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温道:“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不知道刺客是谁,更想不到他会供出我的名字。但是邵君倩一说我被牵连其中,孩儿立刻想到洪道恢,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交友不慎,唉,十七,你太不小心了。”楼硬数落道,急得脸上冒汗,“这可怎么办?刺客肯定是受打不过,胡乱招供,陛下会怎么想?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
楼础道:“孩儿思考多时,以为邵君倩可信。”
“邵君倩说过许多话,哪句可信?”楼温问道。
“关于陛下欲对楼家不利的话。”楼础其实没听到这句话,但他猜邵君倩来见父兄时,必然有过类似的暗示。
楼温果然没有否认,楼硬忙道:“那都是试探,当不得真。”
“兄长去问过陛下?”
“这种事情怎么能问?陛下若是心怀恶意,绝不会交给楼家如此重要的任务,对不对?没有大将军,谁替陛下铲除皇甫家?谁去秦州平乱?谁去讨伐贺荣部?”
楼础只看父亲,“邵君倩甘冒奇险,绝不只是试探,孩儿以为他是真的害怕,才会自置于死地,来向父亲求助。”
“他有什么可害怕的?他可是最受陛下宠信的近臣。”楼硬怎么都不相信皇帝要对付楼家。
“人至察则无徒,陛下至察,容不下任何人的一点儿小错,邵君倩也不例外。”
“就为一个无关紧要的错字?”楼硬笑着摇头。
楼温向前微微探身,“假设邵君倩真的害怕。”
“父亲……”楼硬吃了一惊。
楼温抬手,制止三子插口,继续道:“朝中重臣好几位,邵君倩不找别人,偏偏来向我求助,唯一的原因就是相信你是刺客同党,他以为我也参与了刺驾。”
楼础神情不变,打定主意不说实话,“邵君倩相信刺客的口供,是他的事情。但孩儿以为不只如此,邵君倩必然以为陛下最忌惮、最想对付的乃是楼家,所以……”
“父亲,你可不能相信这个家伙的胡说八道!”楼硬大声道,又站起来。
楼温瞪了一眼,楼硬只得坐下,转而向十七弟瞪眼。
“假设邵君倩相信刺客的口供,那么陛下也一定相信。”楼温平时粗暴强横,这时却是心思缜密,一点不乱。
“所以陛下欲对楼家不利。”
“但你不是刺客同党?”
“不是。”楼础肯定地说。
“好,既然如此,明天我送你去与刺客对质,要么让陛下断绝此念,要么来个水落石出,胜过彼此猜疑。”
楼温绝不会为任何一个儿子而冒险。
第三十八章 狐假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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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温三次上书归还帅印,朝廷三次拒绝,并派内侍到大将军处探视、宣慰,请大将军勉强进餐,为国效力。
你来我往的试探到此结束,楼温感激涕零——真的“涕零”,在内侍面前撒下许多眼泪——当场喝下内宫送来的药汤,走床穿上甲衣,宣布要为陛下死而后已。
事有万一,“疾病缠身”的大将军向朝廷请派监军,这回没有谦让,朝廷立刻同意,召集大臣简短商议之后,皇帝指派太子监军,声称“将吾儿托付于大将军,朕心无悔”。
楼温本应在九月初五恢复西征统帅的职务——正式官名是西道大都督,兼秦、并二州刺史,大都督掌兵,刺史可征粮、征物——他在九月初四傍晚正式将宿卫重责移交给刚刚进京的济北王,立刻便装出城,夜宿军营,与最受信任的几名儿孙、部将住在一起,打算次日一早,持旨从萧国公曹神洗那里取回帅印。
楼温出城的同一刻,不信任皇帝有阴谋的楼硬,亲自带着楼础去往内宫“请罪”,声称外面传言纷纷,楼家愿与刺客对质,还一个清白。
两人当然不能进入内宫,楼硬写一份封书,从宫门上的小洞里塞进去,求相熟的内侍尽可能让皇帝早些看到它,然后跪在宫门外枯等,这是近臣请罪的常规做法。
虽是初秋,夜风已然凉沁心脾,楼硬一身肥肉,仍冷得打哆嗦,埋怨道:“你太不小心,真是太不小心……你怎么一点不害怕啊?”
楼础的确不害怕,笑了笑,“陛下慧眼如炬,必然早已看出我受污蔑,所以没有公开刺客口供,我自然没什么可害怕的。”
“嘿,猜测陛下的心事,你这是自取其辱。你肯定以为有大将军的庇护,又有岳父济北王的喜爱,所以陛下能饶你一命,告诉你吧,休想,陛下绝不会……”楼硬又打个寒颤,不敢说下去,怕连累到自己。
一个时辰之后,宫里传出皇帝口谕:“既是传言,理它做甚?回去睡觉,明天到园内待命。”
兄弟二人磕头谢恩,却不能领旨,大将军离开前曾下过死命令,今晚无论如何要与刺客对质,说个明白。
内侍第三次隔门传话:“楼硬、楼础,陛下说‘这兄弟俩真是死心眼,不愧是楼家的石儿孙,立刻滚到资始园去,再敢抗旨,着宿卫将士乱棍打出’。”
楼硬大喜,拽着楼础一块磕头谢恩。
兄弟二人跪守宫门,远处一直有宦者观瞧,这时带他们前往附近的资始园,路上,楼硬小声道:“陛下说‘滚’,那你可能真没事。”
“刺客骗不过陛下。”
“当然,天下没人能骗过陛下。”楼硬对皇帝既畏且敬,像是一头从小被驯服的家养犬。
夜里的资始园比白天更显空荡,两人被送入观马厅,除了背后的山墙,三面无壁,皇帝偶尔会坐在这里休息,看别人骑马舞槊。
至少有一杆真槊就放在附近的小武库里,宦者守卫,楼础只能瞥上一眼而已。
小半个时辰之后,有人进园,楼硬正要高呼“万岁”,发现那不是皇帝,而是济北王世子张释虞。
“你怎么来了?”楼硬很意外。
两人常年在园内待命,彼此熟悉,张释虞让侍从留在外面,自己走进厅内,打个哈欠,道:“奉旨而来,陛下有急事吧。”
“我是说,你怎么能夜入皇城?”楼硬对任何人意外受宠的迹象都很在意。
张释虞向楼础拱下手,笑道:“硬中军忘了,我父亲刚刚接掌宿卫,让我陪他一起入住皇城,离你的住处不远。”
楼硬这才大笑,“原来如此。”想起自己还是“待罪”之身,马上换一副严肃神情,“陛下要你过来,大概是……”
不用再猜,园门大开,一队骑士飞驰而入,停在厅前。
三人急忙迎出去,园内的规矩,臣子不必下跪,三人躬身迎驾。
皇帝骑在马上,冷冷地说:“夜里扰朕清梦,硬胖子该当何罪?”
“该当死罪。”楼硬一听皇帝叫自己的绰号,心里更加踏实,“可传言实在不堪,臣听在耳中,急在心里,不敢稍有忽怠,立刻来向陛下请罪。”
“既是无稽传言,何罪之请?”
“臣阖家上下皆怀一片赤心,容不得半点瑕疵。”
“嘿。”皇帝冷笑,转向楼础,“传言与你有关,你怎么不开口?”
“微臣以为陛下心中有数,因此不言。”
“哈哈。”皇帝说笑就笑,说停就停,“没错,刺客的确招供说曾去拜访楼础,与他商议刺驾计划。”
楼硬大惊,拉着弟弟要下跪,皇帝摆手阻止,“可朕并不相信,你们知道为何?”
张释虞警觉地站在一边,不点头、不摇头,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态。
“陛下知道楼家人忠心耿耿,绝不会有半点邪念。”楼硬回道。
皇帝看着楼础,“楼家只能保你一半无罪,另一半是你自己做出来的。朕问你,既有进谏之意,为何迟迟不肯开口?”
“微臣……微臣……”
“你以为欢颜郡主能骗过朕?她虽有卓尔之才,但是有些话明显不是她能想出来的,什么运粮之船搭载私物、地方官吏借假朝廷之威滥用民力……若非亲眼所见,断不会说得如此详细。所以朕向长公主打听,知道这原是你的进谏之辞,却让给欢颜郡主,对不对?”
“微臣惶恐,微臣知罪。”
“你好像很喜欢将自己的文章送与他人啊,先有‘用民以时’,后有‘劝急之谏’,因为你是禁锢之身,以为文章无用?”皇帝已将楼础打听得清清楚楚。
“微臣自以为聪明,逞一时之计,伏乞重罚。”
“赐你无罪。不管怎样,你有进谏之心,甚至亲去游历,以求眼见为实,就凭这一点,朕相信你不是刺客同党,哪有一边刺驾、一边劝谏的道理?”
“陛下洞隐烛微,明察秋毫,微臣心中豁然,唯愿能够长侍陛下,不离左右,以效绵薄之力。”
皇帝撇下嘴,对这等谀词不以为然,“但朕不喜欢你乱让文章的做法,今后有话当面对朕讲。”
“微臣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至于你的‘劝急之谏’,朕已明白,你不必再说,朕心中有数,该缓的时候自然会缓。”
“微臣仰观山岳,不解其高,擅自揣度,妄加议论,陛下择其一二善者而思之,微臣心愿足矣。”
“今后还当去民间多听多看,但有所得,让朕知道。”
“微臣遵旨,陛下有思民之心,天下百姓必定上感天恩,下尽己力,天成朝千秋万代,皆源于此。”
皇帝摇头,“算了吧,你还是多想进谏的事,说这等话,你比朝中大臣差得太远,连你三哥都比不上。”
楼硬嘿嘿地笑。
“行了吗?朕亲来解释,你们楼家可还满意?”
楼硬忙道:“满意满意,楼家一直满意,只是受不得小人冤枉。”
皇帝犹豫一会,“既然来了,就多待一会,牵马来,朕与三卿夜驰资始园,只要不出皇城,老太傅该没话说吧?”
楼硬喜出望外,手舞足蹈,胡言乱语,上马之后也不安稳,跑出不远就掉到地上,那马本不愿驮这样一件重物,撒蹄跑远,不肯再过来。
皇帝大笑,带着楼础、张释虞驰骋不停,楼硬拖着肥胖的身躯到处追赶。
直到后半夜,皇帝才算尽兴,临走时向张释虞说:“济北王要招楼础为婿,所以朕招你一块过来听听,免得你家听信传言,不愿联姻。”
张释虞笑道:“我那几个妹妹抢着要嫁楼公子,父亲正为此头疼呢。”
皇帝笑着离去,楼础与张释虞搀着身体僵直的楼硬回住处。
虽然累得半死,楼硬却非常高兴,一个劲儿地说:“瞧见没,这就是信任。”
张释虞本来就对楼础印象很好,这时更是款诚接纳,真将他当成未来的妹夫,虽然这个妹夫比他年纪更大。
到了住处,张释虞告辞,楼家兄弟回房休息,楼硬拉住楼础,“想不到你有这么多事情瞒着父亲与我。”
“三哥海涵,我真以为那都是小事,没想到陛下早知知晓,并非有意隐瞒。”
“哈哈,这叫不拘一格,你这样的讨好手段再妙不过,正合陛下心意。现在我可以向你做出保证:禁锢之令禁得了别人,禁不了咱们楼家的人,官位只是虚名,得陛下宠信才是实权,再加上楼家势力,保你前途无量。”
竟然能从三哥这里听到“名”、“实”两字,楼础既惊讶,又觉得正常,“名实之学”原本就是生活中的学问。
回到自己的卧房里,楼础疲惫至极,摸黑倒杯凉茶,正要喝,听到角落里有人道:“十七公子回来啦。”
这间房原住三人,楼础以为那两名幕僚都已随父亲出城,没想还有一人留下,“乔先生没走?”
“嗯,大将军命我留下,明日再出城汇合。”
“哦。”
“怎样?十七公子既然回来,陛下那边想必是没事。”
“一切都好,陛下带我们在园内骑马……乔先生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呵呵,其实……不说也罢。”
“左右无人,天还没亮,灯也未燃,乔先生但讲无妨。”
“大将军连夜出城,倒是防住了‘万一’,可如此一来,陛下怎敢对楼家子孙轻举妄动?”
楼础沉默一会,“我这是狐假虎威。”
两人同时笑出声来,楼础之前的坦然正源于此,大将军出城以观事变,皇帝恰恰因此不想有“事变”。
笑声很快消失,两人都不说话,因为他们心里清楚,皇帝并非真的信任楼家,他能隐忍,必有深谋。
第三十九章 骥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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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础回家一趟,找出隐藏的匕首,带着老仆去往新宅。
新宅是大将军府的一座跨院,另开门户,一切应用之物都由府里提供,地方虽然不大,但是极尽奢华,与内宅不相上下,布匹成堆,珠宝满箱,廊柱全用锦缎包裹,庭院里的青砖刚刚重新铺过一遍,每天要用清水洒扫三遍,为的就是保持崭新,给将入门的新妇一个好印象。
老仆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惊讶地说:“这一块砖就得几贯钱吧?”
连楼础也不好意思踩踏地面,沿廊庑绕行,假装查看房间,将匕首藏到珠宝箱子里,万一被人发现,也会以为它是府里的东西。
楼础要做的事情不少,马上就得离开,老仆留在新宅里看家,只来得及跟主人说几句话:“这些天来拜访公子的人不少,尤其是东阳侯家的三公子,来过好几次。”
“周律又来了?”楼础直皱眉,他记得周律说过,以后不会再来求帮助。
“还送来许多礼物,我没敢收下。”
“嗯,不要收。还有谁来过?”
“再就是自家亲戚,还有……还有马侯爷也派人来过两次,打听公子回来没。”老仆不太愿意提起马维。
“嗯。”楼础犹豫要不要去见马维一面,他现在还没有取得实际进展,连匕首都没法带进皇城。
“对了,并州送来一封信,特意交待,让我亲手交给公子。瞧我的记性,差点给忘了。”
老仆从怀里摸索半天,取出一封信,边角有些磨损,封缄倒还完整。
“什么时候送来的?”
“三天前吧。”
楼础打开信,草草地看了一遍,内容很简单,先是报平安,然后说起棋局,写道“子落三六,再不后悔,吾专守一角按兵不动,待十七公子妙招。”
大将军声称并州牧守沈直肯定会来洛阳,沈耽却暗示说要留守北边,不知谁对谁错。
信的最后又加上一行字,显然是匆匆写就,而且笔迹与沈耽不同:终南布衣附于骥尾,谨问十七公子安好。
楼础收起信,向老仆道:“周律再来不必理他,更不要收他的东西,马侯爷若派人来,你告诉他,我在资始园待命,轻易离开不得,以后有机会再去府上拜访。”
“知道了,公子。”自从进入新宅之后,老仆谦卑许多,不敢多说。
楼础出门上马,他还要赶往城外的军营面见父亲。
由各地调来的十万大军都已集结在洛阳城外,分为五座军营,由东到西绵延数十里,彼此间相隔不远,各有主将统领。
大将军坐镇中军,占地最广,离洛阳城也最近,营外大道两边,尽是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屋与帐篷,人来人往,比城里还要热闹。
十万大军身后,跟着至少三万商贩与随行家仆,更有权势或办法的将士,能将随从藏在营里。
楼温重回军营,事务极为繁杂,只能抽空见一下儿子,交待一些事情,又命另外几个儿子回城里,帮助楼础准备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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