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荣部诸王与大人全都沾亲带故,有些人本来就是单于小时候的玩伴,另一些年长者,其子侄多少也与单于有过接触,或是一块捕猎,或是打过架……
徐础听不懂,但是看贺荣人的神情就知道他们谈论的不是正事。
似乎要给单于助兴,有人进来通报,贺荣平山已经攻下应城,正赶来与单于相会。
按照议和条款,应城已“归还”朝廷,但是旨意正在传送路上,不能立竿见影,贺荣平山显然是在继续攻城。
单于视他为亲弟弟,听闻消息之后非常高兴,亲自带人出营相迎,午时过后才回来。
单于在大帐里举办盛大的宴会,纵情吃喝,恢复了贺荣平山的王位——不算在路上的时候,攻城正好用了五天,恢复王位,但是不给予赏赐。
徐础是客人之一,在一片嘈杂声中默默饮酒。
单于大妻以及一些贵妇也参加宴会,小皇弟坐在她身边,与孪生子一同吃喝,喜笑颜开,再没有早晨与皇兄告别时的悲戚。
小皇弟喝的是果浆,毕竟年纪小,喝多之后经常要去茅厕,一次回来时,徐础冲他招手。
小皇弟犹豫着走过来,冷淡地问:“你叫我?”
徐础笑着点点头,“你哥哥走前,曾托我照顾你。”
小皇弟年纪虽小,却有自己的主意,面露鄙夷,“你?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而且你不称‘陛下’,干嘛要听他的旨意?”
“这不是旨意,只是一个请求。坐在我身边吧。”徐础稍稍让出一块地方。
大帐中到处都是人,小皇弟望向里头,发现大妻与孪生子已经走了,空地被贺荣平山和几名年轻人占据,正与单于兴奋地交谈。
“我也要走了。”小皇弟说。
“你不想知道皇帝和单于对你的想法吗?”对一名小孩子用计,徐础心里有一丝愧疚,但他绝没想过要帮张释虞对付小皇弟。
小孩子果然被说中心事,走过来坐下,“给我倒碗酒,果浆我已经喝腻了。”
“不行,你还不能喝酒。”
“像我这么大的贺荣人,早就能喝酒。”
“你不是贺荣人。”
小皇弟怒目而视,徐础又道:“你不是贺荣人,所以你才特别,才会受到单于的礼遇,反之,你应该留在塞外,与你的同龄人放羊,偶尔喝点酒。”
“我便在塞外,也会出生在贵人之家,与父兄一同入塞建功立业。”
“那你也不能喝酒,在我这里不能。”
“哼。”小皇弟想起身就走,又有点舍不得,扭头道:“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你是个怪人,居然不肯称王,但是据说你也是个聪明人,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吧。”
“你先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徐础指向单于等人。
“哈,你想从我嘴里套话?休想,自己不会听吗?”
“我不懂贺荣语。”
“学啊,很容易,我已经学会不少。”小皇弟颇为得意。
“在这种事情上,我没有你聪明。”
小皇弟越显得意,“单于和中宫都夸过我。”
“我不问机密,只想知道贺荣平山是怎么攻下应城的。”
“这个告诉你无妨,他们早就说过了,左神卫王命令冀州人没日没夜地进攻,最后打开一处缺口,贺荣骑兵冲杀进去,夺下城池。”
“伤亡不少吧?”
“肯定的啊,冀州人不知伤亡多少,左神卫王倒是说过,他将应城成年男子全部杀死,妇孺赏给麾下将士,他自己一人未留。单于夸奖他了,说他做得好,今后再有拒不投降的城池,一律照此处置——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啊?”
“皇帝和单于……都很喜欢你。”徐础笑道,心里却没有一丝愉悦。
当了一次通译,居然只得到这么一句话,小皇弟觉得自己受骗,起身跑出帐篷,再不理徐础。
第三百八十六章 良药()
徐础又得到召唤,要见的人不是单于,而是得胜归来的贺荣平山。
贺荣平山换上华袍,与那些老派的草原大人不同,他喜欢干净整治,而不是满身油腻,但他毕竟是贺荣人,所谓的华丽只是袍子不起眼的部位上绣了一些金银线,唯有腰带上镶满珠玉,十分显目。
他正在试用自己的几张弓,交待仆隶如何保养,徐础进来,他也没有停下,一直到完事之后,才转向客人,“单于委任我为先锋,明日出发,前往秦州。”
“嗯。”徐础不愿说祝福的话,贺荣平山的一帆风顺,意味着血流成河。
贺荣平山要的也不是祝福,“单于觉得你对中原比较熟悉,让我向你问计——秦州叛军曾是你的部下?”
“有一些是。”
“叛军女头目曾是你的妻子?”
“曾是?我并没有休妻,她也没有休夫。”
贺荣平山笑了,“有意思,可你仍惦记着公主,想要娶她。”
徐础想了想,“怪不得我的名声不好,我身上的有些事情的确很难解释。”
贺荣平山大笑,自从恢复王位,他这些天的心情一直不错,“这些事情我不在乎,我想问你,叛军有何特别之处,需要我提防。”
“嗯……该退就退,不可纠缠。”
“嘿,你以为我不是叛军对手?”
“你带兵多少?”
贺荣平山不肯回答。
徐础继续道:“你是先锋,单于想必指定了任务,完成即好,不要贪功,降世军屡经围剿,生存至今,逐渐壮大,自有其过人之处。”
“叫你来是问计,不是听教训。降世军所恃者,无非人多,但他们不是真正的士兵,难聚易散,不足为惧。”
“单于应该是命你夺下津口并且守住,给大军渡河提供便利。”徐础继续猜道,“我还是觉得你最好遵命行事,不要总想着建立大功。”
贺荣平山冷笑一声,“你管得太多了。”
“我只是‘说’得太多而已,管不了任何事情。”
贺荣平山拒绝争辩,改而说道:“无论怎样,公主现在是单于之妻,我一定会将她找回来,送到单于身边,任单于处置。”
“你在秦州找不到公主。”
“我不必事事亲为,自然有人替我效劳。”贺荣平山稍一停顿,“我已得到消息,公主并没有逃得太远,就躲在宫里。”
“天成朝廷还有宫殿?”
“欢颜郡主身边。”
“这真是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徐础笑道。
贺荣平山仔细观察徐础的神情,没瞧出什么,“欢颜郡主自以为聪明,竟敢戏耍单于,必当自食其果。”
“与人结盟而疑心不断,殊为不智。”
“哈,我当然不会只是怀疑,很快我就能找到证据,等我从秦州回来,再去解决这件事。你可以提醒欢颜郡主一声,我不阻止。”
“这可不够,你还得借我一名信使,否则的话,我无法与渔阳联系。”
贺荣平山大笑两声,“出去吧。”他召见徐础只为敷衍单于,并非真心问计,威胁倒是真的。
徐础回到帐篷里,无意醒欢颜郡主。
帐篷里有一位意外的客人。
小皇弟坐在毯子上,左手支腮,右手百无聊赖地拨弄毛线,已经拽下来一小堆。
昌言之收拾东西,偶尔看一眼小皇弟,见到徐础回来,松了口气。
“稀客。”徐础笑道。
小皇弟抬头看他一眼,脸上仍是百无聊赖的神情,“我仔细想过了,你的确有几分才能,我可以与你聊聊,权当是增长见识。”
“让我猜猜,单于大妻派你来的?”
小皇弟毕竟年幼,一被说中心事,脸腾地红了,急切地辨道:“没人派我来,我、我自己要来……你的仆人总在这里吗?”
“他不是仆人。”
“我出去看看……”昌言之不在乎身份,匆匆走出去。
徐础坐到小皇弟对面,沉默多时,他问道:“我连你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那我应该称你‘殿下’?”
小皇弟昂首道:“不应该吗?”
“可我连‘陛下’都不称,单称你‘殿下’,会让人怀疑你有篡位的野心。”
小皇弟脸色又变,身体扭来扭去,越显不自在,嘀咕道:“我哪来的野心?我叫……我单名一个庚字,年庚之庚。”
“张释庚?”
“就是张庚,没有释字,太皇太后赐字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所以错过了。”小皇弟目光看向一边,用谎话掩饰他不受宠爱的事实。
徐础笑了笑,“张庚也是一个好名字。中宫派你来做什么?”
“我说了,没人派我……”
“不如这样,你对我说实话,我助你完成任务,大家都省心,就算交个朋友。”
“嘿,谁愿意与你交朋友?”
“那就算我一厢情愿吧。”徐础笑道,忍不住想,自己套小孩子的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张庚比他的哥哥还要轻信,只犹豫了一小会,开口道:“我说实话,你也说实话。”
徐础点头,“公平。”
“的确是中宫让我来的,不是‘派’我来的,她找我帮忙,仅此而已。”
“明白。”
“中宫想知道,你与外面的人有没有联系。”
“没有,我被困在营中,与外人没有任何联系。”
“实话?”
“我既然承诺过,所说必是实话。”
“好。中宫还想知道,你一直留着不走,是不是有何用意?”
“我能有什么用意?”
“不知道啊,所以才来问你。”
徐础摇头,“我不走,只是因为我逃不出去,我有自知之明,即便侥幸逃出军营,能跑得过贺荣骑兵?”
“我想也是这样,但是中宫要问……你说的都是实话?”
“实话。”
“那我走了。”
“等等,你打算怎么对中宫说?”
“如实相告呗。”
徐础本想提醒张庚,将经过说得太简单,于己不利,随即想到这只是一个孩子,实在没必要学太多为人处事的技巧,于是道:“很好。”
张庚起身,将走未走,说了一句:“人人都说你聪明,我可没看出来。”
“传言常有出错的时候。”
“就这句话比较聪明。”张庚快步往外去,大概是因为完成了任务,心情比较好。
“还有一句话。”徐础叫住张庚,“请转告中宫,万不可自作主张。”
“什么意思?中宫权势大得很,她说的话,单于都听。”
“算了,这句话不够聪明,你还是不要说了。”
张庚没给任何承诺,但徐础知道,无论他说什么,肯定会传到中宫耳中。
次日一早,贺荣平山率兵出发,主力大军也开始做拔营的准备。
徐础醒来不久,就被唤到大帐里,单于正在向寇道孤口授书信:“告诉皇帝,初秋已至,离入冬不远,与皇后小聚即可,待平定秦州叛军之后,他有一个冬天可以与皇后团聚。半个月之内,他必须回来……”
寇道孤根据单于的意思,重新润色笔墨,既要显示单于的威严,又要给皇帝留几分颜面,下笔极快,单于刚刚说完,他也抬笔,让仆隶将书信呈给单于过目。
单于看了一遍,点头道:“写得好,尤其是这句‘秋季马肥,将士驰骋之时,叛贼猖狂,天下侧目之际,皇帝当以国事为重,不可久恋宫闱。’”
寇道孤既不感谢夸奖,也不自谦无才,只是嗯了一声,显出五分高傲、五分木讷。
单于将信放下,看向徐础,“你有几天没说什么了,欠债不少。”
“共是五天,一直未得单于召见。昨天对贺荣平山说过一些,可以抵一天,还欠四天。”
“平山说他从你那里并无所得。”
“眼下无所得,待他在前方遇挫,重新想起我那些话的时候,当有所得。”
“怪不得平山不爱听你说话。”
“良药苦口,讳疾忌医是常有的事情。”
“嗯,你还欠我四天的话,共是四句,一次说出来吧。”
“单于可能更不爱听。”
“无妨,如果真是良药,我能受得了它的苦。”
徐础看一眼寇道孤,稍想一下,开口道:“进攻秦州大错特错。”
单于也看一眼寇道孤,笑道:“与你猜得一点不错。”然后向徐础道:“这算第一句,但我不觉得有用。你也不必解释,说第二句吧。”
“任命贺荣平山为先锋,错上加错。”
单于打个哈欠,“还是无用。”
“此时召回皇帝,虽非大错,也是一记昏招。”
“嗯。”单于将信交给侍从,入函封印,“这就送出去,不可耽搁。”
单于用实际行动表明他觉得徐础的话全无用处。
徐础也不争辩,继续道:“还有最后一句。”
单于摇头,“你仍然欠着四句,因为前三句我都不觉得有用。”
徐础笑道:“同样,初听无用,细思方得其妙。”
“细思多久?三天五天?三年五年?”
“总之很快。”
单于向寇道孤说:“他就像一根刺,本身无用,但是能让我保持三分警醒。”
“常人以为单于过于软弱,其实单于乃是物尽其用。”
单于笑着点头,这才是他爱听的话。
“最后一句,至少让你说出来。”
徐础拱手,吐出四个字:“平山必败。”然后转身就走,即便单于在身后叫喊,他也不肯止步回头。
第三百八十七章 王心()
河水由北向南奔流,将秦、并二州隔开,两岸山岭不断,只有少数几个地方利于通行,最南边的一处津口被称为蒲坂,贺荣军队要进入秦州,第一个要攻克的城池就是它。
贺荣率领一万骑兵,监督数万冀州、并州将士与工匠前来攻城,他不喜欢这些中原人,他们不仅行动缓慢,而且贪生怕死,必须用更强大的恐惧加以威胁,才能让他们冲向敌人。
但中原人攻城很有一套,那些看似老实而懦弱的工匠,造出的器械威力奇大,令贺荣人印象深刻,并且庆幸草原上没有城池。
早在贺荣平山率兵出发之前,冀、并州的军队已在路上,贺荣军只有用一天时间就追上来,并且超越在前。
很快,贺荣平山得到一个稍有些意外的消息,蒲坂的守军似乎正在逃离,那里将要变成一座空城。
贺荣平山心中的犹疑只持续了一小会,立刻做出决定,要抛下中原人,带领骑兵前去夺城。
他派人去给单于送信,然后马不停蹄地急行,终于在一个下午,望见了蒲坂。
城池完整,桥梁受到了破坏,但是仍能允许马匹通过,守军显然逃离得十分仓促。
“中原人的胆子就是这么小。”贺荣平山向手下道,“咱们要在西京度过冬天了,那里不怎么好,据说早就被劫掠一空,但是大家暂忍一时,明年咱们去江南度夏。”
按照单于的计划,先锋军的任务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只需守住城池、修缮桥梁,等候大军到来即可。
可贺荣平山不想枯等,津口夺得太容易,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功,因此立刻派出探子深入秦州寻找敌军的下落。
消息很快传来,一支不到一万人的军队正在逃往西京,离蒲坂不过一整日的路程。
军中的贺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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