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有办法。”徐础笑道,没说自己其实是猜出来的。
杨猛军又想一会,觉得没什么要问的,拱手将要告辞,一句话却脱口而出,“是金圣女不要你吧?”
徐础笑道:“可以这么说。”
杨猛军转身离去,他已大致弄清状况,至于决定,他要自己拿。
昌言之抱着怀进来,“这边开始冷了,公子要出去的话,得多穿一件袍子。”
“是要多穿。收拾东西,这回真的要离开了。”
“真的?公子有何妙计?”
“或许这位杨将军能放咱们走。”
昌言之大失所望,打个哈欠,“明白了,行李是现成的,就看杨将军什么时候大发善心吧。”
杨猛军与贺荣客人吃吃喝喝,真的尽兴一日一夜,期间再没来找过徐础。
宴席终于结束,杨猛军与马头青已成莫逆之交,无话不谈,杨猛军为了表示自己对单于的忠心,决定带兵绕行秦州,前去追赶降世军,留下少数人以作向导,并再三向马头青道歉,请他原谅自己不能一路护送。
马头青其实很高兴,催促杨猛军尽快上路,许诺说必向单于提及此举。
使者队伍重新上路,昌言之小声道:“杨将军看来没这个心事。”
徐础笑而不答,越发确信杨猛军确有放人之意。
第三百九十七章 送行()
离凉州界还有三十里,四野荒凉,道路崎岖,马头青醉意尚未尽消,骑在马上摇摇晃晃,但是依然稳当,没有一点要掉下来的迹象,偶尔抬头看一眼前面不远的徐础,确保人还在。
队伍行进得比较慢,将近两个时辰才走了二十里,天色将晚,马头青酒醒了七八分,于是催促众人走快一些。
前方一条隐蔽的小路里,突然传出一连串锣响,随即有一大队人马杀出来,嘴里呼啸不止。
杨猛军留下的几名向导大惊,调头驰向马头青,大呼小叫地喊着什么,其中一人用中原话道:“强盗!有强盗!”
昌言之吓了一跳,“这种地方也有强盗?”
“天下大乱,盗匪四起,何处没有他们的身影?”徐础倒不觉得意外。
马头青位列二十四杰之一,并非浪得虚名,初闻消息时一惊,马上醒悟过来,醉意全无,顺手摸弓,大声指挥百余名士兵迎战。
强盗数量占优,但是打得不成章法,他们早已习惯一声锣响之后,商旅或是逃散或是抱头投降,没料到对方会发起反击,而且是非常有效的反击。
马头青连射数箭,两名强盗应声而倒,剩下的强盗赶紧互喊黑话,调头就跑,跑出几十步又折返回来,远远地射箭,轮流用中原话与贺荣语发出威胁,命令他们留下卖路财,要求逐渐降低,最后只要一块银锭,好维持颜面。
马头青一遇战事就精神百倍,连他跨下的马也比平时多出三分力气,驮着主人如迅风疾电,一马当先,紧逼敌人不放。
又有两名强盗掉下马,虽然只损失四人,强盗们的士气却因此跌落九成九,有人俯身从地上拣起一支射来的箭矢,大声道:“谢了!”算是抢到一点东西,不至于空手而归。
随着这一声谢,强盗逃进荒野,奔向四面八方,以甩掉敌人,事后他们自有汇合地点。
马头青一边指挥一边追击,要尽可能多地杀伤敌人,对他来说,对方的身份并不重要,敢来挑衅,就是死罪。
直到射尽两壶二十几支箭,马头青才停下,吹声口哨,唤回手下士兵,点数战果与损失。
强盗扔下十几具尸体,还有七八位伤者,全被补刀杀死。
马头青意犹未尽,若不是还有重任在身,他会追得更远,很快,他就后悔自己的鲁莽,并且怒火中烧。
贺荣骑兵一人未损,唯独少了两个人,那两个中原人竟然趁乱逃之夭夭。
马头青将几名手下一通痛骂,马上调头沿路追赶,希望能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追上那两人。
贺荣人兴奋地去追赶强盗时,昌言之向徐础道:“是这个时候吗?”
徐础点头,两人同时调头往回跑,初时频频回望,拐过一个弯之后,纵马疾驰。
跑出三四里之后,两人放慢马速,昌言之道:“公子,我看不成,就这一条路,两边的荒野里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顶多坚持到天亮,咱们就得被追上。”
“多注意些,或许还有小路通向别处,能够甩掉贺荣人。”
“嗯,强盗就是从小路冲出来的,希望咱们还能发现一条,但是贺荣人不要发现。这些强盗出现得真是及时啊……唉呀,前方是不是又有强盗?”
一名骑士停在路边,天色已暗,只剩最后一抹余光,直到相距数十步,昌言之才认出那不是直立的石头。
徐础得到指引之后才看出那是一个活人。
骑士见到了人,也听到了声音,突然转身,策马进入荒野。
“跟上去,那就是咱们在找的小路。”徐础道。
“安全吗?公子。”
“比贺荣人安全。”
两人跟在骑士后面,小路更加崎岖难行,很多路段甚至没有任何痕迹,若无人引领,徐础与昌言之即便是白天也会很快迷路。
一走就是两三个时辰,人受得了,马匹却不行,剩下一段路,前后三人都要下马步行。
无论昌言之如何发问,前方那人都不回应,夜深之后,他举起一支火把,火光不远不近地飘在前面引路。
徐础突然道:“你瞧前面像不像鬼火?”
昌言之打个激灵,明知那是活人,心还是剧烈地一跳,“公子别乱说,那明明是人,咱们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我可没看清。”
“我……我看清了。”昌言之心里发毛,忍不住大声道:“前面的,说句话啊!”
“前面的”仍拒绝回应。
不知是几时几刻,前面的火光突然熄灭,星月的照耀下,映出不远处的几道身影。
昌言之大惊,伸手摸刀,握个了空,这才想起自己很久没配带兵器了。
“徐础?”有人高声道。
“杨将军?”徐础回道。
一道身影走近,果然是杨猛军,他稍一拱手,“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救出徐公子,而且不能让你们进入凉州地界。”
“那些人真是强盗?”
“嗯,也是我的朋友,愿意帮我一个小忙。”
“这个忙可不小,我们逃走之前,亲眼见到马头青射倒两个人。”
“贺荣人的确强悍,事后我自会补偿那些兄弟。”
杨猛军是官兵,还是凉王之子,居然与强盗结交,昌言之心里奇怪,嘴上没敢问。
“多谢杨将军,你的恩情我只能以后再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通向何处?”
“不用管它通往何处,你跟我走,我保你安全,数日之后就能见到金圣女。”
“往北去?”
“嗯。”
“多谢大恩,但我不往北去,要南下。”
“南下何处?”
“先看看汉州的状况,然后可能去益州,也可能去荆州,或许顺流而下,直驱吴州。”
“你是要云游天下吗?”
“云游天下,顺便找一位能够阻挡贺荣人的真英雄。”
“金圣女的计划不可行?”
“可行,但是只能拖延单于,并不能逼迫单于退兵。”
“塞外乃单于老巢,家眷、财宝全在那里,单于……”
“单于最在意的家眷一直带在身边,最在意的财宝是天下,初入塞时,他受制于诸大人,还有可能被迫撤兵,如今已深入中原腹地,对他来说退无可退。降世军出塞,单于不仅不会退却,还会拿这个消息激励贺荣人报仇。”
杨猛军沉默一会,“你很了解单于?”
“留在他身边那么久,便是不熟,也能摸清他的几分脾气。”
“或许你要找的真英雄也在北边呢。”
“或许就是金圣女,但我已经见过他,南边还有几位没有谋面,需要去看一眼。”
“我听说真正的谋士见一叶而知秋,不出门闼而神游天下,遍知群雄深浅,没听说有谁像徐公子这样,非要去见一面。”
“我是个‘跑腿’的谋士,跟他们不一样。”徐础笑道。
杨猛军想了一会,“好吧,去哪是徐公子的事,你自己做主。马头青十有八九会来追我,你南下倒也省我一些麻烦。我会派人给你引一段路,越往南越乱,我保不了你的安全。”
“得蒙拔救,已感大恩。”
“我还是要去见金圣女,你可有话要带给她?”
“金圣女得曹神洗出谋划策,又有杨将军为盟友,我没什么话可说。”
“我去观看形势,择机而动,可没说要做降世军的盟友,你说单于不会退返塞外,帮助金圣女还有何意义?”
“嗯,就将我对单于的推测告诉她吧,别的话都不需要,看她如何做,将军再做定夺。”
“好,就此别过,徐公子若是在南边找到‘真英雄’,望能派人通知我一声,让我也见识见识。”
“我若找到此人,必要天下皆知。”
“嘿。”杨猛军显然不怎么相信,转身离去,很快另一人牵两匹马走来,“徐公子,请跟我走。”
“阁下怎么称呼?”
“我可不是‘阁下’,一名兵卒而已,姓丁,徐公子叫我‘老丁’就好。”
马蹄声远去,杨猛军已带人上路,老丁道:“徐公子着急吗?不急的话先在这里休息一阵,让牲口吃点草料,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贺荣人拦路。”
“不急。”
老丁留下马匹,解下草料袋与水囊,步行前去打探状况,昌言之喂马,徐础找地方坐下,静静地等候。
夜里有些冷,徐础裹紧长袍,喃喃道:“又一个冬天快要到了。”
昌言之照料过马匹,走来道:“可不是,想起思过谷野草疯长,好像是上辈子的场景。”
“哈哈,经历的事情太多了。”
“公子为何不往北去?金圣女和小郡主都在那里。”
“原因我已经说过了。”
“可是在金圣女那里至少可以暂避一时,此番南下不知又要经受多少苦难。”
“你怀念思过谷?”
“嗯,这么多年来,就在谷里的日子最舒服。”
“我也怀念,但是梁兵一至,思过谷也不得不入世,善地变险地。昌言之,该想的事情和道理,我都已经想过,该是做点什么的时候了,不能再一味地求人庇护。金圣女那里可以暂避一时,但我现在怕的就是‘暂避’两字。”
“唉,反正公子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只是……只是金圣女和小郡主怕是会伤心,也不知谁的伤心更多一些。”
“哈,你可小瞧她们两人……”
天边微亮,照见从远处走来的老丁,他招手道:“可以动身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三猛()
在各种崎岖的小路上进行了三天,一次停下休息时,老丁说:“贺荣人肯定是往北追徐公子去了,这些天都没见到他们的身影——南下的确是个好主意。”
徐础笑而不答,昌言之道:“那是当然,我家公子神机妙算,天下闻名,你也该听说过吧?”
“听说过。”老丁连连点头。
老丁其实并不老,三十几岁,身材矮壮,常年的风吹日晒在脸上留下永远也抹不去的痕迹,眼角布密皱纹,脸颊总是红通通的,但这张脸仍然笑容不断,即使一个人走在前面,时不时也会笑一声。
老丁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徐公子,可以动身吗?今天若是走得稍快些,天黑之前应该可以赶到左家寨,如果那里还姓左的话,咱们可以住上一两天,补充给养之后再上路。”
“动身。”一连三天风餐露宿,连顶帐篷都没有,徐础其实已经疲倦不堪,却不好意思在老丁面前表露出来。
路不好走,三人牵马步行,昌言之问道:“既然叫左家寨,还会不姓左吗?”
老丁笑道:“从前肯定是姓左,现在可不好说喽,自从几年前闹棍匪,秦州就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便是一座军寨,也经常被人夺来夺去,说不准明天会是谁家的。”
“棍匪?降世军吗?”昌言之好奇地问。
“对啊,他们奉一根棍子当菩萨,所以凉、秦两地都称他们是‘棍匪’。”
昌言之笑出声来,看一眼徐础,见公子并不在意,大笑道:“那根棍子不是菩萨,是弥勒佛祖赐予降世王的神器,叫那个……杀皇帝棒。”
“通天彻地杀皇灭帝棒。”徐础纠正道,他对那根棍子再熟悉不过。
老丁点头,“棍匪的名头都大,又是佛祖,又是天王,又是杀皇灭帝的,我看呐,成不了气候。”
原来老丁点头称自己听说过徐础的名声,只是客气而已,其实对他的经历所知甚少,以为这是一名落难的东都贵公子,想不到他与降世军会有极深的渊源。
昌言之咳了两声,没法接话了。
徐础反而生出兴趣,将缰绳交给昌言之,几步追上老丁,与他并肩行走,“就因为降世军爱用大名头,你觉得他们成不了气候?”
“对啊,牛皮吹得再大,总有破的一天。而且不止于此,棍匪没个准数,今天闹秦州,明天去外州,后天又回来,弄得到处人心惶惶,留下一堆麻烦。”
“不如杨家固守凉州一处。”
说起杨家,老丁立刻变一种语气,“当然不如,杨家世代相传,在凉州扎根多少年了,哪是棍匪比得了的?别看老牧守刚刚称王,其实十几年前我们私下就称他‘凉王’了。也是天成皇帝不公,若是建朝时就封王,杨家必然感恩,早早出兵平乱,秦州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徐础笑道:“朝廷没有远见。”
“没有。”老丁肯定地说。
“老凉王年纪不小了吧?”
“没有八十,也有七十,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见过凉王,那时凉王年轻力壮,在战场上所向无敌,能挽十石强弓、舞百斤长槊……”
昌言之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老丁扭头看他,脸上第一次没有笑容,“怎么,你不相信?”
“百斤长槊,我不敢说没有,十石强弓,不可能吧,两石就了不起啦。”
老丁的脸原本就红,所以不会更红,哼了一声,“你只是随从,不懂这些,徐公子,你说有没有?”
“呃,我是读书人,对兵器孤陋寡闻,令祖既然亲见,想必不错吧。”徐础含糊道。
“肯定没错,我爷爷一辈子没说过谎话。”
“着实令在敬佩。老凉王若有万一,王位会传给哪位?”
“嘿嘿,这种事……我可不知道。”老丁不敢乱说。
“闲聊而已,我不是你们凉州人,今后也未必会再来此地,你还怕我告发你不成?”
后面的昌言之附和道:“公子不必强人所难,老丁不过是名向导,在军里连个官职都没有,他说不知道,那就是真不知道。”
激将法总是有用,老丁道:“别看我只是一名向导,可是最受上司信任,凉州与左家寨这一带的书信往来,全是我一个人传递。凉州的大事小情,还有我不知道的?不爱说而已。”
徐础与昌言之都不追问,老丁沉默一会,自行开口道:“我们凉州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明镜似的,老凉王估计剩不了多少时日,他一走,必是大猛与三猛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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