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没有守军,躲藏着一些百姓。
徐础早有安排,唐为天赶到之后没有立刻进城,而是在一处城门外扎营,派出士兵驰告全城:天成镇西大将军、降世军秦州总管唐为天从今天起接管西京,命众人速去参拜。
名头虽然响亮,效果却不显著,只用一百多人从藏身之地走出来,胆战心惊地过来叩拜唐将军。
唐为天下马还礼,然后全都放走,专心等徐础赶到。
徐础带领他一路上选出的新头目,次日上午赶到西京,这些新头目的号召力更强一些,当天就叫出近千人,此后每天都有人出来,最终达到五千余人——这就是西京的全部人口,加上一路跟随而来的百姓,刚刚过万,且多是老弱病残,胜兵者不过两三成。
即便如此,徐础也没将这些人编入军中,而是分与房屋、田地,让他们先照顾自家人。
西京占地颇广,外郭内城,论起来比东都还要大些,徐础选择保持较好的一角,将宅院全分出去,允许百姓去其它地方拆除断壁垣,拣取石木修补自家,还鼓励众人在城中空地开荒耕种。
荒废的西京重新萌发生机,但是只有一线,随时都有中断的可能。
入城不过数天,唐为天就开始面临缺粮的窘境,城中百姓勉强能养活自己,没有余力供养士兵。
唐为天最在意的事情就是食物,一听说存粮所剩无几,大为着急,来找徐础寻求主意:“我带兵出去转转吧,或许能从附近的城中找到一些粮食。”
“西京尚且残破至此,别处不会比这里更好,你带兵出去,找不到粮食,反而惊扰四方。听我的,派百姓当中的头目出城,宣告四方,多招些百姓过来。”
“还招百姓?那粮食可就更不够了,你又不许我从百姓那里征粮。”唐为天十分不情愿。
徐础笑道:“民为源头,没有源头,哪来的水?你要做大将,就不能只会打仗。”
“可我真的只会打仗。”
“别着急,慢慢学。”
唐为天摇头,“我学不来,反正有公子在这里做主,我专心替你打仗就是了。”
“我很快就要走。”
“咦?”唐为天大吃一惊,“公子要去哪?”
“并州。”
“那我怎么办?我必须跟你一起走,不能留在这个鬼地方。唉,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之一,就是能来西京逛上一天,什么都不买,只是闲逛,如今我来了,西京却是这个样子——唉。”
“你必须留下。”徐础严肃地说。
“为什么?”唐为天不服气。
“因为你武艺高强,当世无双。”
唐为天咧嘴而笑,“公子真会夸人,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何要留在西京。”
“像你这样的人,若是留在别人帐下,至多不过一员猛将,其人强,则你还有用武之地,其人弱,你也无能为力,反会深受其害。”
“公子说得有理,守汉中城的时候,贺荣人兵多将广,我一点办法没有,在城里憋坏了,铁大将军就是不允许我出去。”
“他是在保护你,但是亦不能重用你。”
“金圣女和猛军将军也不能?”
“不能,他二人已是强弩之末,平定凉州之后,必要休养休息,再无扩张之心,用不到你的本事。”
“只有公子能用我。”
“我也不能。”
“那谁能用我?”
“所以你要留在西京,召集百姓,坚守城池,今秋若能丰收,则你明年可以发兵循定郡县,照我估计,至少可以夺占半个秦州。然后坐观中原事变,观看群雄起伏,选择你喜欢的人投奔,日后至少是封侯之命。”
唐为天傻笑两声,“我还能封侯?我的爹娘若是听见,该有多吃惊啊。”
“但你要记住两件事。”
“嗯,公子交待的事情我一定记住。”
“第一,不可与民争利,你要想尽办法招聚百姓,趁天时还在,就在城中垦荒,但是在收成之前,不可征粮、抢粮,亦不可滥用民力,等农闲之时再修补城墙与城门。”
“记住了。”唐为天点头道。
“第二,不可擅兴兵戈,若是有人愿意投军,你可以接受,但是今年不要向外发兵,专心守城,有来争夺者,撵走就是,不要追赶,一切要等明年再说。”
“哦,专心守城,我也记住了。可是……我没粮啊,勒紧腰带,顶多还能支撑十来天。饱肚子兵好管,饿肚子兵就是神仙也镇压不住。”
“我会再给你找一批粮来,你自己多想办法,不成的话,宁可杀马为食,不可抢夺百姓余粮,西京能否复兴,全赖于此。”
“不抢,但是我也不想杀马,据说城外野兽不少,我带人打猎可以吧?”
“可以,总之我会尽可能给你送来粮草,让你坚持过今年,明年你就要全靠自己了。”
“没问题。”唐为天心思简单,很容易被鼓舞起士气,完全没想到自立会有多难。
当天下午,徐础请来十余名百姓中的头目,多是年长之人,正式引见给唐将军,充任官吏。
百姓当中有几名从前的官吏,徐础一律不用,并且提醒唐为天也不要用:“西京初兴,人心不稳,需一切从简,老吏规矩多,容易引发民乱,至少今年绝不能用他们。”
“以后我也不用。”唐为天从小就不喜欢老吏。
徐础次日就要走,唐为天挽留不住,只好设宴送行,还请来芳德公主,敬酒道:“我改变从前的说法,张氏女不都是坏人,公主就挺好。公子交给你了,可是你们两个一样弱,也不知道是谁照顾谁。总之,公子是聪明人,你也不笨,你们肯定能想出办法,不用我啰嗦……”
唐为天啰嗦许久,越说越不知所云,张释清笑着听完,“明白,我喝下这杯酒,聊表寸心。”
“我就是这个意思!”唐为天大喜,抢先一饮而尽。
张释清也喝光杯中酒,两你推杯换盏,喝得尽兴,徐础在一边做个看客。
唐为天喝得更多,最后大着舌头道:“别的不说,单论喝酒这件事,还是需要公主照顾公子——咦,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公子,你们两个很有缘啊。”
张释清笑个不停,告辞之后却向徐础道:“你真要将他一人留在西京?”
“嗯。”
“你胆子真大。”
“看他运气如何。”徐础笑道。
两人各回房中休息,次日一早骑马出发,只有麻金等十余人护卫,唐为天一直送到三十里外才肯调头,并且立誓:“我会牢记公子的嘱咐,今年绝不发兵,离城最远不超过三十里。”
徐础一行人北上,数日之后正好与返乡途中的冀州军相遇。
尹甫与徐础早已约好汇合地点,为此特意等了一天,见面十分高兴,笑道:“徐先生真是闲不下来,居然抽空去了一趟西京。”
尹甫颇为识趣,他现在没有想法、也没有余力占据秦州,因此对徐础的意外之举不作任何评价,当徐础提出借粮时,他也十分大方,拨出一队人马,专程给唐为天送去粮草,至少够他再支撑一两个月。
凉州的战事十分顺利,果如徐础所料,大军压境,凉州立刻大乱,羌王率兵南退,都城兵民释放老凉王,闭门拒绝接纳杨猛志进城。
冀州军离开时,杨猛军已经率兵进城,至于以后如何驱逐羌兵、捉拿杨猛志,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尹甫颇多感慨,“听说徐先生向金圣女写了一封休书,真是……大家都没想到,真的无可挽回了?”
其实休书有两份,一份休妻,一份休夫。
徐础回道:“金圣女遇人不淑,我不该再耽误她。”
“呵呵,金圣女的说法也跟这差不多。”尹甫没再追问下去,设宴为徐础洗尘,遍见诸将,等到再次单独交谈时,他道:“杨彤彩最近越来越跋扈,还没赶回冀州,就已开始争功。”
“明日就可动手。”
“这么快?”尹甫吃了一惊。
“杨彤彩若进并州,必然坏事。请尹大人照我的计策行事。”
第五百三十五章 运气()
杨彤彩一向觉得自己运气好,无需太努力,富贵荣华自然到手,但他并不骄傲,经常告诫子孙:“咱们杨家祖上积德,才有今天的日子,你们要省着用,给后辈儿孙留点。”
但是对外人,左武侯将军则是另一副面孔,谁敢质疑他的能力,必遭报复。
冀州军临阵倒戈这件事是他的运气,因此白拣一份胜利,也是他的尴尬,总觉得自己没有得到麾下将领的尊重,经常被这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会不同意吗?”杨彤彩问自己的一个外甥,也是心腹,“他们为什么非要瞒着我?”
外甥更加尴尬,因为他知道,舅舅肯定没胆量公然反叛贺荣人,“呵呵,他们……他们害怕舅舅。”
“嗯?”
“将军,他们害怕杨将军。杨将军不必放在心上,这是你的运气,不必承受阴谋之累,却受战胜之果,此番回朝,必获朝廷重赏……”
“呸。”杨彤彩啐了一口,然后点点头,“这也不全是运气,我若像晋王一样早早逃走,还有这场大胜吗?”
“没错,杨将军留在贺荣军中,原本就为伺机而动,是这些将领不懂杨将军的心事……”
杨彤彩啧啧几声,对外甥的这番吹捧不太满意,突然有些恼怒,问道:“我是一军之主,被瞒过也就算了,你为什么也不知情?或者是你知情却不肯告诉我,与众将沆瀣一气?”
外甥双手连摆,“舅舅……将军,你可冤枉我了,没人告诉我啊,战场上他们不是连我一块挟持了吗?”
“总之是你无能,我身边就没有能用的人,等回到冀州,我自然有办法收拾你们。”杨彤彩撵走外甥,独自喝闷酒。
次日一早,众将前来议事,杨彤彩冷着脸,看谁都不顺眼。
今天的议事内容只有一项,大军即将进入并州,是战是和、是借路还是夺路,需要拟定一个主意。
依据前方斥候打探到的消息,并州眼下正处于对峙状态,梁军占据东南的许多城池,却迟迟没能攻下晋阳城,晋军返回之后,连胜数场,解除晋阳之围,但是没能将梁军逐出并州,如今各自据城坚守,等候下一场大战。
晋王派使者过来,表示愿意借路,甚至供给粮草,但有一条要求,希望冀州军帮助他们攻打梁军。
杨彤彩犹豫不决,众将也都各持一端。
有人以为应当帮助晋王,一是能够顺利入并,二是梁军此前偷袭冀州,并非真正的朝廷之师,早晚会有一战,帮晋军也就是帮自己。
另一派人则觉得不该相信晋王,何况冀州军挟大胜之威,用不着在任何一方势力面前低头,就算要与晋军联合,也要等朝廷的旨意。
两派争论不休,杨彤彩听得心烦,向尹甫道:“尹大人做个决断吧。”
尹甫笑道:“我乃文官,在这种事情上还是得由杨将军做主。”
尹甫极少干涉军务,杨彤彩对此比较满意,想了一会,抬手制止众将议论,开口道:“此前击败贺荣人实属侥幸,不可因此而生傲气,况且降世军留在凉州,咱们冀州军孤立无援,所带粮草不多,将士思归心切,皆不乐为战,朝廷如今又是存亡未知,无从领受旨意——我意已决,与晋王结盟,借粮借路,至于晋梁之战,咱们旁观助威就是。想那梁王并非枭雄之辈,与凉州杨猛志倒是同一类人,见晋、冀联军,必生惧意,一溃千里,我军正好顺势入冀,夺回渔阳与邺城,最重要的是,救出陛下。”
众将唯唯,只有一人挺身而出,高声道:“杨将军此言差矣。”
杨彤彩脸色一沉,“苏副将有何高见?”
此前在战场上,众将一拥而上,挟持杨彤彩退兵,谁也不承认自己是主使者,事后杨彤彩也大度地表示绝不追问,但是一直对这位副将苏融川存有怀疑,以为暗中挑事者必是此人。
苏融川三十几岁,性子比较耿直,出列回道:“俗语云‘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贺荣人是虎,晋王沈耽就是狼,他今日卑躬屈膝前来求盟,它日必要设计陷害。朝廷不幸蒙难,所仰望者,无非是咱们这支冀州军,若是陷在并州,杨将军有何脸面再回冀州?”
杨彤彩脸上一红,心中大怒,“与晋王结盟,正为挽救朝廷,先别管晋王是狼是虎,梁王才是朝廷眼下之敌,不与晋王结盟,难道还与梁王联手不成?”
苏融川昂首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杨将军可做渔翁,为何非要选鹬蚌为友?以贺荣人之强、之盛,冀州军尚且大胜而归,区区晋、梁,有何可怕?”
杨彤彩大笑,随即怒道:“信口雌黄,误我大军。早就说了,冀州军之胜乃是侥幸,又没有降世军相助,凭什么同时与晋、梁两军交战?”
“对杨将军来说可能是侥幸,对我们……”
“你说什么?”杨彤彩更怒,挺身而起,双目圆睁。
众将皆劝,苏融川拱手道:“是我口不择言,杨将军莫怪,不过我的想法没变,晋王绝不可信,宁可绕路,也不可受其蛊惑,望杨将军再思。”
杨彤彩冷笑道:“我若不肯再思呢?你还要再来一次兵谏不成?”
帐中诸将一半多人参加过上次的挟持,听到这句话心中都有些慌乱,低头不语,苏融川更是狼狈,退回列中,连道“不敢”。
尹甫起身劝道:“杨将军休怒,众将各抒己见,最终还是要由杨将军定夺。”
“他们也得听我‘定夺’才行。”杨彤彩怒气难消,“朝纲不振,就是这些人害的。”
尹甫不停劝慰,杨彤彩稍稍缓和,挥手道:“我意已决,诸将退下。”
再没人敢提出反对,众将陆续退出中军帐,苏融川一直红着脸。
不远的帐篷里,徐础正与晋王使者对面而坐,一人饮酒,一人品茶。
“晋王想来十分重视这支冀州军,所以派大哥亲任使者。”徐础笑道。
刘有终叹道:“晋王如今只求自保,并州内乱未除,再来一支冀州军,可真承受不住。希望四弟多多帮忙,令晋、冀结盟,莫生嫌隙,此战过后,还可联手应对南方之敌。四弟听说了吗?宁王已然平定吴州,另派一军再度夺取东都,他则招兵买马,号称要以五十万大军横扫天下。贺荣人虽强,思念塞外,一败便溃,宁王心志坚定,才是真正的强敌。”
“大哥所言极是,但我在冀州军中只是客人,受其保护前往冀州,说不上话。”
刘有终笑道:“这是怎么了,四弟在我面前还要客气?天下人盛传,降世军金圣女、冀州军尹大人、凉州杨猛军、益州军铁鸷共败贺荣人,可我知道,若没有四弟出谋划策,根本就不会有四家联手。”
“大哥想得太多,冀州军诸将议事尚且不许我参加,我如何能够‘出谋划策’?我去冀州也只为送芳德公主回家,别无它意。”
两人一个吹捧,一个谦虚,刘有终最后道:“总之四弟别坏我的大事就好。”
“当然不会,我想冀州军刚刚经历大战,元气未复,除了与晋王结盟,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大势如此,只怕有人看不清楚,或者野心太大。”刘有终笑了笑,“杨将军不至于,他是一位识时务的将军,他想夺回冀州、拯救渔阳朝廷,也需要晋军的帮助,对不对?”
徐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