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刘有终知道晋王心中的恐惧与急迫。
晋军勉强维持不散,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晋王假装镇定,而是沈家在并州多年经营,根深蒂固,将士忠心耿耿,但是随着战事进行,沈家的根基已出现松动迹象。
四下无人时,沈耽会一把抓住刘有终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外面的人在议论些什么,是不是要舍我而逃?”
“将士皆愿为晋王力战,死而后已。”
“你再算一算,我能否度过这一劫?”
“帝王不常出,出世必得天助,虽历经磨难,运数不改,此乃小劫难耳,无伤晋王大业。”
沈耽从来不问,他所邀请的贺荣部宿老何时从塞外赶到单于营中,因为他自有线报,无需刘有终掐算。
当消息终于传来的那一天,沈耽大喜,在帐篷里对着刘有终又转又跳,停下来道:“果如刘先生所言,天助我也!”
贺荣部宿老虽能劝和,却不能令强弱易势,沈耽必须求和,只提出一个要求,请徐础过来迎接。
徐础赶到晋营时,绝大多数人还都没听说求和的消息,又不认得徐础的相貌,无不对这名贺荣使者冷眼相对。
沈耽亲自出帐相迎,当着众多将士的面,介绍徐础的身份,亲切地呼他为“四弟”,并坚持让他称自己“三哥”。
晋军将领大都认得徐础,突然见他一身布衣,又为贺荣部使者,无不大惊,虽然消息早就听说过,亲眼见到还是令他们深感不安,上前相见时,许多人不知该如何行礼、说话。
徐础对所有人笑着拱手,心里明白,自己将成为“力劝”晋王向贺荣部求和的功臣与罪人,这是他获邀而来的唯一原因。
沈耽携徐础之手,并肩进入帐篷,除了刘有终,没让任何将领跟进来。
“怎么不见谭二哥?”徐础问道。
刘有终笑道:“咱们四人结拜,四弟与谭二弟的交情总是更深一层,每见必问。谭无谓被派去守卫北疆,那里对并州的安全至关重要,不交给谭无谓,晋王不放心。”
徐础笑着点头,知道谭无谓肯定是又得罪了晋王,十有八九是坚持要出塞进攻贺荣部老巢,结果被派去守边。
沈耽道:“好不容易与四弟相聚,本当把酒言欢,但是形势不容偷闲,等正事了结,咱们一醉方休。”
“我奉命来请晋王过去议和,这就出发吗?”
沈耽反而不急,“约好天黑前过去,不必急于一时。我还没有感谢过四弟的救命之恩。”
“我只是传话而已,好像谈不上‘救命之恩’。”徐础笑道。
“我说的不是今天,是前些日子在渔阳城外,若不得四弟提醒,我险些自投罗网。二哥常向我说,四弟一句话价值连城,我能得其一,实乃天助。”
“三哥夸得太过。”
“这是实话。”
三人互相夸赞、彼此谦虚,约摸小半个时辰之后,沈耽道:“请四弟在此稍等,我出与诸将说一声,咱们就能出发了。”
沈耽离开帐篷,刘有终留下,问道:“单于怎样,有点生气吧?会不会将计就计,再次骗晋王入营,然后……”
徐础摇头,“我猜不出来,大哥以为单于面相如何?”
“呵呵,相术能看一世,看不了一时。观单于面相,沉稳大度,勇中有谋,颇有豪杰之气,可惜,生长在蛮荒之地,缺少一点天授之英,虽能搅乱中原,终究难建大业。”
徐础笑了笑,“三哥给我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些。”
“嗯?四弟此话何意?”
“以我的名声,再有眼下的形势,应当三两句就劝动晋王议和,用不着在帐篷里待这么久。”
刘有终笑得有些尴尬,“我就说瞒不过四弟。请四弟体谅,晋王如今处境艰难,不能让部下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有议和打算,好在这对四弟也没什么损失,晋军将士其实也都想议和,巴不得有人从中撮合。”
“反正我没什么好名声,不怕损失。”
刘有终大笑,凑近过来,低声道:“晋王与我都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四弟上次点醒之恩,与此次议和之德,我们会记在心里,无论何时何地,四弟都是晋王的座上贵宾,所求无有不应。”
刘有终毕竟不是晋王本人,他的承诺没有多少效力,徐础却没再计较,也小声回道:“有大哥的这句话就够了,我宁愿做自家兄弟,不当座上贵宾。”
刘有终松了口气,使尽浑身解数奉承徐础。
又过了两刻钟,沈耽才从外面回来,显然已经说服众将士接受徐础“带来”的议和,“去见单于吧。”
刘有终拱手道:“四弟,到了单于那边,晋王的安全还要劳你……”
沈耽打断道:“大哥不要强人所难,单于若要杀我,劝之者无益于事,反受牵连。若是真有万一,四弟断不可开口,留一条性命,祭日时给我洒杯酒也好。”
徐础道:“我为三哥报仇。”
沈耽大笑,“得四弟此言,虽死无憾。”
沈耽叫上少量随从,与徐础一同前往贺荣人营地,留下刘有终,与一名沈家老人共同掌兵。
晋王进入营地,惹来不少贺荣人上前围观,沈耽谨慎地低头,不露出任何得意或是有所期待的神情,以免招来单于的怒意。
大帐里,单于居中而坐,两边是众多宿老,全是老单于的兄弟子侄,多半辈子在塞外放牧,第一次来到中原,品尝美食,小声议论,再往下,则是随军诸王,面前也摆着酒肉,却没像往常那样恣意吃喝,个个正襟危坐,偶尔被叫到名字,立刻爬过去恭敬地回答。
进入帐篷,徐础让到一边,晋王急行几步,要向单于下跪,他会说几句贺荣语,十分诚恳地请罪。
一看到晋王,就有几名宿老起身迎过来,将他围住,托住手臂,不许他下跪,然后拽到单于身前,让两人对面而坐。
众多宿老七嘴八舌地说话,单于和晋王点头、微笑、拥抱、饮酒,最后甚至洒了几点泪。
徐础依然是一句也听不懂,站在远处观看,揣摩单于的心事。
议和看上去是成功了,晋王没有性命之忧,诸大人上前恭贺,徐础闪身走出大帐,回自己的住处。
昌言之一直在担心,见到公子回来,马上问道:“一切顺利?”
“嗯。”
待徐础坐下,昌言之道:“公子似乎不太高兴。”
“单于得位日浅,尚不能令诸部心服口服,需得宿老长辈的支持,才能一呼百应。”
“这是好事吧?单于兵强马壮,若是上下一心,中原群雄更加无力抵抗。”
徐础摇头,“此次议和,大违单于本心,他必要尽快摆脱宿老的掣肘。”
“单于会杀死那些老家伙?”昌言之吃惊地问。
“若能杀死,单于早就动手,不会等到现在。”徐础笑了笑,“杀人只会带来分裂,想要抵消宿老的影响,单于必须尽快建立自己的威望,待诸部大人对他一个人效忠,自然再不会受到掣肘。原本单于要稳扎稳打夺取各州,现在他却会变得急躁——晋王逃过一劫,替他倒霉的不知会是谁。”
昌言之笑道:“我还以为会是什么事,乱世之中,不是我打你,就是你打我,此时此刻没准别的什么地方就在打仗,公子可操不过来这分心。”
“哈哈,你说得对。有酒吗?今天听到不少好话,耳朵是高兴了,嘴里却淡出尘土来。”
“只有军中的劣酒。”
“拿来。”
“也没剩多少,贺荣人对咱们不够大方。”
小半囊劣酒,没有杯碗,两人轮流喝,徐础大口,昌言之小口,佐以干酪,喝得倒也尽兴。
“晋王与单于议和,皇帝还能回渔阳吗?”昌言之问。
“他没来找我抱怨,大概是计划未变,还能回渔阳。”
“唉,连皇帝都走了,咱们……什么时候能走啊?老实说,我可不喜欢贺荣人营地,吃得差,住得简陋,这些都算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次出去打听消息,我都得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公子知道吗?我已经学会不少贺荣语,可是跟他们交谈还是挺累。”
“你比我强,我一句也没学会。”
“公子要想的事情太多,没工夫学。公子想过如何离开吧?”
“想过,首先,得让单于解除他与芳德公主的婚事,这件事不成,我不会走。”
“可有点难。”昌言之小声道。
“其次……至少我得知道群雄之中有人能够抵抗贺荣部骑兵。”
“宁王不成吗?哦,宁王连降书都送来了。”
“降书无所谓,以后各家都会送来降书,真英雄同样能屈能伸,当其‘能屈’时,外人往往认不出来。至于宁王,差强人意,希望能有更好一点的。”
“我也不喜欢宁王。金圣女若是男子就好了。”昌言之叹道,“她有英雄气概。”
“若是那样,我一辈子都要做噩梦。”
“哈哈,公子想到哪里去了?金圣女若是男子,自然没有成亲那一段。”
两人只是闲聊,谁也没料到,次日一早就传来消息,贺荣军稍事休整,将要与晋军一同西入秦州。
第三百八十五章 兄弟()
晋王赢得一丝喘息,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向天成皇帝称臣,只能保留晋阳附近几个郡县,其它地方都要“还”给朝廷,随时待命,日后与朝廷大军一同前往秦州平乱。
张释虞莫名其妙地得到诸多“好处”,并且享受了一次九五至尊的待遇,前往晋军营里,接受诸多将士的跪拜,其中包括晋王本人。
可他高兴不起来,跑来向徐础抱怨:“我成单于的管家了,替他掌管财物,随时奉上,自己一丝一毫也不敢动。唉,你没看到我在晋军营地里场面有多尴尬,他们跪在地上口称万岁,目光里却藏着憎恶。没错,我看出来了,他们恨我,以为是我将贺荣人引入中原,以为是我令晋王走投无路……”
张释虞用最小的声音道:“单于这一招真够狠的,实际的好处他全得了,坏名声却让我一个人承担。”
徐础只能安慰他:“单于之所以选择与沈家决裂,而与天成结盟,看中的就是这一点。”
张释虞长叹一声,虽然看清形势,他却无能为力,突然又笑了,“至少我还是皇帝,晋王也得向我跪拜,我听说了,他在单于面前都没跪,被贺荣宿老给拦住了。”
“恭喜。”徐础笑道。
“不要恭喜,我自己安慰自己就算了,别人的安慰听上去像是讽刺……或许你就是在讽刺。其实你的处境还不如我,只要我老老实实,单于断不会杀我,还会对我客客气气,你却不同,无论老实与否,单于哪天不高兴,还是会杀死你。”
“嗯,我知道。”
徐础不动声色,张释虞却生了一会气,很快想开,继续低声道:“你得帮我,等我摆脱困境,自然也能将你救出来,还有我妹妹,我若是成为真正的皇帝,才不会将她嫁给异族人。”
“帮你什么?”徐础笑问道。
“后天我就要走了,回渔阳,不对,去渔阳,唉,反正是到朝廷那边,怎么才能拒绝单于下一次的邀请而又不得罪他?”
“你不是说过要假托得病吗?”
“仔细一想,这招肯定不行,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这个……你得去问欢颜郡主。”
张释虞用力摇头,“她不行,她巴不得将我送到单于这边来,她好自己掌权。”
“天成朝廷靠着欢颜郡主勉强维持,你若不能与她同舟共济,谁也帮不了你。”
张释虞琢磨多时,“好吧,我再信她一次。不过还有件事,你能帮上忙,可能只有你能帮上忙。”
“像我处境这么差的人,居然也有用处。”
“我拿你当自家人,才说刚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张释虞好久不提“自家人”三个字,徐础听在耳中,颇觉怪异,笑道:“看来你是真的有事相求。”
“当然。”张释虞在毯子上凑近些,欲言又止,最后道:“你猜猜我想说什么?”
“我不猜,也猜不出来。”
张释虞没办法,但是尽量压低声音,“记得吗,你去劝说淮州军献出邺城那一次?”
“很多事情,你说哪一件?”
“单于说,你若不能准时回到营中,他就要另立皇帝。”
“哦,记得,可我回来得及时,保住了你的帝位。”
“保住了,但是担心受怕一上午——就是从那时起,我明白自己的地位有多么不稳。”张释虞眼中掠过一丝恐慌,随后被坚毅所取代,只是这坚毅稍显过头。
“刺驾这种事我不会再做,何况我根本没机会刺杀单于。”徐础笑道。
“嘿,我能让你做这种事吗?呃……你真做不到?”
“不能。”
“我想也是,但我求你的是另一件事,动不了单于,可以动另一个人,没有他,我的位置会比较稳固,单于想换也换不得。”
“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是个讨厌的小孩儿,歌伎所生,别的不学,从生母那里学会了献媚的本事,他现在颇受单于和大妻的喜欢,这才几天工夫,学了一嘴贺荣话,认大妻做干娘。我是单于的妹夫,他竟然认单于大妻做干娘,辈份都乱了。”
张氏族中,乱辈份的事情不少,徐础没提,道:“他很聪明啊,我都没学会贺荣……”
张释虞严厉地纠正,“这不是聪明,是谄媚。总之你得帮我除掉他……”
“他是你的亲弟弟。”
“也是大威胁。”
徐础摇头,“我不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手。”
张释虞瞪他一会,语气稍缓,“不除掉也行,至少阻止他在单于身边受宠。”
徐础仍显为难,张释虞道:“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能让单于解除婚约,我立刻颁布圣旨,承认你与我妹妹的婚事,如何?”
徐础无奈笑道:“好吧,我会试试,可你没有别的弟弟了?”
“没了,就这一个,我母亲看得紧,就这一个也是意外,既然生出来了,只好养着,没想到养出一个对手。”张释虞暗暗咬牙,“说定了?”
“我只说会试试。”
“凭你的本事,没有试不成的。”张释虞吹捧一番,起身告辞,“君无戏言,我承诺的事情肯定会做到,希望你也努力。”
徐础笑着点头。
临近辞别,张释虞表现得颇为不舍,与诸多大人告辞,接受无数礼物,全是送给皇后的。
出发当天早晨,张释虞亲自来向单于告别,正好徐础也在,得以目睹一出滑稽场面。
张释虞哭了,哭得极为悲切,不像是回家,倒像是要被撵出家门,他表达了对单于的敬爱与不舍,然后抱着弟弟痛哭流涕,一遍又一遍地让弟弟发誓会在单于身边好好听话,多学本事……
若不是前天刚与张释虞有过交谈,徐础也会被骗过,以为兄弟二人情比金坚。
小皇弟哭得更严重,追着哥哥跑出帐篷,好一会才回来。
单于深受感动,安慰几句,命人将小皇弟送到大妻那边,向帐中的几名大人道:“中原人也重兄弟之情,与咱们贺荣人倒是一样。”
单于难得地没有讨论军务,而是回忆儿时与兄弟们打闹的情景。
贺荣部诸王与大人全都沾亲带故,有些人本来就是单于小时候的玩伴,另一些年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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