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础将马栓在一棵小树上,任它啃地上的草,将包袱解下来,与马维一同走下河岸上船。
船夫伸手搀扶,扶到楼础时笑道:“公子带的东西不少。”
“都是书。”楼础答道,瞥一眼马维,觉得这名船夫的确有点问题。
船夫长蒿一撑,船只离岸。
马维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握在手中。
船夫吓了一跳,“公子这是要干嘛?劫船还是劫人?”
“不要船也不要人,你老老实实撑到对岸,马归你,一百文也不少你,别耍花招。”
船夫笑道:“我一个大字不识的穷人,哪来的花招?两位一看就是读书的公子,家里有钱有势,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生歹心啊。”
马维嘿了一声,仍握着匕首不肯收起。
楼础也盯着船夫,觉得此人胆子很大,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
船夫的确不怕,一下一下地撑船,快到中流,扬声又唱起来,高亢入云,楼础与马维只能听懂几句,大概唱的是渔家生活辛苦而逍遥。
一阵风刮来,船只摇晃,船夫提醒道:“两位公子小心,这阵风不小,千万别掉到水里。”
两人都不识水性,伸手抓住船梆,马维不得不收起匕首。
船却摇晃得越来越明显,楼础喝道:“船夫,你在晃船!”
马维也察觉到不对,再次拔出匕首。
船夫大笑,抛下长蒿,纵身跳进河里,没水不见,很快,船晃得几将倾覆,先是楼础,随后是马维,先后落水。
船夫湿淋淋地上船,自语道:“两个蠢蛋。”先去伸手摸留在船上的包袱,皱起眉头,“真是书啊,这趟买卖可不值。”再一摸,脸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读书人爱撒谎。”
又等一会,船夫撑船,将在水中起浮的两人一一拽上来,找出细绳捆好,扔在船尾,继续高歌而行,对被抓两人不屑一顾。
黄昏时,小船到了对岸,船夫向树丛里喊道:“大哥,快来看,今天运气好,抓到两条大鱼!”
树丛里钻出四个人来,布衣草鞋,腰上却都挎刀,当先一名汉子,向船里看一眼,“留财不留人,带他们过来干嘛?”
“大哥不知,我在集上看到告示,说是要抓刺驾者同党,赏钱五千,我看这两人有点像,他们不敢走大路,专雇我的船,我猜必有蹊跷。”
汉子上船,将两人先后扔到岸上,拎起包袱,“有货啊。”
“有些是书,大哥留着,对岸还有匹马,我是带过来,还是直接卖掉?”
“卖掉,换些好酒好肉。”汉子十分高兴,跳上岸,与另三人抬着人和包袱钻进树丛。
船夫再度过河,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天黑也敢撑船。
楼础与马维没晕,只是被绳索缚住,动弹不得,互相看一眼,心中暗暗叫苦,两位贵公子,对江湖上的人与事一无所知,以为有匕首就能吓住船夫,结果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树丛里是片空地,中间仗着一口铁锅,汩汩冒气,不知在煮些什么。
四盗将俘虏扔在地上,一人向锅里看一眼,骂了一句,“总算不用吃这等猪食了,等老四回来,喝个痛快!”
老大检查包袱,将书扔到一边,找出铜钱与首饰,欢呼一声,见到冬衣,又是一声欢呼,起身披在身上,向同伴道:“瞧我像不像个老爷?”
三个兄弟都说像,一人看到包袱里的葫芦与肉,冲上去抓起来就往嘴里送。
四盗边骂边抢,老大后悔下手慢,将长袍扔掉,一手肉一手葫芦,咬开葫芦嘴,猛灌一口,哈哈大笑,好像官员高升、商人贵卖、农夫刨出宝物。
片刻间,酒肉被吃个精光,四盗都没饱,反而更饿,搜来搜去,再没找到别的食物,一盗盯着俘虏,舔舔嘴唇,“这俩雏儿一身好肉,煮着吃了,味道肯定不错。”
马维忍不住开口,“盗亦有道,诸位既已得财得物,何必多伤性命?”
“什么‘道上有道’,这不是废话,没道怎么能叫……道呢?”这名强盗真是饿了,拔刀上前。
老大拦住,“别动,这两人没准能换来五千钱。”
“我不杀人,从大腿上砍块肉就行。”
“呸,瞧他们的样子,砍个指头也得疼死。别急,等老四回来就有吃的了。”
“老四怎么还不回来啊?”那名强盗走出树丛遥望。
船夫要取马、卖马、买酒肉,一时半会回不来,四盗将铁锅抬走,添柴取暖,坐成一圈闲聊。
“老四刚才是怎么说的?有人是刺驾者同党?”
“好像是这么说的。”
“哈哈,笑话,瞧这两人,谁能舞刀弄枪?肯定弄错了。”
“同党未必要动手。”
马维又忍不住开口,“诸位也是江湖上的英雄,对刺驾者就没有半点同情吗?”
四盗大笑,“我们可不是英雄,就是河上的船工,有人造反,我们回不得家,流落在此,明天将你们交给官府,换钱就能回家喽。”
楼础道:“诸位家乡何处?”
“少来套话。”一盗起身走来,在楼础身上踢了一脚,扭头笑道:“我老早就想踢这些小白脸一脚,每次在河上看到这些人喝酒吟诗,身边女人成群,我就恨得牙痒痒。”
“哈哈,那就多踢两脚,别踢死就行。”
强盗一通踢踹,楼础与马维躺在地上,无处可躲,只能硬挨,疼痛倒在其次,只是受不得屈辱,狼狈不堪。
强盗累了,喃喃道:“天都黑这么久了,老四怎么还不回来?”
“大哥!”河上传来叫声。
“来了。”四盗钻出树丛,迎接的不只是同伙,更是那顿期盼已久的酒肉。
楼础与马维互视一眼,挣扎着想要起身,刚动几下,就见面前多出几双官靴,显然不是刚才的强盗。
两人抬头,只见几名壮汉站在面前,手持刀枪,身上甲衣不全,怎么看都不像官兵。
第七十一章 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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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丛外面传来几声惨叫,随即安静,接着走进来十余名提刀拎枪的人,与之前那些人一样,身上的甲衣这一片那一边,像是乞丐挂在身上的破口袋,只有数人脚上穿靴,其他人仍是草鞋,甚至赤足。
几人过去搬开铁锅,抽离木柴在地上一通捶打,剩下的火堆直接用脚踩灭,四周很快陷入黑暗,空中的星月过一会才能展现自己的微光。
强盗显然被杀,船夫“老四”辛苦买来的酒肉,落到在外人手中。
一共二十来人,坐在地上轮流喝酒、吃肉,用木勺舀锅里的汤喝一大口,没有争抢,也没有谦让,众人沉默地吃东西,井然有序,像是早就商量好似的。
楼础与马维挣扎坐起,心中都很惊讶,这些人的装扮不像官兵,行为却比官兵更规矩,更令人猜不出来历。
食物不多,二十余人很快吃光,没人喊饿。
有人将散落的包袱找来,坐在中间的一个人将铜钱、首饰分成若干分,黑暗中看不清楚,全靠他一把抓,众人轮流起身过来领取,同样也是随手一拣,拿多拿少事后不可后悔。
过冬长袍只有一件,谁都不要,居然扔回楼础与马维身边。
在这些人当中,公平重于一切,负责分配的那人显然是首领。
楼础与马维越看越觉得惊讶,对首领多看几眼,借助星月之光,隐约看出那是一名三四十岁的汉子,体形很瘦,脚上穿着草鞋,身上的甲片不比别人多,周围的空地却要大一些,所有人走到他面前领取战利品时,无不毕恭毕敬。
这些人不知礼节,但是脚步放轻、双唇紧闭、没有任何质疑,显然是对首领既敬且畏。
有人找来被扔掉的几本书,首领似乎颇感兴趣,拿在手里翻了翻,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是读书人。”
楼础不顾马维的眼神警告,朗声道:“敢问阁下是何方英雄?”
首领稍稍侧身,面对两名俘虏,“不敢称英雄,在下宁暴儿,暴躁之暴。”
从此人身上完全看不出暴躁的样子。
“诸位也曾是河工吧?”楼础又问道。
一人插口道:“暴儿老哥,跟他啰嗦什么?一刀杀了吧。”
“对读书人要客气些。”宁暴儿一发话,再没人开口,“我们不是河工,乃是降世军前锋。”
听到此话,对面两人大吃一惊,降世军是关中乱民的自称,按照朝廷之前得到的消息,早已溃败不成气候,围攻大将军者乃是另一拨人,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里。
马维脱口道:“你们不是在秦州吗?”
众人冷笑,宁暴儿道:“天兵开路,降世军早已攻破关口,就在我们身后,不日即到。”
马维目瞪口呆,楼础却不太相信,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宁暴儿不语,其他人也不回答
马维明白过来,宁暴儿在胡说八道,却不敢嘲笑,轻轻咳了一声。
“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宁暴儿的语气依然平缓,却已有威胁之意,他周围的人都握紧兵器。
“往前十余里是孟津口北岸小城,往南一日路程即是东都洛阳。”
对面众人又惊又喜,“咱们离洛阳这么近啦!”“孟津口在哪?”“离江东不远了吧?”
宁暴儿抬起手,众人禁声,“你们是何人?”
楼础正想着怎么介绍自己,身边的马维道:“我姓马名维,乃梁朝皇帝后裔,这一位楼……”
“我叫徐础。”楼础决定要用这个名字,并非临时起意,心中琢磨已久。
马维顺着说下去,“这位徐兄,曾亲手在皇帝身上连刺三刀。”
对面众人又是一阵骚动,宁暴儿问:“哪个皇帝?”
“万物帝。”
“万物帝死了?”
“你们不知道?”
宁暴儿扭头向众人道:“听到了吗?狗皇帝死了,这真是……”他想不出该怎么说。
听到一声“狗皇帝”,马维心中大安,“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你们可以随便去问,此事天下皆知,到处都有徐兄的通缉告示。”
宁暴儿起身,大步走到两人面前,弯腰查看楼础,然后挺身道:“不像。要说写首诗,我信,杀皇帝,我不信。”
“皇帝不是三头六臂,杀他不用多大力气,而且我是补刀。”
宁暴儿大笑,正要开口,树丛外面突然传来喊声,“钦犯楼础,快快出来受降!”
“官兵找的是我。”
徐础、楼础,宁暴儿来不及询问,顺手拔刀,带头钻出树丛,三人跟随,其他人却都隐藏起来。
马维小声道:“这些人居然懂点兵法。”
徐础也纳闷,越发觉得这位宁暴儿不凡。
宁暴儿高声喝骂狗官,大概是遭到攻击,很快带着三人退回来,大声道:“三十来个小枪兵,就想抓你家老爷,痴心妄想!老爷先是左一拳,然后右一脚,把你们全撵到河里喂忘八!”
就这么几句话,将敌人兵力、己方对策说得清清楚楚。
官兵不知其意,见他人少,全冲进来,立足未稳,宁暴儿左手树丛里冲出七八人,虎啸狼嗥,又有人故意晃动树枝,冷不丁看上去像是藏着上百人。
官兵大惊,正惶恐间,宁暴儿右手树丛里射出一箭,夜里没什么准头,未中目标,却足以令官兵魂飞魄散,以为落入大军埋伏,转身就跑,许多人连手中长枪都不要了。
宁暴儿大喝一声,所有人都从树丛里出来,随他追敌。
“机不可失。”马维道,虽说这些人似乎同情刺驾者,他也不想冒险留下。
徐础也是同样想法,与马维背靠背,摸索到绳结,努力解开,外面杀声震天,惨叫声不绝于耳,他一急,反而解得更慢,急忙收束心神,专心做事。
绳子终于解开,马维先将自己脚上的绳子也解开,然后转身给徐础解缚。
外面的战斗还没结束,两人被捆绑得久了,手脚麻木,互相搀扶着起身,从另一头钻出树丛,眼前一片苍茫,没有路径,也没有标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地上艰难跋涉,只想逃得远一些。
不知过去多久,天边渐亮,两人实在走不动,同时坐在地上喘粗气。
休息片刻,徐础起身四处遥望,“前面好像有路……糟糕。”
徐础缩身,马维大惊,小声道:“他们追上来了?”
徐础点头,他看到几道身影,手里拿着刀枪,应该是宁暴儿一伙。
两人趴在草丛中,不敢抬头观望,只希望不被发现。
没过多久,觉得后背有东西在戳,两人急忙转身,惊愕地看到四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手中长枪倒转。
一人大声道:“找到了!在这里!”
其他人很快赶来,身上又多几片护甲,腰上有刀,手中有枪,显然与官兵一战大获全胜。
宁暴儿俯视两人,“干嘛要跑?”
“我们……急着赶路。”马维道,与徐础一块站起身,不想显得太过胆怯。
“去哪?”
“去晋阳。”马维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拱手道:“官逼民反,诸位英雄何不随我俩同去晋阳?沈牧守正招贤纳士,由我二人引荐,诸位必得重用。”
宁暴儿摇头,“我们天不服、地不管,不受人闲气。”
“你们是江东人士吗?”徐础记得曾听一人说过要去江东。
宁暴儿道:“祖籍江东,迁居关中多年,降世王封我为吴越王,所以我带人去看看封地。”
宁暴儿穿上甲衣也显得破破烂烂,肤色黎黑,面带菜色,居然是位王侯。
“就凭这些人,你们到不了江东。”
马维悄悄使眼色,徐础却不肯改口。
宁暴儿扫视自己的部下,“不怕,走着走着人就会多起来。走吧,你带我们去孟津口小城。”
“去那里做甚?”马维更加紧张。
“我问过了,你叫楼础,大将军之子,果真参与刺驾。”宁暴儿目光落在徐础身上。
“我已脱离楼氏,改从母姓,叫徐础。”
“嘿,随谁的姓我不管……”
“他母亲乃是从前的吴国公主,对你们没有一点意义吗?”马维抓住每一根稻草。
“吴国公主”四字的确有些影响,众人切切私语,全都盯着徐础观看,宁暴儿道:“活吴王尚且无用,何况死公主?走吧,咱们去孟津口小城,夺下来之后,或许可以放你们离开。”
“夺城?就这些人?”马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了?就这些人昨晚将官兵杀得一个不剩。”
楼础后退半步,拱手道:“大王既然志在江东,可愿听我一言?”
“大王”这个称呼生效,宁暴儿居然笑了,“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大王因何受封,亦不知大王有何妙策,能够直抵江东。我有愚策,原大王采择……”
“别拽文,大王我听不懂。”
周围人都笑,马维则是一脸惊惑。
徐础不为所动,继续正色道:“沿河上行,潼关附近十万河工造反,声势浩大,无人统领,与关中降世王名为呼应,实为官军阻隔。大王若有雄心壮志,莫若直趋潼关,以降世王之名笼络反军豪杰。河工多为江东人,思乡心切,必愿随大王东下,借此十万之众攻城掠地,谁敢不从?何必赖二十人之勇夺一小城?”
十万之数是徐础随口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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