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础不说自己对宁王的判断,他敬佩杨猛军的坦诚大度,对成败得失都看得很清楚。
金圣女统领的降世军说是在秦北,其实更接近凉州,在几座山谷中扎营,几经战事,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只有三万出头,其中还有许多老弱妇孺。
一支由尹甫统领的冀州军也在此地扎营,人数虽少,只有一万五千多人,但是没有家眷拖累,兵力反而更强。
杨猛军的凉州军兵卒最少,总共不到五千人,但就是他们从凉北各地“借粮”,养活所有将士。
山谷往东数十里临近塞外的平坦之地,则是贺荣人的大营,经历襄阳之败,他们变得十分谨慎,不肯进入险狭之地作战,包围各处出口,频繁派兵骚扰,希望能将敌军引出去。
若不是杨猛军认得山间小路,徐础率领的三千多名益州军根本绕不开贺荣人。
为了行路,益州军不得不抛弃几乎所有的辎重与马匹,人人裹粮前行,终于与降世军汇合时,粮食已然耗尽,肚皮全都是瘪的。
到了这里,唐为天与部下不再自称益州军,也称降世军,受到热情的欢迎。
金圣女不在,她几天前带领一队人马出去探路,一直没回来,张释清也跟去了。
徐础稍事休息,正要去拜见尹甫,对方已闻讯而至,先来拜访。
尹甫本是文官出身,年纪又大,很不适应军旅生涯,颇显憔悴,却无衰败之意,一见面就哈哈大笑,“人算不如天算,邺城一别,不意却在边塞重逢,我没能带冀州将士与降世军回冀州,徐公子好像也不太如意。”
“何止是不如意,一路死里逃生,若非常有贵人相助,不知会死几次。”
两人落座,尹甫道:“坐而论道与亲历亲为,难易有如天地之差。”
“正是,哪怕带兵三百我都觉得吃力。”
“哈哈,知难而后易,感觉吃力这就对了,像我更加吃力,时刻盼着能有人替我接下这支冀州军。”
“军中将领没有合适的?”
“忠将则有,猛将则有,大将难寻。”尹甫盯着徐础。
徐础立刻笑道:“我倒是带来一员难得的猛将,大将亦缺。”
“徐公子因何北上?”
“希望亲眼看到贺荣人离开中原。”
“徐公子来得正巧。”
“哦?”
“你将看到贺荣人在边塞附近站稳脚跟。”
“形势这么差吗?”徐础笑道。
“说是绝路也不为过。塞内塞外如今尽是贺荣人,他们不急于开战,围而不攻,要等这边粮尽。”
“听说猛军将军一直提供粮草。”
“杨猛志已与羌人结盟,能够腾出手来封闭凉北诸诚,猛军将军也快要无处寻粮。”
“这是我的错。”徐础以“五万”益州军虚张声势,没能获得胜利,反而令杨猛志下定决心与羌人和解。
“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尹甫笑道,已经听说大致的前因后果。
“果然是绝路。”徐础叹道,“金圣女就是为此前去寻路吗?”
“嗯,她希望找一条路绕到塞外去,但是很难,即便侥幸能成,到了塞外更不是贺荣人的对手,一旦被追上……”尹甫摇摇头。
徐础想了一会,“这里兵卒多少?”
“全加在一起,将近三万人,拣选之后,顶多两万人,马匹更少,只有两千左右,多是猛军将军带来的。”
“贺荣人呢?”
“不计其数,至少十万人吧。”
“这么多?”徐础有些意外。
“这还不算追随贺荣人的秦、并、冀三州将士。贺荣人虽在荆州大败,但是幸存者不少,而且得到塞外诸部的补充,实力大增。唉,当初曹将军以为击败塞外诸部,能够乘势夺下边关,令贺荣人大乱,现在看来,亦是人算不如天算。但在当时,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若留在西京,早已全军覆没。”
“曹将军的战略没有问题。凉州杨猛志拥兵多少?”
“确切兵力要问猛军将军,我估计是两万,得羌兵相助之后,兵力翻倍,甚至更多。”
徐础又想一会,“贺荣大军难破,我军怕是只剩下凉州这一条路了。”
“嗯,我们也这样以为,因此请猛军将军前去凉州探路,希望能够一举夺下凉州,有块立足之地。”
“猛军将军说,其兄杨猛志囚禁老凉王,不得人心,军中士气也不高,或可一举击溃,然后再与羌人交战。”
尹甫点点头,“唯有一个问题,我军缺员大将,我肯定不行。”
“猛军将军呢?”
“徐公子以为呢?”尹甫反问道。
徐础沉默,他敬佩杨猛军的为人,但是不认为此人堪为大将,领兵五千差不多就是极限。
“金圣女呢?”徐础又道,“她从曹将军那里应该学到不少,而且又有若干老将辅佐。”
“曹将军不幸遇难,管长龄管将军半途病故,剩下的将领只能为副,不能为正。至于金圣女——”尹甫多看徐础两眼,“学到不少,能用上的却不多,一到战场上,仍是身先士卒、勇往直前。”
徐础笑道:“她还是没变。”
“这一战至关重要,胜则绝处逢生,败者全军覆没,必须有大将坐镇。”
徐础不语。
尹甫道:“徐公子当初能守东都,如今不能攻凉?”
徐础挤出一丝微笑,“我心里……害怕。”
“怕什么?”尹甫诧异道。
“人算不如天算。”
“我随口一说的话,徐公子怎么当真了?”尹甫笑道。
“我心中害怕,并非全因尹大人一句话,而是深有感触,回想起来,我之前用计,成功多是因为侥幸,最近几次频生意外,我心中后怕不已,胆子越来越小。”
“如果要找胆大之人,我这里可不缺。”
“我来之前呢,尹大人打算推谁为大将?”
“只能是金圣女。”
“等她回来吧,我宁愿做她的谋士。”徐础露出笑容,“献计的胆子还剩几分,哪怕漏洞百出。”
“那就等等,我只有一个请求。”
“尹大人请说。”
“请徐公子为中原着想,为此地数万将士着想,若是觉得金圣女难以担此重任——”
“那就由我勉为其难。”
两人又聊一会,尹甫见实在劝不动,起身告辞。
徐础不希望“勉为其难”,对金圣女,他心中愧疚甚多,绝不愿意夺她的军权,哪怕只是权宜之举。
在山谷中居住数日之后,徐础更不想夺权,无论金圣女是否堪任大将,降世军男女都对她崇敬有加,比在东都时更甚。
这天傍晚,徐础从冀州军营地里返回,远远就见唐为天冲他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大声道:“公子,这里竟然也有张氏女。”
“金圣女回来了?”徐础立刻想到随金圣女出去寻路的张释清。
“金圣女在路上,先回来的是一名张氏女,倒是不客气,在公子的帐中等你呢,有人说她是公子的妻子,怎么回事?”
“以后再向你解释。”徐础匆匆进入自己的帐篷。
帐篷里的确有一名女子,徐础却是一愣,端详多时才认出那真是张释清。
她的变化之大,便是济北王夫妇亲至,也未必能一眼认出来。
第五百二十七章 险计()
张释清比徐础记忆中的人高出半头,但是又黑又瘦,脸上全无当初的天真烂漫,公主的傲气倒是没变,面无表情,像是在看陌生人。
“你……瘦啦。”徐础道。
“嗯。”张释清冷淡地回了一声,“我来向你……”
“你知道吗?缤纷还活着。”
“咦?”张释清面露惊诧,刹那间恢复几分旧日的神情。
“她冒充你被贺荣人抓走,在襄阳落入宁王将士所救。”
“她人呢?”
“我将她留在宋取竹宋将军营中。”
“宋取竹是谁?”
“原是襄阳的一位豪杰,人称宋千手,也是范闭的弟子。”
“为什么要将缤纷留在他那里?”
“我此次北上,道路艰辛,没法将她带在身边。”
“这个宋取竹可信吗?”
……
徐础每次回答之后,总能引来更多的疑问,于是他从头讲起,从天下形势说到荆州形势,又说到江南,最后道:“一时间我也找不到比宋将军那里更安全的地方。”
徐础说的时候,张释清一声不吱,等长篇大论讲完,她却只关心一件事,抬手在心口轻轻拍了两下,“我还以为缤纷替我死了,伤心好久。”张释清笑了一下,马上又冷下脸,“你干嘛来这里?”
徐础还在打量她,“你不是要跟我学看大势吗?怎么弄得自己像是兵卒?”
“你的大势太枯燥,我决定不学了,还是跟金圣女学打仗比较有趣。”
“你要学兵法?”徐础诧异道。
“兵法也枯燥,我在学骑马射箭、舞刀弄槊,以后在战场上斩将夺旗。”
“嗯?”徐础吃了一惊。
“怎么,你觉得我不行?”张释清双目圆睁,“单挑的话,军中没几个人是我对手,金圣女说下一仗就让我参加……”
徐础笑道:“我只是意外而已。你刚才说找我有什么事情?”
“金圣女派我先回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她知道我来了?”
“你究竟要不要听我说话?”
“你说,打听谁?”
“谭无谓。”
徐础又吃一惊,“这是我的结拜义兄,非常熟悉——金圣女应该也认识他。”
“金圣女说是在东都见过面,认识,但是不了解,觉得此人夸夸其谈,不像老实人,但是又怕错失人才,所以想问问你。”
“请金圣女无论如何将他请来,接下来这一战是胜是负,全在此人身上。”
“他这么厉害?”张释清有点怀疑,“天成名将众多,我怎么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迹?”
“谭无谓乃匣中之剑、石中之玉,外人尚不识之。”
“他倒是带着一柄长剑,但是不像会用的样子。他真的很厉害?”
“嗯。”
“好吧,反正这是你说的,我回去原话照回就是。”
张释清迈步要走,徐础道:“稍等。”
“还有什么要说的?”
徐础犹豫一会,“算了,以后再说。”
张释清撇下嘴,走到门口突然停下,“你不能再辜负金圣女。”说罢离去,没给徐础回话的机会。
次日上午,张释清与一队女兵带着谭无谓回营,金圣女却没有随行,据说她马不停蹄,又去凉州查看形势,并且招杨猛军率兵前去与她汇合。
谭无谓的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仍然带着那柄长剑,走路时昂首挺胸,颇为惹人注目。
徐础迎出营地,拱手笑道:“二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一言难尽,有酒吗?咱们边喝边聊。”
徐础特意请来尹甫,居中引见,一同入帐饮酒。
谭无谓没注意到徐础酒量不佳,一边畅饮,一边讲述自己经历。
谭无谓在晋王帐下迟迟不得重用,被发配到边关守城,等到晋王投降单于,并州边关必须向贺荣人敞开,谭无谓越发无所事事。
降世军与益州军袭击塞外诸部,一些人塞外人逃到了并州关外,他们分不清秦州人与并州人的区别,一律视为中原人,见关卡敞开,于是一拥而入,大肆杀掠,声称是在报仇。
边关诸将不敢阻止,只能缩在城中自保。
谭无谓捏造一份晋王的旨意,调动上千兵卒,趁诸部懈怠,偷袭他们存放战利品的营地,也不拿走,一把火烧个精光,然后声称要去攻打贺荣人老巢,逃至塞外,引诱诸部将士追赶。
只有二三十人愿意跟他出塞,一行人躲躲藏藏,奔向秦北。
秦州关卡全在贺荣人的掌握之中,谭无谓等人只能继续向西绕行,吃了诸多苦头,中途失落一多半人,若不是遇见前去寻路的金圣女,他们极可能饿死在荒漠里。
谭无谓又喝一大口酒,感慨道:“意气用事,唉,想不到我谭无谓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如果能够重来一遍,我绝不会再做这种蠢事。现在倒好,晋王已回并州,我却亡命荒外,不能见他。”
尹甫看一眼徐础,无声地发出询问:这人真是你推荐的大将?
徐础笑道:“事已至此,后悔无用,二哥到得正好,我们马上面临一战,请二哥参谋一下……”
谭无谓对这种事从不拒绝,点头道:“我听金圣女说了,你们为何早不进攻凉州,非要等到现在?”
尹甫道:“早先准备进攻塞外诸部,不希望另惹麻烦,后来又因为猛军将军,不想过分逼迫凉州,以免危及老凉王的性命。”
谭无谓摇头,“失策,十分失策,刚刚击败塞外诸部,且杨猛军在的时候,才是进攻凉州的最佳时机,一时心软,追悔莫及。”
尹甫笑道:“我们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嗯,意气用事。”
徐础道:“过去就过去了,重要的是眼下,二哥觉得还能一战吗?”
“你们有多少兵力?金圣女一直没向我透露实数。”
“勉强三万,堪用的只有两万。”
尹甫没料到徐础竟会实话实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两万……马匹呢?”
“两千左右。”
“太少。”谭无谓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突然笑道:“但是也比没有强,可以一战,但需用计。”
徐础道:“凉州杨猛志与羌人联手,实力大增……”
谭无谓摇头,“四弟与金圣女想法一样,是要先破凉州吗?”
“二哥觉得此计不妥?”
“击凉州无非是为寻一条出路、一个立足之地,对真正的强敌贺荣人毫无影响,这一战败则无路可走,胜者一时获益,殊为不智。且凉州地荒民少,杨氏经营数代,民心难夺,降世军纵然取胜,也难以站稳脚根,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尹甫又看一眼徐础。
徐础却极认真地问:“二哥以为这一仗该如何打?”
“贺荣人败于荆州,塞外诸部败于降世军,士气大衰,且在中原掠夺甚多,选立的新单于尚还年幼,人人思归,已非初入塞时可比,不足为惧,可一举击溃之。”
徐础沉吟不语,尹甫吃惊地问:“贺荣大军虽非往日之盛,但是得诸部与中原将士支援,亦有十几万之众,如何击溃?”
谭无谓道:“围而歼之。”
尹甫更加吃惊,“我军顶多三万人,敌军十几万,怎么围?”
“多备旗帜,降世军、凉州、九州之旗全都要有。”
尹甫目瞪口呆,“虚张声势?”
“正是。”
“若是被贺荣人看穿呢?”
“不过一场惨败,与坐守山谷无异,比进攻凉州亦不过败得早些而已。”
尹甫大摇其头,“我军与贺荣人对峙已久,彼此互知底细,谭将军这一招绝不可行。还是攻凉比较稳妥,到时不打降世军、冀州军的旗号,由猛军将军出面,当可稳定民心。”
徐础也觉得谭无谓的计策太过冒险,“多立各州旗帜是条妙计,用来攻凉也可以。”
“凉州最近并未败给中原诸州,树旗有何用处?”
徐础想了一会,问道:“二哥觉得贺荣人会乱,是亲眼所见,还是私心揣度?”
“私心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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