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础点头。
张释虞露出困惑之情,“那是陛下最喜欢的人啊,小时候在陛下身边长大,出宫之后,仍是陛下最亲信的人之人,经常在家里款待圣驾,怎么会……咱们要不要向陛下求情?”
“暂时不要,陛下大概正在气头上,等弄清真相以后再说。”
“行,我听妹夫的。”张释虞年纪小,愿意对妹夫言听计从。
殿中议事直到午时仍未结束,偶有宦者出入,众家子弟围上去打听,所得唯有摇头苦笑,碰到谋逆这种事,谁也不敢当众多嘴多舌。
楼家、皇甫家不和,楼硬与皇甫阶表面上却是最好的朋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过了一会,楼硬向弟弟招手。
“待会你别走,跟我一块去资始园。”楼硬道。
皇甫阶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十七公子了不起啊。”
以白衣身份入资始园待命,楼础是独一份,的确“不了起”,不等他谦虚几句,三哥楼硬道:“不是我这个弟弟了不起,是陛下了不起,唯才是举,不拘一格,千古以来,还有哪个帝王能有这样的肚量与气魄?”
吹捧皇帝时,皇甫阶绝不肯落于下风,“那是当然,陛下英明神武,最难得的是看人极准,该升则升,该降则降,该杀则杀,没有一次出错。”
两人挖空心思奉承不在场的皇帝,直到口干舌燥、肚中无词,才算告一段落,皇甫阶走开,去与别人交谈。
楼硬小声道:“让他高兴一阵吧,下一个就是皇甫家,就等皇甫开进入军营……”
楼础忍不住道:“陛下能将广陵王全家收监,为什么不能直接抓捕皇甫家?”
楼硬恼怒地看着弟弟,“你懂什么?这是陛下对楼家的考验,同时也是对冀州人士的威慑,大将军天下无敌,只有他能镇住皇甫……嘘。”
有人走过来,楼硬笑呵呵地迎上去。
又过一个时辰,殿中议事终于结束,大臣鱼贯而出,招呼自家子弟、随从,匆匆离去,彼此都不说话。
大将军进去得早,出来得晚,神态威重,看样子心中疑惑已一扫而空,带两子出宫,上车嘱咐道:“你们留在宫中好好服侍陛下,无论遇到什么事,隐忍为上,一切等我西征回来。”
“是。父亲何时出发?”楼硬问道。
“五天之后,在此之前,得将那件事解决。”
“那件事”自然是旨皇甫家。
“当然,父亲……”
楼温抬手打断儿子,“我自有安排。”
大将军乘车出城,楼硬、楼础从另一座门进宫,连饭都不吃,直接前往资始园。
天色将暗,皇帝今天会不会来,谁也不知道,可侍从却比往日更多,但凡有资格进园者,几乎全来了,互相小声议论。
“谁能想到广陵王会谋反呢?”
“嘿,有什么想不到的?此事早有预兆,广陵王当年……你去打听。”
“那他还敢回京?”
“广陵王本想进京夺位,计划都定好了,可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在陛下监视之中,陛下于是将计就计,诱他回京。”
“还是陛下计高一筹。”
“那是当然。”
一队人进园,皇帝整天都在处置广陵王谋逆一案,还是腾出时间来资始园。
众人立刻闭嘴,分列两边,虽然不需跪拜,身子却躬得比平时更深些。
皇帝站在侍从们面前,轻叹一声,“你们永远不会明白朕的难处。”
这话有些怪异,好几个人抬头观瞧,赫然见到广陵王世子张释端就站在皇帝身边,披头散发,失魂落魄,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楼础也看到了,心中突然一紧,想起皇帝亲自动手杀骆御史的场景。
第四十六章 酒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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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宦者执灯,将资始园照得通明,又有宦者抱来十几坛酒,站在一边待命。
皇帝转向广陵王世子张释端,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即便责备朕无情无义,朕也不会阻拦。”
张释端无力地摇头,说出当晚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话:“是我们父子辜负陛下,陛下……陛下对我仁尽义至。”
“江东富甲天下,淮南控扼咽喉——朕已让出半壁江山,还是不能令王叔满意吗?朕痛彻心肺,若天下可让,朕宁愿退隐山林,不劳王叔三番五次派遣刺客。”
张释端泪流满面,无言以对,得知父亲的确参与刺驾之后,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天下自有公道,朕亦无力扭转,唯有一杯浊酒,以尽私情。”
宦者立即送上两只大碗,另一名宦者抱着酒坛斟酒。
皇帝仰头一饮而尽,掷碗于地,指天道:“昼夜轮回,阴阳反复,天地视万物如刍狗,万物亦视天地为无情。”
皇帝登基之后,改名为“万物”,特意下诏,称这两字分开不为忌讳,合在一起却只有皇帝能够言说、书写,民间流传的书籍,纷纷改版“万物”为“众物”。
“天地无情,人不可无情,尔等皆曾与释端结为朋友,朕不问过往,许尔等敬一杯临别之酒。”
众侍从猜不透皇帝的心意,没人敢上前,跟在皇帝身边的邵君倩开口道:“从楼中军开始。”
众人当中,楼硬地位最高,与张释端却算不上朋友,挪到近前,从宦者手中接过一碗酒,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张释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拿过酒就喝,没有半点推脱。
皇帝走到一边,背对众人,似乎不忍观看。
皇甫阶第二个敬酒,接下来是几位王子王孙,济北王世子张释虞敬酒时全身发抖,欲言又止,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将碗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几杯酒之后,众人明白过来,这是真正的“送行之酒”,别人轮着敬酒,张释端却是一碗接一碗,稍有犹豫,身边的宦者就会帮忙硬灌。
张释端的身体开始摇晃,宦者搀扶,被他一把推开,接过酒碗,仍是一饮而尽。
敬酒还得继续,越往后的人越是惊恐不安,将送别的话省下,不敢看人,接过碗匆匆喝下,立刻走开。
张释端站立不稳,必须接受宦者的搀扶,连手中酒碗也得宦者帮忙拿握。
“取槊牵马来!”皇帝突然开口。
长槊、骏马送至,皇帝翻身上马,横槊于鞍上,向邵君倩道:“有酒有槊,岂可无诗?你为朕吟诵一首。”
剩下的侍从职位相差不多,已经排好队列,按序敬酒,无需邵君倩召唤,他稍一寻思,朗声吟诵《诗经》中的一首:
湛湛露斯,非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恺悌君子,莫不令仪。
声音时缓时急、时高时低,与皇帝舞槊暗合符契,一遍之后又吟一遍,由庄重转为悲凉,皇帝手中之槊忽失章法,乱刺一通,失手落槊于地,纵马驰向远处无人无灯的角落,很快回来,停在众人面前,身姿挺拔,一脸冷漠。
楼础无官无职,排在最后一位敬酒,张释端早已失去知觉,被四名宦者架着,两名宦者专职灌酒。
大家敬酒都不说话,楼础接过酒碗,却想说点什么,“据说醉死之人来生当为花仙树灵,总之世子切莫投胎帝王之家。”
听到这两句话,楼硬在一边脸都白了,急忙扭头,看到皇帝似乎没注意听弟弟说什么,脸色才稍稍缓和。
楼础喝光碗中的酒,宦者将酒硬倒进张释端嘴中,被吐出一多半。
皇帝跳下马,大步走来,从宦者手中夺过广陵王世子,紧紧抱在怀中。
张释端早已失去知觉,身体坠向地面,皇帝力气不小,更是托住,牙关紧咬,神色越显坚毅。
时间一点点过去,皇帝不开口、不下令,自然没人敢说、敢动,束手站立,只觉得这个夜晚越发阴冷,冷入骨髓,冷入腑脏,冷入心中最深之处,即使明天艳阳高照,也没法再让他们暖和过来。
皇帝垂头,失声痛哭。
邵君倩最了解皇帝,代为做主,轻轻挥手,命侍从、宦者全都退下,留皇帝一个人在园中悲痛。
皇帝的哭声时断时续,高亢时如狼嚎,呜咽时如慈母送子,众人等在园外,心中惴惴不安。
哭声终于停止,又过许久,邵君倩悄悄进园,很快出来,轻声道:“皇甫司马、楼十七公子留下,其他人可以退下,清晨出皇城,明后两天都不用来。”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告退,楼硬心中却不踏实,过来小声道:“为何留我弟弟?因为他乱说话吗?”
邵君倩道:“陛下自有道理,皇甫司马不是也留下了?”
皇甫阶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丝毫不觉得这是荣耀。
楼硬只敢在邵君倩面前问一句,拱手告辞,没跟楼础说话。
邵君倩带楼础、皇甫阶入园,示意几名宦者跟进来。
张释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皇帝僵立侧旁,胸前沾着大片呕吐污迹。
“释端生为世子,死为世子,葬礼要符合身份。”
邵君倩与宦者称是,要上前搬走尸体,皇帝却摆手阻止,低头看向那张已然凝固的脸孔,“他从小留在我身边,名为兄弟,实为父子,我待他如同己出,以为能够慢慢感化王叔,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皇甫阶小心翼翼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广陵王父子谋逆……”
“谋逆的是广陵王,释端并不知情。”
皇甫阶马上改口,“本朝有连坐之法,父既谋逆,子当株连,自然不能因人废置。端世子的遭遇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他本人,唯怨广陵王狼子野心,害己、害人、害子,万死难赎其罪。”
皇帝长叹一声,情绪稍缓,挥手命宦者抬走尸体。
“天下人当以朕为残暴?为无情?为大公无私?”
皇甫阶刚要回答,皇帝的目光却已转向楼础,皇甫阶急忙识趣地闭口,后退两步旁观。
“陛下是问当今天下人,还是后世天下人?”楼础道。
皇帝大笑,悲痛之情一扫无余,“当今如何?后世如何?”
“当今天下人尚不敢谈论县宰,何敢横议陛下所为?后世天下人……唯以治国论贤愚,不以一时评高下。”
“不错,明君亦有残暴之举,昏君也有聪武之时,后人评论先帝,不过看开疆多少、殖财贫饶、生民众寡,朕前路漫漫,何必纠缠于一人?”
皇甫阶察觉到皇帝心情变好,立刻上前道:“天下人仰视陛下,如幼子嗷嗷于父母,万望陛下珍重,勿失民望。”
皇帝冷淡地说:“你也算是读过书的人,本事却都用阿谀奉承上,可怜可叹,不如楼卿,至少敢说几句实话。”
皇甫阶笑道:“同一位先生教出的弟子还分三六九等呢,楼公子属于上上,我属于下下,并非不说实话、真话,实在是看不出陛下所作所为有何错处,楼公子一提,我才豁然开朗。”
皇帝嗤笑一声,向楼础道:“楼卿有才、有貌、有心,虽为禁锢之身,不妨碍进言献策、忠君报国,只可惜,楼卿之才乃是恶才,楼卿之貌乃是伪貌,楼卿之心乃是反心。”
园中只有四人,皇帝话说完,邵君倩不动声色,皇甫阶却露出兴奋至极的神情,随即低头掩饰。
皇帝终于要向楼家动手,楼础反而感到一阵轻松,他应该恐惧,也一直以为自己会恐惧,事到临头,却发现心中并无多少触动,或许是张释端之死带来的影响尚未消失,他对自己的安危不怎么在意。
“陛下自满,放眼天下,并无陛下可用之才。”
皇帝大笑,向另外两人道:“为什么朕早没发现他呢?若假以时日,或许能让他为朕所用。”
邵君倩笑而不语,皇甫阶忍不住道:“吴国遗孽,反心附骨,生即有之,终归不会忠于我天成。”
“嗯,吴人强项,宁死不屈,却不懂得抚民治兵,以至于国破家亡,再多士民殉国而死又有何益?楼础,你还有何话说?”
“只恨手无利刃。”
“哈哈,那里有长槊一根。”
楼础真看向不远处的长槊,皇甫阶抢先一步拦住去路,邵君倩慌道:“我去叫人。”
皇帝却极冷静,“不必,楼卿若想力取,朕给他一次机会。”
“万万不可!”皇甫阶张开双臂,做出誓死护驾的样子。
楼础没动,他平时倒也舞刀,可无论是技艺,还是膂力,都与皇帝差得太远,“微臣斗智不斗力。”
皇帝微笑道:“你觉得自己还有智可斗?”
楼础不开口。
皇帝盯着楼础,向皇甫阶道:“回去告诉你父亲,可以动手了。”
皇甫阶跪下磕头,几乎要欢呼出声,起身告退,又看一眼地上的长槊,“我叫人进来……”
“朕说过不必。”皇帝根本不怕楼础,像猫按住小鼠,只想如何玩弄,不关心自身安危。
皇甫阶跑出资始园,皇甫家等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陛下今后要用谁除掉皇甫家?”楼础问道。
皇帝微笑,“你会看到的,因为朕要留你在身边,让你亲眼见到楼家倾塌,群臣束手拜伏,天下再无一人敢生异心。朕还要让你看到乱贼灰飞烟灭,贺荣丑类尽屠。后世将称朕为千古一帝,而你——不会在青史上留下只言片语,连你那可笑的刺驾计划也不会被任何人记得。”
皇帝收起笑容,上前两步,逼近楼础,“广陵王可以谋反,大将军可以谋反,你不配,你和那个马维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心怀天下不过是你们用来安慰自己的谎言,天下与你们无关,你们只配做臣服之隶。”
楼础安静地听着,不做辩解,无需辩解,目光直视皇帝,尽量不去看皇帝身后的邵君倩。
邵君倩双手执槊,正站在那里发呆。
第四十七章 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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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愤怒异常,并非因为有人敢于刺驾,而是因为背后的主使者竟是天成朝的几名小人物,他渴望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尤其是在精心布局、认真下过几步好棋之后,突然发现对手竟是不入流的野棋手,心中愤慨可想而知。
“朕给你机会,就是咱们两人,你没有帮手,朕也没有侍从,你为何不动手?还等什么?”
楼础在等邵君倩。
邵君倩不知道在等什么,他已经拿到长槊,紧紧握在手里,站在那里发呆,好像从来没碰过兵器,执槊之后发现这东西与自己预想的完全不同,甚至不知该如何使用。
只需轻轻一刺。
长槊尖头乃精铁打造,状如短剑,两刃锋利,末端尖锐如针,刺在没穿盔甲的皇帝身上,将如热铁触冰。
“地分善恶,或利于骑驰,或利于步战,或利行舟楫,善战者,己之善地必是敌之恶地,方可一战。此地乃陛下之善地,微臣之恶地,微臣因此不动。”
“哈哈,你充其量是个谋士,有点嘴皮子功夫,仅此而已,实在令人失望,朕还以为会遇到雄杰壮士呢。”皇帝摇摇头,目光略微低垂,像是在某件事上犹豫不决。
楼础快速地瞪了邵君倩一眼,可是没用,夜色仍深,周围只有地上放置几盏灯笼,光线勉强照清三人的身影,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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