二三成。
这样的叛军不堪一击,哪怕面对数千官兵,也会一败涂地,徐础心里纳闷,朝廷至少能派出八万西征大军和数万禁军,怎么直到现在也没能平乱?
很快,他找到一些原因。
镇子中心的几所宅院保存较好,周围有人巡逻,徐础刚一靠近,就被拦下。
几支火把伸过来,徐础发现自己陷入包围。
“你是哪家的?来这里干嘛?”一人问道。
“吴越王宁家的。”徐础随口道。
火把稍稍退去,徐础能够看清状况,前后至少有三十人,装扮各异,头上却都裹着一块头巾,巾上画着大大小小的万字符,有多有少,似乎代表着级别。
一名三十多岁的壮汉挤过来,从身边人手中夺过火把,又伸到徐础面前,“宁暴儿派你来的?”
“对,来见降世王,谈谈如何击败官兵。”
那人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只有徐础不笑。
“姓宁的小子疯啦,派一个小白脸来见降世王。你有什么本事?一个能打几个?”
“我有满腹韬略,可以一敌万。”
众人笑得更加大声,有人伸手拉扯马上的小白脸,“来来,让我试试怎么个‘以一敌万’法。”
徐础正要纵马冲出人群,远处有人喝道:“何事聚众?忘了刚立下的规矩吗?”
“宁暴儿派来一个小白脸,说什么能够‘以一敌万’。”
徐础大声道:“降世王欲平天下,何以拒见天下之士?”
笑声又起,外面那人却呵斥众人,命他们各回原来的位置。
徐础跳下马,见迎面走来一人,中等身材,微胖,四十岁上下,身穿甲衣,头上无盔,也是一顶青巾,上面画着的万字符比别人更多些,身后跟随五六人,有人手持火把,替他照路。
“在下洛阳书生徐础,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在下姓甘名招,秦州人士,现为降世军左路统领。”
两人互相打量几眼,甘招道:“先生果真是吴越王派来的?”
“嗯,眼下形势纷纭,吴越王派我来求和,一家人不打一家人,共同对外。”徐础猜到宁暴儿必然与秦州降世军不和,而且叛军之间不会有兵符一类的东西。
甘招露出喜色,果然没有追问,拱手道:“徐先生来得正是时候,请随我来。”
“有劳甘统领。”
走出没多久,两人话还没说上几句,对面又来一伙人,个个握着出鞘之刀,当先一名又高又壮的汉子道:“宁暴儿派人来了?正好,让我砍一刀撒撒气。”
甘招上前,他的人围住徐础以为护卫。
“刘将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宁暴儿是自家人……”
“呸,有他那样的自家人吗?大家都去王号,就他一个不肯,还抢咱们的粮食,降世王原谅他,我也不肯。”
甘招拦住刘将军,小声劝说多时,刘将军终于大声道:“先饶他一条小命,说得不对,务必让我先砍。老子的刀今天还没发利市呢……”
甘招回来向徐础道:“先生别在意,一群粗人,不懂待客之道。”
“英雄不问出处,值此乱世,正需要胆大有力之人。”
甘招向几名随从笑道:“还是读书人会说话,咱们想成就大事,必须找一批读书人,吴越王已经走在前面了。”
一名随从道:“三叔,别总说‘吴越王’,当心惹麻烦。”
“顺嘴了。”
徐础被带到一间屋子里,与十几名叛军士兵挤在一起,甘招自去向降世王通报。
有人分给徐础一块烤得半焦的肉,他也是饿了,拿在手里吃了一半。
这些人都是甘招的部下,谈论内容无非是哪里有粮、哪里有官兵,粮食要夺,官兵要躲,没人关心更长远的事情,只想着明天怎么才能吃饱。
徐础偶尔插话,很快打听明白,潼关还在官兵手中,降世军建了一批木筏,从上游过河,想要包围潼关,结果撞上造反的河工,一边打一边收编,离潼关反而越来越远。
至于甘招,原是秦州的一名地方小吏,因为平定不了本地叛乱,干脆加入降世军,颇受降世王薛六甲的器重。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甘招来找徐础,“先生随我来,降世王这就见你。”
镇里有一座衙门,降世王就住在公堂里,只点一支火把,影影绰绰照见一屋子的将士,徐础刚一进去就被人按倒,甚至没看清降世王的模样。
“宁暴儿派你来求和?”堂上有声音问道。
徐础拒绝屈服,挣扎站起,大声道:“对,只要降世王去掉王号,俯首称臣,吴越王愿意既往不咎,饶你们所有人一命。”
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让徐础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恐吓比讲道理更有用。
只要对方肯吃这一套。
第八十四章 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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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世王的部下不吃“先声恐吓”这一套,徐础话没说完,就有人怒斥、推搡,话音刚落,好几只拳头砸过来。
徐础不躲反前,举起双臂,尽量护住面部,大声道:“死到临头,你们还不肯睁眼吗?”
“滚开!住手!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这是老子的地盘儿!送你一个‘顶天包’,给你一个‘暖心脚’……”
人群中哎呦声不断,迅速散开,露出降世王来。
那是一名五十多岁的瘦弱男子,有几分文气,更像算命先生,而不是教书先生,头上青巾写满了万字府,比谁都多,身穿过于宽大的锦袍,扎着一条金扣带,袍领敞开,露出左胸前的半块护心镜。
徐础气喘吁吁地看着此人。
“你个小白脸忒不会说话,上来就让老子投降,说什么‘死到临头’——你看我像死到临头吗?老子是弥勒佛祖座下弟子,五百罗汉都是我师兄、师弟,谁能杀我?谁敢杀我?”
降世王有两个习惯,一是几乎每句话之前,都要先骂一句,各种骂法,都不重样,他自己却好像没有察觉。二是爱挥棍棒,与骂人同步,一下指天,一下指天,更多的时候是指向对面人的鼻子。
棍棒三尺多长,被握在手里的一头箍以金线,另一头绕以银环,棍身上同样画满万字符。
徐础站立不动,尽量不看棍棒,心里多少有些紧张,等降世王闭嘴,他却仍不肯示弱,说:“五百罗汉并非弥勒弟子。”
降世王一愣,马上道:“你懂个屁,你看的佛经是多少年前写的?人间帝王换了几十遭,天上就不能有点变化?”降世王以棍指天,“弥勒佛祖修行圆满,已经代替如来老儿掌管满天神佛,特派我降世济生,他老人家在上头取代如来,我在下边取代皇帝。”
这番话漏洞百出,降世王即便在说起弥勒时,也要加一句脏话,却赢得满堂喝采,“皇帝拜如来,我们拜弥勒,旧的去,新的来,大家一块闹上金銮殿……”
声音稍歇,徐础上前一步,“大王既要取代皇帝,为何不直攻洛阳,淹留在此,却是何意?”
“谁说淹留?我们这不正在前往洛阳的路上吗?等我收拾了宁暴儿,率百万之众过河,你说你是洛阳人,洛阳挡得住我的天兵天将?”
“洛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吴越王肯定能挡得住。”
这回连降世王也恼了,举棍要打,徐础急忙补充道:“可吴越王宁愿为大王先锋,直攻东都。”
降世王及时收住棍棒,“他愿意当我的先锋?”
“吴越王之号乃是大王所封,他怎会与大王为敌?”
“他奶奶的,说起这事我就来气!”降世王一通乱骂,“老子开玩笑封的王号,别人都是意思一下,乖乖交还,就宁暴儿这个小子当真,敢跟老子一块称王,带走老子的人马,还说潼关以东的河军都属于他,让我回秦州去。一棍子打死这个小子,老子带兵来了,还占了河军的营地,就是不走,他敢怎地?”
徐础深揖,“大王妙计安天下,果非凡人也。”
降世王与众部下都愣住了,一人道:“狗屁妙计,你……哎呦。”
降世王一棍打在那人头上,怒道:“老子的妙计乃是弥勒所授,你们看不出来,这位先生有慧眼,看出一丝迹象。先生请上座。”
降世王一手拎棍,一手握住客人的手腕,并肩往里走,“先生叫什么来着?”
“姓徐,名础。”
“啊,徐先生,来,坐。”
公堂里的书案都已撤空,剩一把椅子,上面铺满绫罗,旁边放着几口木箱,算是凳子。
徐础坐在箱子上,降世王道:“先生再说说我的妙计妙在何处?”
“此乃天机,只可与大王一人言。”
“你们都滚下去吧。”降世王大声道。
“薛祖,这小子万一是刺客呢?”有人提醒道。
降世王名叫薛六甲,亲近的部下称他为“薛祖”。
“哈,瞧他这副身板,能打得过我的一根手指头?何况老子手里还有这根‘通天徹地杀皇灭帝棒’,谁能动得了我?”
众将不情不愿地退出公堂,甘招走在后面,向徐础拱下手。
“没外人了,你说吧,说得好,有赏,说得不好,有棍。”
徐础笑了笑,他发出“恐吓”,降世王却没有大怒,反而打散部下,从那时起,徐础就已信心十足,知道降世王心里真是害怕宁暴儿,以此为根基,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
“大王在秦州分封诸王,乃天赐妙计,何以过后反悔?”
“封王是妙计?可是有人跟我说,封王之后,诸将各自为政,降世军就算黄啦。”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有奸人蓄意破坏大王妙计。”
“奸人……等等,你先说说封王妙在何处,老子有弥勒亲赐的天目,是忠是奸一眼分明。”
徐础早已想好要说的话,拱手道:“请大王许我先问几件事。”
“问吧。”
“天下正州有九、杂州无数,大王起于西北之秦州,如今可曾一统天下?”
“当然没有,还差老大一块呢,至少得攻下洛阳。”
徐础点头,“大王有自知之明,非常人所比。”
降世眉头一皱,“你别拐弯夸我了,继续问。”
“自起事以来,大王兵马日增,但是可曾有外援相助?”
“没有啊!”降世王一脸的不忿,“老子替天行道,天下人却当我是反贼,见我就跑,老子也不客气,追上就杀。”
“所以封王乃是妙计。”
“嗯?”这个弯拐得太大,降世王完全糊涂了,盯着徐础,轻轻掂量手中的棍棒。
“不说别人,只说吴越王,江东之地、吴州之民,眼下皆非大王所有,大王以他人之物封自己的部下,成则多一强援,败则无损于己身,岂非妙计?”
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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