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不自量力,企图夺取边塞关卡,阻止诸部入塞与单于汇合,可单于早有准备,与诸部暗中设计,先是引蛇出洞,然后两面夹击,就这样取得一场大胜。”
“至少他们尝试了?”
“金圣女和尹甫吗?嗯,他们尝试了,徐公子呢?这些天尝试什么没有?”
徐础抬头看向那张高傲的脸。
寇道孤明白目光中的含义,回道:“我心中只有天下,没有华夷,单于虽然出身塞外,对中原颇为仰慕,已任命我为圣师,专门教授单于和大妻的一对孪生子,等他们长大,必成一代明君。”
“教他们如何喊父亲?”
寇道孤冷笑一声,“徐公子就只是坐在这里逞口舌之利吗?”
“你似乎还有话没说。”
“我不止是给你带来消息,还有一项劝说,徐公子一生劝人,也该被别人劝一劝了。”
徐础露出微笑,“这倒稀奇。”
“徐公子聪慧通达,擅长揣摩别人心中的想法,所以我不隐瞒,先说于我有利的地方:我不希望徐公子活着去见单于,单于心高志大,虽然通缉你,但是未必会杀你,徐公子只需一俯首,便能得到单于的谅解,被委以重任。”
“你来杀我?”
“亲手杀人的事情我做不出来,而且这会惹单于不高兴。”
“假手他人?”
“蜀王是个聪明人,宁愿将徐公子活着送给单于,不会为我作刀。”
“那就只剩下自杀了。”
“正是。”
“让我想想,我手里有刀,又遭到囚禁,很快要被送至单于面前,想要保命,只能俯首称臣——你瞧,真的很难下定决心。”
寇道孤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转瞬即逝,“为了襄阳呢?”
“襄阳?”
“襄阳群雄聚集,要与贺荣大军决一死战——哦,我之前听到徐公子的暗示了,但是请你放心,晋王不会逃离襄阳,恰恰相反,他会与益州军一同击败群雄,向单于效忠。”
“所以我是因为走投无路而自杀?”
“益州四塞之地,外人难进,自己也难出,襄阳群雄只需派少量将士守住峡口,就能堵住益州军。唯有一点,群雄还不知道蜀王心意,对益州军毫无防备,必须有人传递消息。”
徐础早已明白寇道孤的心思,笑道:“我若在此自尽,消息传到荆州,必能引起群雄警惕。”
“没错。”
“就怕消息传不出去。”
寇道孤轻轻叹了口气,将徐础之前的话还回来,“至少是次尝试。”
徐础不语。
“我后天动身回汉州,或者带一个活人去见单于,或者带一个死讯交差。”寇道孤转身离去。
徐础呆坐半晌,解下腰间的刀,放在桌上,盯着看了一会,抽刀出鞘,细细观赏,这是一口好刀,只是握在手中就让人心里发毛。
徐础练过一阵刀法,虽不精通,倒也不算陌生,突然站起身,在屋中空地上舞刀,太久不练,套路已经生疏,需要一招一式地回想,动作时快时慢。
一趟刀法下来,徐础气喘吁吁,身上出了一层细汗,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突然放声大笑。
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徐先生需要什么吗?”
徐础走到门口,“我这里有蜀王的一口刀,请代我物归原主。”
“这可不行,我们……”
徐础走到窗前,挥刀连砍几下,劈出一块缺口,再看刀刃如新,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刀”,然后将刀从缺口扔出去。
外面的卫兵有些惊慌,半天没人吱声。
徐础回到原处坐下,喃喃道:“必须要活着。”
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徐础找出自己的披风,紧紧裹在身上。
是夜二更过后,甘招亲自来了,拎着他此前赠送的那口刀,刀鞘还在徐础屋中的桌子上。
徐础没睡,将油灯放置在桌上一角,将刀鞘横在中间,正对着它沉思默想。
甘招没带卫兵,站在门口等了一会,上前几步,将刀扔在桌上。
徐础转过头,微笑道:“这是蜀王的刀。”
“送出去就不再是我的。”
“送出去就不再是自己的,蜀王对一口刀想得明白,对益州为何犯糊涂?”
“嘿,我就知道。”甘招坐在对面,“无论如何,我也要向徐先生解释几句。”
“我明白蜀王的心事。”
“徐先生不明白,你眼里只有九州,没有我益州,你根本不知道益州形势有多混乱,客民与土著、各路客民之间,矛盾重重,当初徐先生指引我来益州时,只说地利,可没提起人和。”
“我的确不知。”
“我这个蜀王做得不稳,娶益都王之女也是个错误,张氏在益州没有多少拥戴者,与之联姻对我帮助甚少。”
“这不是我的建议。”
“我知道,我就是抱怨一下,如果徐先生当初随我入益,或许会阻止我犯错,我应该娶一位土著贵女,形势会好许多。”
“联姻的方式有许多,不一定非得是蜀王亲自出马。”
“我的儿女少,又都年幼,即便如此,也都定下亲了,但是要再等几年才能成亲。”甘招脸上突然露出几分热切,“我的要求不多,两年,最多三年……不不,两年就够,我就能在益州立足,铲除内患,有余力出兵问鼎中原。”
“蜀王雄心仍在?”
“益州虽险,终难独存,这个道理我懂。但也不能太冒险,得有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必须是万全之策,我在这边率兵出益州,单于在那边会解开汉中之围。”
“铁将军还在坚守?”
甘招脸上闪过一丝怒容,“铁鸢本有机会返回益州,可他抗旨不遵,如今深陷重围之中,他死不打紧,连累我益州将士难回故土,罪不可恕。”
甘招当初受车全意蛊惑,派客兵出战,就没打算让他们全回来,等到内部纷争不断,他又怀念起这支军队。
“单于若在襄阳取胜,从此再无敌手,益州能保几时平安?”
“我只要两年,实在不行,一年也够了。”
“到时单于已占据中原,蜀王向谁问鼎?”
“襄阳、东都、石头城、广陵城……总会有人挡一阵吧,只要单于还没尽占九州,益州就还有机会。”
徐础不由得苦笑,“这的确是万全之策。”
“徐先生也这么以为?”甘招没注意到徐础的神情。
“对单于是万全之策,对蜀王是必亡之策。”
甘招面露不悦,“徐先生一心只想击退贺荣部,全不管他人死活,铁鸢与楼碍听了你的话,结果怎样?襄阳群雄也听了你话,结果又是如何?徐先生‘大势’两字不离口,为何偏偏要逆势而行?”
“顺势必亡,逆势或生。”
“嘿,我听说的可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单于之昌,群雄之亡。”
“没有单于,也有这个王、那个王,有何区别?如果单于真的尽夺天下诸州,我也只能顺应天命,留一个蜀王的名号,足矣。”
“单于不止是要尽占诸州,还要分裂天下。中原民稠物阜,若能同心协力,贺荣部断不是对手,单于深知此点,所以绝不会做一个太平天子,他会一直驱赶诸州彼此征战……”
“大家都像晋王与我一样顺应天命,单于就没有征战的借口了。”
“比如益州土客相争,单于若要插手,蜀王怎么办?是顺应天命,引狼入室,还是拒绝‘帮助’,给单于一个征战的借口?”
甘招没接话。
“中原人杰地灵,总有不愿‘顺应天命’之人,今日群雄尽去,亦有新雄崛起。”
甘招起身,将刀收入鞘中,拿在手中,“徐先生既然不要,我就收回。今晚前来拜访,本想听听徐先生的高见,可徐先生一味只想劝我涉险——从前我没有立足之地,麾下将士不过千人,觉得徐先生的话句句都有道理,现在不行,只要我能将益州内乱解决,至少能保十年安稳,冒险的事情我不做。仔细想来,徐先生似乎只在危机四伏时有些用处,能绝处逢生,不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所谓险士,做不了治臣。”
徐础起身拦行,甘招握刀,冷冷地道:“我的话已经说完。”
“蜀军何时出峡?”
甘招寻思一会,“寇先生后日带你上路,蜀军亦在当日登船出发。”
“几日可至荆州?”
“顺流而下,顶多两日,冬季水浅而险,要多用一日。”
“蜀王与晋王已经刻定日期?”
“单于定下的日期,我与晋王同日发起进攻。”
“蜀王多等一天。”
“嗯?”
“只需一天,单于事后问起,就说‘冬季水浅而险’。”
“没这个必要,既然……”
“我是为蜀王着想,因为我知道晋王当日肯定会按兵不动,留蜀军独战群雄,贺荣大军一时半会无法赶来支援,蜀军必败,蜀王亦成为九州共敌。”
“晋王没这个胆量,单于对他看得很紧。”
“如果我说错了,晋王按期动手,将群雄牵制在襄阳,蜀王多等一天,也有好处。”
甘招沉吟不语,“一天……蜀军出峡之后将会直攻夷陵城,夷陵与襄阳相距至少三日路程,快马加鞭也要一天一夜,我晚一天,晋王不会知道,晋王按兵不动,我也不能立刻知晓。这一天究竟有何意义?”
“至少对蜀王无伤,算是我最后一次向蜀王进言吧。”
甘招想了一会,推开徐础,走出房间,没给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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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章 大败()
次日下午,徐础获准与郭时风辞行——寇道孤只带他去见单于,对另一名谋士毫无兴趣。
两人来不及说太多话,徐础道:“我劝蜀王推迟一天入荆,如果郭兄能够再争取一两天,形势或许还有转机。”
郭时风苦笑道:“每多一天,都是难上加难。”
“没办法,我先见到蜀王,所以简单些,郭兄只好勉为其难。”
“嗯,第一件事就是怎么才能见到蜀王,他若是将我留在夔门关,我便有通天本事也用不上。”
“尽人事、听天命吧。”
徐础被带走。
次日一早,徐础被押送到寇道孤那里,车马已经备好,随行者有十几名贺荣人以及上百名中原士兵。
冠道孤已经向蜀王告辞,看到徐础,轻轻摇下头,露出一丝鄙夷。
徐础虽是囚犯,乘坐的却是正常车辆,而不是囚车,一路行进得极快,几乎不得休息,入夜之后住在驿站里,郡县官吏前来拜见,寇道孤一概拒绝。
益州有一条栈道直通汉州,赶到关口时,已是数日之后,寇道孤特意过来探望徐础,感慨道:“襄阳之战此时或许已经结束。”
徐础这些天一直没接到任何消息,心中七上八下,脸上却不动声色,“以天成之强盛,一日而亡,单于兵马虽众,强不过天成,能猖獗到几时?”
寇道孤摇头,“徐公子这几句话大失水准,想是心中已乱。”
徐础笑了笑,无从辩驳。
栈道难行,好在前无阻碍,后无追兵,走得非常顺利,一入汉州,离贺荣大军已然不远,消息突然间扑天盖地而来。
一支被单于征调来的冀州军守卫关卡,一见到使者队伍,就有人大声嚷道:“襄阳大败!襄阳大败!”
在十几名贺荣人的带领下,将士们欢呼,冀州兵卒又嚷道:“是咱们大败,单于已经带兵去往襄阳了。”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进城之后,寇道孤立刻去见守城将领询问详情。
具体情况守将也说不清,只听说奉命攻打襄阳的并、冀、秦三州军队同时大败,单于获信大怒,立刻调兵东进,昨天刚刚出发。
城中的兵卒之间却流传着各种说法,一个比一个夸张,军心显然已经动摇。
寇道孤脸色铁青地回来,下令立刻上路,尽管赶回大营。
单于昨天只来得及带走一万多名精锐骑兵,大量人马仍留在汉中城外的大营里。
一行人弃车乘马,疾行一日一夜,路上掉队者颇多,次日下午赶到大营时,只剩下二十几人。
徐础不被允许掉队,换马不换人,终于停下时,已经累得四肢麻木,心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
被送进帐篷里,徐础倒头便睡,全不管自己接下来会受到怎么的处置,也不管襄阳之战有何进展。
再次睁眼时,四周一片黑暗,徐础想了一会才记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接着又睡。
这回睡得不久,昏昏沉沉间听到脚步声,立刻翻身坐起,穿上靴子。
两名贺荣士兵进来,大声说话,徐础听不懂,大致明白是要自己跟他们走。
外面正是深夜,营地里却不安静,到处都有骑士奔驰以及叫嚷声。
徐础被带进一顶大帐篷里,士兵没有跟进来。
帐内聚着二十多人,或站或立,全是中原将领,徐础认得其中几位。
没人理睬徐础,过了一会从最里面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徐公子!徐公子到这边来。”
皇帝的弟弟、渔阳王张庚坐在厚毯上,向徐础招手。
徐础穿过人群走到近前,拱手笑道:“渔阳王安好。”
“坐下。”张庚道。
徐础坐到左手边,看向对面的人,又一拱手:“皇甫大人,好久不见。”
应国公皇甫阶扭过脸去,向渔阳王小声道:“此人乃是单于缉拿的重犯,殿下不该与他过于亲密。”
张庚笑道:“对徐公子单于虽然生气,但也有点敬佩,是杀是用还不一定呢。何况咱们现在处境相似,就不要避嫌了吧。”
“渔阳王乃单于座上贵宾,处境怎会与我相似?”徐础有些惊讶。
“都怪沈耽,他在襄阳大败,连带着所有中原人都不得信任。”
“襄阳那边究竟怎么回事,我到现在也没明白。”
“就是大败……皇甫将军,你来说。”
皇甫阶这才看向徐础,仍有些不太情愿,“详情依然不知,总之是晋军大败,后退数十里,单于带兵赶去支援,半路上传令回来,将中原将领都送到大帐里。”
“我居然也算是中原将领?”
皇甫阶冷笑一声。
“寇道孤为什么不在这里?”
张庚叹道:“他是单于之子的教师,有中宫庇护。”
“渔阳王……”
“别提了,我不过是碰了小孩子一下,看上去像是打,其实只是一拂,他不知为什么哭个没完,中宫很生气,已经好几天不见我了。”张庚自己也是孩子,语气却像是大人。
“原来如此。”
“渔阳也尽给我惹麻烦,连座小城都守不住,竟然向悦服侯投降,丢尽了脸面,还连累了我……”
皇甫阶劝道:“单于处事公正,不会因此牵怒于殿下。”
张庚也发现自己的话有些过头,点头道:“单于对我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朝廷显得更弱啦,还好意思派人过来求援。”
皇甫阶道:“朝廷被迫降于反军,当然要来向单于求援。”
徐础开口道:“令郎皇甫开在渔阳大败,单于也没说什么?”
皇甫阶脸色一变,哼了一声。
张庚笑道:“单于剥夺应国公的军职,还说他们皇甫家不愿为贺荣部效力,故意败给梁军。”
皇甫阶脸色更加难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