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昨天临时决定出宫,事先无人能料到。”
“嗯,所以郭时风建议他与梁升之带着太子提前回京时,我同意了。”
楼础还是不解,默默地看着父亲。
楼温也沉默一会,“太子受到惊吓,得了重病,郭时风说与其让太子死在我身边,不如……总之一切都太快。”
“父亲回京,原计划是要做什么?”
“我将你的那些兄弟、侄儿留在秦州,自己回来是要向陛下请罪,同时当面质问兰恂这个混蛋。如果郭时风的计划能够实现,我则必须及时现身,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楼温莫名其妙地变得严厉,“你是我的儿子,可是一直不向我说全部实话,反而是一名外人向我透露刺驾计划。”
“外人说实话,一遇到事却可能跑向别人,孩儿不说实话,无论怎样都跑向父亲身边。”
楼温嘿嘿笑道:“跑是跑来了,就是……可能晚了。”
“不晚。”楼础急切地说,“宫中有几天时间将会是妇人主事,母亲和公主在太后身边……”
楼温摇摇头,“我说的不是东都,是秦州。”
“秦州如何?”
“兰恂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秦州早已乱成一团,即便十万大军同时进入关中,也未必能够很快扑灭,朝廷以粮诱民、东边河工造反,更是乱上加乱。”
“父亲百战百胜,只要朝廷给予兵权……”
楼温依然摇头,“不同啦,不同啦。”
“秦州之败,乃皇帝暗中设计,以粮草引诱乱民,罪不在官兵,父亲何以沮丧至此?”
楼温在硕大的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还是老了,被人刺中一下,想当年,就是十槊、百槊,也到不了我近前,如今居然被无名之辈刺中。”
楼础大惊,“父亲……”
“一时半会死不了,无论如何,我会给楼家子孙安排一条退路。”
楼础心中依然不安,皇帝与大将军被刺中的地方都在腹部,冥冥中似乎有意如此。
“就按你说的做,先进宫谢罪,拥立新帝,然后再想办法争夺兵权……”
楼础觉得不能再隐瞒了,“昨晚的刺客令陛下受伤,是我和邵君倩、济北王世子张释虞……一同将陛下杀死的。”
楼温居然没有发怒,反而问道:“你们三个谁先谁后?”
“孩儿最先,邵君倩、张释虞随后。”
“不愧是我的儿子,也不愧是吴国公主所生,你们母子总算亲手杀死一位天成皇帝,该满意了吧?”
楼础无言以对。
“如果是在太平时候,我第一个杀你以谢朝廷,可现在——太平就要结束,楼家需要一个能在乱世中活下去的儿子,你三哥不行,其他兄弟也不行,或许你能行,或许。”
“父亲,天下尚未大乱,一切仍可挽回。”
“你若是亲眼见到那些乱民,就会明白……说这些无用,别跟我争,我想休息一会。”
腹部的伤虽不明显,却对大将军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积累多年的雄心壮志,无可遏制地外泄,当年的金戈铁马,仿佛一场属于他人的梦境。
车辆突然停下,一名校尉在外面道:“大将军,前方有圣旨。”
楼温动动身子,“让他过来宣旨。”
楼础掀起车帘,跳到车下待命。
一名宦者跑来,见大将军仍坐在车上,不由得一怔,没敢提出要求,反而向大将军跪拜,然后起身取出圣旨。
圣旨写在绢布上,非常正式,不像楼础带来的遗诏,乃是临时写在纸上。
宦者正要开口,大将军道:“别念了,拿来我看吧。”
这样的要求不合规矩,宦者犹豫一下,乖乖送上。
楼础接过来,转交给父亲。
楼温看了一遍,笑道:“太子已在柩前继位,第一道圣旨就是命我留在驿站,不许进城。回去告诉新皇帝,就说……老臣遵旨。”
宦者应是,匆匆跑开,生怕再被叫回去。
“离驿站还有多远?”楼温问随车校尉。
“已经过了,要往回走几里。”
“嗯,那就调头吧。”
楼础上车,“父亲真不进城?这道圣旨绝非太子……新帝之意。”
马车慢慢调头,楼温道:“别急,等郭时风的消息。”
“郭时风惯于见风使舵,他与梁升之一起,更不可信。”
“嘿,他可是你的朋友。”
“他不算我的朋友,是马维拉他入伙……”
“想闯进城是不可能的,先住进驿站再说,让我安静会。”
楼温闭目养神,楼础心中却安静不下来,反复思考眼下形势,越想越不安。
到了驿站,士兵进去安排食宿,楼础先下去,伸手要去搀扶父亲,楼温却递来一件东西,放在儿子手中,“这是我的私印,你带在身上,立刻去往禁军营地,求见湘东王,随你许诺,事后我全认,总之要争得湘东王的支持。”
“湘东王……”
“我与湘东王有些旧交情,又刚刚联姻……你一定要说服他,只要我能进入禁军,楼家不倒。”
“西征大军不是还有八万人在潼关吗?”
“远水不解近渴,而且那八万人分别由不同将领掌控,不都是我的人,调派起来比较麻烦。湘东王虽非禁军统帅,但是在军中颇有几分声望,如果宫里重用济北王,湘东王很可能会不满。”
“明白了,父亲,我这就出发。”
“等等,带上乔之素。”
幕僚乔之素跟在队伍最后面,额头受伤,样子颇为狼狈,楼础请他来见父亲,大将军交待道:“乔先生多多指点我这个儿子。”
乔之素深揖,“十七公子聪慧过人,我跟随左右,拾遗补阙。”
大将军挥手,示意两人离开。
两人骑马前往军营,乔之素执缰拱手,“惭愧,我一直以谋士自居,却没料到朝廷竟会……唉,陛下行事实在是出人意料。”
楼础简单将形势又说一遍,当然不提自己就是刺客之一,最后道:“乔先生此前就曾让我接触湘东王,可我一直没能做到,也很惭愧。”
乔之素道:“十七公子受困宫中,自顾不暇,也是我想得太简单。不过,这次劝说应该会成。”
“湘东王与济北王不和吗?”
乔之素想笑,结果牵动伤口,变成一个古怪的表情,“两王虽为叔侄,交往不多,倒是没有恩怨。湘东王与太后——现在应该是太皇太后了——曾经定过亲,可太后最后嫁给先帝,中间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那湘东王应该很支持太皇太后。”
乔之素摇头,“恰恰相反,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就曾力劝先帝除掉湘东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被先帝压下去。当今天子——啊,也是先帝了——登基之初,太后又闹过一回,陛下没听,命湘东王就国镇守南方。如今新帝年幼,济北王乃太后所生,很可能会掌权,也很可能顺从太后心意。”
楼础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联络湘东王。
“秦州之战很惨烈吗?父亲受伤之后,好像……有些失落。”
乔之素挤出笑容,“按理说这些话不该我讲,可是……讲就讲吧,都这个时候了。是十七公子的那些兄弟子侄,他们本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兵,遭到伏击的时候却最先陷于混乱,各自逃亡,以至军心溃散,连大将军也阻止不住。好不容易逃回潼关,大将军想亲手斩杀几人,最后却没下得去手。大将军失望至极,常说楼家没有栋梁,怕是要倒,可是对十七公子,大将军还是十分看重的,否则也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十七公子。”
“如果大将军不能重新振奋,即便说服湘东王,怕也无济于事。”楼础喃喃道,发现怎么也没办法用名实之学解释父亲的变化。
第六十二章 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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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东王焦虑不安,他曾与皇甫开一同去捉拿大将军,又被任命为禁军监军,虽非统帅,地位却很高,在中军帐里,能与两位上将军并肩而坐,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皇帝的信任。
结果皇帝竟在御驾亲征的前一夜遇刺身亡。
湘东王的境遇没有因此改善,反而越发焦虑,非常不巧,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城外,无缘参与宫中定策,更不巧的是,太后升为太皇太后,很可能独掌大权,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宫里传来圣旨,太子登基,传令城外将士一律停在原处,任何人不得擅自移动,尤其是不准进城。
虽然没提湘东王三字,他却觉得这道圣旨就是写给自己的。
楼础、乔之素赶到的时候,湘东王正在帐中坐立不安,得到通报,立刻邀请入帐。
湘东王与楼础见过面,从来没交谈过,分不清这是哪一个,他与乔之素比较熟络,一见面就握臂大笑,说道:“行伍之中不讲虚礼,快来坐下。这位是大将军的儿子?果然是将门虎子,名不虚传。”
乔之素坚持行礼,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大将军膝下十七公子。”
“哦,十七公子,很好,很好。”
湘东王显然对楼础毫无印象,乔之素补充道:“前些天十七公子刚娶济北王之女为妻。”
“哦——”湘东王终于知道这是谁了,热情立刻下降四五分。
乔之素等卫兵退出之后,正色道:“济北王嫁女乃是皇帝安抚大将军的计谋,并非真心实意,大将军与十七公子都没将这桩婚事当真。”
楼础也道:“成亲当天,济北王声称郡主逃走,就是盼着楼家出事,要给自家女儿留条后路。”
湘东王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态度重又热情,笑道:“济北王真是小家子气,嫁女就是嫁女,既有媒妁之言、嫁娶之礼,就得认账,哪有假成亲的道理?我对大将军仰慕已久,真心嫁女,那位骁骑公子回来了吗?明天就能成亲。”
湘东王忘了未来女婿排行第几,只记得是名骁骑校尉。
楼家二十三子年经虽小,早早就有官职。
乔之素顺着说:“骁骑公子与其他兄弟一同被留在秦州。”
“嗯,大将军至公无私,将自家儿孙留于险地,整个朝廷有几人能做到?”
两人寒暄,楼础坐在一边,几乎插不进话。
茶已喝过,乔之素介绍一下秦州战况,以及大将军的致敬之意,渐渐收话。
湘东王知道这两人来必有因,放下茶杯,说:“陛下不幸遇难,举国同悲,朝廷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大将军回来得正及时,为何也被朝廷止于城外?”
楼础起身道:“宫中……”
“坐下说,咱们算是一家人,不必拘礼。”湘东王客气地说,看出这位十七公子才是大将军的代表。
“事发时,我就在陛下身边,也曾进宫护柩,今早才从宫里出来。”
“真的?”湘东王立刻生出兴趣,神态又有不同,客气之余多出几分尊重。
楼础拣能说的事情讲述一遍,最后道:“宫中如今是长公主主事,家兄中军将军、济北王与邵黄门辅佐,太皇太后乃是幌子。”
湘东王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笑道:“难为十七公子,一天一夜没睡,还特意来见本王。中军将军既在宫中参政,想必大将军无忧矣。”
楼础道:“非无忧,乃有大忧。”
“此话怎讲?”
“家慈、家兄、家嫂皆在宫中,却不能让大将军进城,说明宫中形势已然失衡,楼家不稳。”
“长公主和济北王对你们楼家应该没有恶意吧?”
“有一件事不巧,太子今早进城,柩前继位,新帝身边的梁升之乃梁太傅之孙……”
“不必说了,本王明白。”湘东王对楼、梁两家的恩怨十分了解,“大将军有何计划?”
楼础起身,取出父亲的私印,双手捧送给湘东王。
湘东王接在手里,半晌不语。
乔之素笑道:“殿下恕罪,我这个……路上受了颠簸,肠胃不好……”
“去吧,外面卫兵会给你指路。”
乔之素告退,湘东王抬头问道:“大将军这是何意?”
“天成乃先帝所建,留与子孙,大将军忠于张氏,愿奉有德者为主。”
湘东王摇头,“太子刚刚登基,怎可说这种不忠不孝的话?”
“太子在秦州受到惊吓,身体孱弱,已是重病缠身,勉强回京,怕是不支。”
湘东王腾地起身,又慢慢坐下,“陛下还有其他皇子。”
“天下将乱,而陛下诸子皆弱,谁堪大任?宫中若选立幼子,必有母上夺权之忧,若选立壮年——”楼础盯着湘东王的眼睛,“必是济北王。”
“济北王乃是陛下亲弟,选他理所应当。”
“济北王若是继统,太皇太后又会成为皇太后,便是想让权也让不出去,济北王慈孝,对太后向来言听计从,殿下到时何以自处?”
湘东王沉吟片刻,“城中形势未明,此事需从长计议。”
“非得是形势未明,才有可趁之机,形势一旦明了,湘东王与谁共事?”
湘东王又想一会,突然笑道:“大将军这么多儿子,怎么偏偏派你来?”
“诸兄弟皆在秦州,三哥……”
“十七公子不必解释,你是吴国公主所生,陛下召你入宫,济北王嫁女与你,已经说明一切。”湘东王将印章放在桌上,“坐下说话。”
“谢殿下。”
“大将军回京,带兵几何?”
“劲卒五百。”
“不够多啊。”湘东王皱眉。
五百之数都是楼础夸张,他继续道:“西征大军在潼关尚余八万人,大将军将儿孙留于军中,就是为了今后一呼百应。如今信使已经派出,多则五天,少则三天,大军即至东都。”
“造反的河工怎么办?”
“先定朝堂,再平江湖。”
湘东王又一次沉思。
楼础说了一堆谎言,及时收住,以免引起怀疑。
大将军觉得西征之军难以掌控,在外人看来,却不存在这个问题,湘东王开口道:“就是这三五天最为重要,西征之军即便赶到,怕也是回天无力。”
“宫中诸人忙于争权,还会乱上两三日,即便早早有人胜利,城外还有一支禁军,可定乾坤。”
“这里?禁军?”湘东王摇头而笑,“禁军虽有数万之众,只听天子之令,便是两位上将军,也无权指挥,用不得,用不得。”
“天子若不肯出城呢?”
太子年幼,又受到惊吓,即使身体恢复,也很可能不愿再进军营。
“那天子就会派一名重臣出来掌军。”
“此人必是宗室。”
湘东王点头。
“殿下身为太子叔祖,名为监军,可得掌军之职吗?”
湘东王无奈摇头,“天子若派人来,必是济北王。可是——大将军有办法让禁军将领听从命令?”
“皇帝遗诏在大将军手中。”
“什么遗诏?”
“陛下临终前曾手写一份遗诏,传位于太子,被我得到,带出城外。”
“太子已经继位,遗诏可有可无。”
“非也,有遗诏,名正言顺,无遗诏,权宜之举,况且遗诏里指定殿下与大将军为顾命大臣。”
遗诏是邵君倩所写,当然不会指定顾命大臣,楼础又在顺口胡诌。
“遗诏或许有点用。”湘东王喃喃道。
“大将军枕戈待旦,唯愿殿下当机立断。”
“还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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