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很满意,因为她的位置在宫中仍然最高,可以尽情悲痛,太后也很满意,她总算熬出头,亲眼看到儿子成为皇帝,虽然儿子几乎不认她,可她还是得认这个儿子。
长公主很不满意,曾有几个时辰,她是宫中的主事者,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听她的安排,她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刚刚开个头,就被突然回来的太子打断。
只要一天,哪怕是半天,事态或许就会与此完全不同。
济北王不太满意,但不敢表露出来,只得交出宿卫兵权,专心准备万物帝的殡礼,表面上这是提升,实际上却是远离权势。
只有中军将军楼硬一个人似乎是真心悲痛,不停地哭,哭到全身无力,兰夫人不得不派公主儿媳照顾儿子,在太皇太后身边失去一名重要助手。
邵君倩也是失意者之一,不仅如此,还有可能遭到弹劾,因为他是先帝“佞臣”,曾得罪过不少大臣。
好在长公主的势力还残存一些,梁升之的一言一行都会传到她耳中,同时也被邵君倩得知,再加上一点猜测,他看懂了前因后果。
“就是这样。”邵君倩表现得十分坦诚,“咱们辛苦挖井,最后喝水的却是别人,咱们甚至不能靠近井沿。梁家一旦掌权,对大将军、对长公主都将是一场灾难。”
“看样子,梁家已经掌权。”
邵君倩摇头,“正如十七公子刚才所说,事发突然,每个人都会犯错,梁太傅祖孙忙于商定大行之礼,心中最忌惮者,唯大将军一人,因此还没有动手清理朝堂。此时若拿出遗诏,能打梁家一个措手不及。”
“邵先生打算由谁担任顾命大臣?”楼础已经猜到邵君倩的计划。
邵君倩笑道:“第一位当然是大将军,外患未平,内忧又起,值此危难之时,非大将军出面,谁能安定社稷?不过孤木难支,大将军也需要帮手,第二位应当是济北王,宿卫之责重中之重,怎可假手外人?第三位嘛,应当是长公主,他是大行皇帝生前最信任之人,抚育众多宗室子弟,由她看护新帝,最合适不过。还要不要安排其他大臣,十七公子可以自定。”
“这种事情我必须向大将军请示,怎可自定?”楼础想了一会,又问道:“梁家还不知道遗诏一事?”
“不知,我一直没说。”
“拿出遗诏之后,谁来公布?”
“济北王。”
“济北王若被列入顾命大臣,由他宣布遗诏不太合适,不如湘东王或是益都王。”
“益都王不管事,湘东王可以。”
“如何解释遗诏消失这段时间?”
“事发突然,刺客主使者尚未落网,为防意外,因此将遗诏送至城外。”邵君倩随问随答,主意出得倒快。
“嗯,遗诏的确是在城外,天一亮我就出城去取。”
“越快越好。”
“放心。走之前,我得见一次郭时风。”
“那人见风使舵,不可信任。”
“就因为他见风使舵,我才要见一面,或许能让他再转过来。”
邵君倩沉吟片刻,“好吧,我尽量安排,但是十七公子千万不要提起遗诏。”
“我不会犯这种错。”
邵君倩笑着告辞,过了一会,长公主单独进来,神态与之前完全两样,更像是楼础最初认识的那位和善长者。
“唉,陛下的确是……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却无法劝说陛下回心转意。”在长公主口中,“陛下”仍是万物帝。
“我们也是走投无路。”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陛下心深似海,无人能够猜透,端世子之死,令宗室寒心不已。算了,多说无益,若能从梁家手中夺回太子……夺回新帝,由十七公子这样的人才亲加教诲,天成朝必能出一位好皇帝。”
“楼某不才,怎敢担此大任?”
“十七公子若是无才,朝中再找不出有才之人了。我不会胡乱许诺,禁锢确实无法去除,但没人规定布衣不可当帝师。”
长公主用心接纳,楼础一味谦逊,若有外人在场,会以为这两人早已惺惺相惜。
邵君倩回来,在门口咳了一声,长公主小声道:“欢颜的婚事尚未定聘,十七公子努力,两位郡主共入一门,何等盛事?”
楼础一愣,没等他回过神来,长公主已经走了。
为了一纸遗诏,长公主愿意付出大本钱。
邵君倩进来,“十七公子请随我来。”
郭时风不能一直留在内宫,在宫外另有住处,拒绝去别处见人,别人只能来见他。
邵君倩送人上门,自己告退。
郭时风换上一身新衣,一见面楼础就赶过来,捉臂大笑,“想不到我与础弟竟会在此相遇。”
楼础也笑道:“郭兄神出鬼没,愚弟望尘莫及。”
“哈哈,础弟说笑。”郭时风引楼础进屋坐定,正色道:“我回京之后,一直想联络础弟,可是不得机会啊。”
“明白,当初也是我说尽量少联系,以防泄密。”
郭时风志得意满,“不管怎样,事情总算成了,可惜马兄不在,不能一同庆祝。础弟有马兄的消息吗?”
郭时风还不知道真正的刺客另有三人。
“没有,马兄走得突然,对谁也没说。”楼础又撒一个谎,马维对他说过要去并州。
“还有一事可惜,咱们做成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能昭告天下。”
“求实,不求名。”
“哈哈,亏得我还是闻人学究的弟子。础弟来得正好,我将你引见给梁洗马,他现在是皇帝身边最受信任之人,或许有办法解除础弟的禁锢之身。”
“大将军那边怎么办?”
郭时风收起笑容,“我知道础弟要说什么,不如由我先说。础弟既受名实之学,就该明白一个道理,像咱们这样的谋士,凭一张嘴吃饭,不可受累于虚名。础弟刚刚也说求实不求名,可你却被楼家之名束缚手脚,若一直不改,便是摆脱禁锢也不能得到自由。”
“非我受累于楼家,实在是除了楼家,我别无依靠。”
“呵呵,础弟还是贵公子之心,学我啊,萍踪四海,随遇而安,飘零之际确实受过不少苦,但是心无挂碍,不受虚名之累,常得自由。”
楼础笑道:“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郭兄这样洒脱。”
“怎样,随我去见梁洗马?”
“我不爱楼家之名,外人却未见得会相信,况我在梁家面前无功无劳,何以见之?”
“只要你能说服大将军自愿交出兵权,梁洗马以及梁太傅,当待础弟以上宾之礼。”
郭时风声称“虚名”为负累,可心中最忌惮者仍是大将军之名。
大将军至少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颓丧之意。
楼础思索一会,说道:“有劳郭兄,带我去见梁洗马。”
楼础从万物帝那里至少学得一招,眼见为实,他得见过每一个人,才能确认形势。
第六十五章 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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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升之蓬头垢面,像是误入皇宫的乞丐,虽说要时刻照顾新帝,仍有时间洗漱,但他宁愿保持这个样子,给外人一个极其强烈的印象——皇帝离不开他。
小皇帝躺在榻上,枕着梁升之的一条腿,似睡非睡,偶尔会睁开双眼,惊慌地到处查看,确认这里真是皇宫,而且熟悉的人就在身边,才能再安静一会。
蜡烛摆了一圈,照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四名宦者专门照看这些蜡烛,定时剪掉烛花,不让它们熄灭。
向皇帝跪拜,同时也是在向梁升之跪拜,谁也避免不了。
梁升之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要低头看一眼小皇帝,好像得到授意似的,“楼公子平身。”他的笑容略显疲惫,但是十分自信。
“你能来,我很高兴,陛下也很高兴。”梁升之又低头看一眼,“天不佑本朝,令先帝弃群臣而去,上天也眷顾本朝,将陛下及时送回东都,一悲一喜,尽在天意。”
郭时风笑道:“也是天意将十七公子送来。”
梁升之微微一笑,这不是一个月前当众酒后失态的太傅之孙,而是逃脱大难、骤掌重权的新贵。
“在下卑微,怎敢承担天意?梁洗马护驾之功昭著海内,才可称之为天意。”楼础拱手道。
梁升之大笑一声,马上压低声音,“咱们也算是熟人了,听郭先生说,十七公子深得大将军欢心……”
小皇帝突然坐起来,一脸的惊恐,尖叫道:“撵走!全都撵走!”
楼础以为自己不受欢迎,惊讶地看向郭时风,郭时风笑着摇摇头。
梁升之温语劝慰:“陛下莫怕,这里是东都皇宫,周围没有乱民。”
“我听到你说‘大将军’。”小皇帝还不习惯自称“朕”。
“乱民最怕大将军。”
“哦。”小皇帝慢慢躺下,完全没注意到房间里的其他人,忽然又道:“是大将军杀死父皇吗?”
梁升之飞快地瞥了一眼楼础,低声道:“不是,大将军一心为国,乃是第一等忠臣。朝廷会查明真相,很快。”
“报仇。”
“此仇一定要报。”
“杀光乱民。”
“一个不留。”
小皇帝嗯嗯两声,渐渐入睡。
梁升之轻拍小皇帝,抬头向郭时风小声道:“请郭先生接待楼公子吧,我的意思……陛下的意思,你都明白。”
郭时风轻声称是,引楼础出房间,这次拜见不为谈事,只是向楼础证明,他郭时风的确能够代表梁升之与皇帝。
隔壁的房间无人,也没点灯,郭时风与楼础就站在门口讨价还价。
“大将军兵败秦州,朝廷不会追究,但是大将军得上书致仕,名号可以保留,朝廷还会赐与太保之位,总之不令大将军难堪。”
“朝廷既有此意,何不让大将军进城?”
郭时风笑道:“城中人心不稳,朝廷不想再添意外,还是在城外将事情解决为好。”
“楼家其他人呢?”
“中军将军升任侍中,其他人有官者不动,进爵一级,无官者封官,赏爵一级,十七公子例外,继续留在陛下身边充任侍从,禁锢之事要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朝廷……真是大方。”
“础弟不必多虑,朝廷希望大将军致仕,真的别无它意,只是新帝年幼,恐怕各方不服,需拿一位重臣警示天下,大将军可以颐养天年,愿意的话,也可以过一阵子重新掌军,仿梁太傅之事。”
“嗯。”楼础想了一会,“陛下刚才说要报仇……”
郭时风笑道:“陛下要报的是秦州受惊之仇,非杀父之仇。当然,事情不能就这样过去,刺客是梁国人,就得有一批五国人士为此付出代价。马兄此次逃亡真是不巧,只好拿他当主谋。”
“马维是我最好的朋友。”
“对我何尝不是如此?我认识马兄还要更早一些。唉,也是他运气不佳,咱们能做的就是暗中通知他一声,让他逃得越远越好。”
“还有马兄的家人。”
郭时风摇头,“这种事情没法面面俱到,咱们得先自保,否则的话,连给马兄通气儿的人都没有。”
楼础还在犹豫,郭时风又道:“马兄的事情以后再说,朝廷还没有查到他头上,大将军那边,需要早做决定。”
“我会向大将军传达朝廷美意——大将军若是不接受呢?”
“这个……梁洗马没说,我只能揣测,那朝廷就只能追究秦州兵败、大将军擅自返京之罪,按理说大将军至少应该留在潼关,最好的选择是固守西京,等待援兵,以稳固秦州民心。”
“明白了,只要朝廷能保证不会事后追究,我想大将军会同意。”
“大将军既然交出兵权,再追究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楼础又想一会,“楼家得有一位牧守,冀州不错,听说皇甫父子落入乱民之手,职位空缺,吴州或是益州也可以。”
“我不会随便许诺,这件事我得去问一声。”
“我在这里等着。”
郭时风拱手告辞,去隔壁屋里找梁升之商量。
楼础必须提出条件,好让对方相信自己是真心要谈。
郭时风更像是一名生意人,答应得太痛快,反而会让他生疑。
隔壁传来几声尖叫,小皇帝又被噩梦惊醒。
郭时风回来,“中军将军可以去益州,但是不给侍中之职。”
“好,天一亮我就出城,去与父亲谈。”
“础弟得劝说大将军,于公于私,致仕都是最好的选择。”
“明白。出宫之前,我得见一见大将军夫人和中军将军,父亲肯定会问起他们。”
“我可以送你去见中军将军,大将军夫人那边我也派人去问,看她能不能出来一趟。”
“多谢郭兄。”
“础弟休要多礼,无论上边怎样,你我都是朋友,马兄也是如此,虽说不能保他无罪,至少可保他一命,或许妻子也能保住。”郭时风显然反思过刚才的回答,重新修正,将友情说得重要些。
楼础拱手道:“以后事情不少,还要郭兄多多担待。”
“你我无缘同窗,今后共同服侍新帝,可算是同僚,要互相担待。”
两人互诉衷肠,然后郭时风带楼础去见中军将军。
楼硬非要为皇帝守灵,太皇太后怜他一片忠心,让他守在殿门口。
楼础到的时候,楼硬正伏在毯子上睡觉,身上无衣,蜷成一团,全靠积聚多年的肥肉抵御寒气。
郭时风识趣告退,“我去找人通知大将军夫人。”
楼础将三哥推醒。
楼硬睁眼就要哭,楼础坐在旁边,“三哥,是我。”
天还没亮,楼硬借着殿内的烛光细看来者,颤声道:“是你?”
“是我,父亲派我进城打探情况。”楼础已将撒谎练得如火纯青,连自己都有点当真。
“父亲……真回来了?”楼硬又要哭。
“回来了,停在城外的驿站里。”
楼硬忍住哭泣,趴在门槛上向外望了几眼,然后用极低的声音道:“快让父亲来救我。”
“三哥怕什么?”
“陛下在我家里出事……”
“朝廷不会冤枉无辜。”
“你不明白……”
“新皇帝行事与先帝不同。”
“不同吗?”
“不同。”
楼硬稍稍安心,抱住弟弟,还是哭了出来,“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无论怎样,一定要让我离开东都,我真的……真的一天都不想留下。有时候,我好像还能听到陛下的声音……”
楼硬望向殿内的灵柩,全身发凉,抖个不停。
楼础也看向黑暗深处,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怕,即便万物帝这时走出来,他也不怕。
兰夫人一个人来的,公主儿媳已被她招回宫内,陪伴悲痛的太皇太后。
“大将军可好?”一见面兰夫人就问丈夫的情况。
“一切都好。”即便没有外人,楼础也不提父亲受伤之事。
兰夫人长出一口气,“那我就安心了,也请转告大将军,我与硬儿……”兰夫人看一眼儿子,眉头微皱,“我们也好,请大将军放心,朝廷大事我也不懂,但朝廷总不会错,楼家满门忠良,绝不可辜负朝廷厚恩。”
“是,夫人,孩儿明白。”
兰夫人叹息一声,“楼家子孙成群,最后能用到的却只有你一个。别管你三哥,他就是一个无用的废物。”
楼硬仍坐在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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