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梁王接受朝廷册封,算是天成之臣,他的使者当然可以随皇帝北上,但寇道孤被视为“叛臣”,一路上无人理睬,白眼倒是得到不少,他依然不为所动,也从不与其他人来往。
单于邀请皇帝会面,寇道孤坚持要随驾前往贺荣人营地,获得同意。
张释虞只关心自己的安危,甚至没注意到随从之中还有一个寇道孤,欢颜郡主认为目前需要安抚梁王,因此没有提出反对。
入营、巡视、宴会……寇道孤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没有得到任何关注他不喝酒,身形虽大,一看就是文弱书生,不受贺荣人看重。
宴会持续到后半夜,宾主尽醉,贺荣平山站出来,当众声称不愿再娶芳德公主,强臂单于表示支持,高兴之余,甚至解除此前交待给左神卫王的艰巨任务。
醉醺醺的贺荣部大人们齐声欢呼,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早已神志不清,只要是单于大声说话,他们立刻表示支持,绝无二言。
贺荣平山仍然觉得颜面受损,但是不必再去争取徐础的臣服,他大大地松了口气,不再计较其它。
虽然妹妹的名声受到贬低,张释虞此时却只感受到单于的善意,同样大大地松了口气,当场承诺要在宗室当中别选一女嫁给左神卫王为妻。
所有人都高兴,只有一人除外。
等到喧嚣消退,寇道孤上前,向单于拱手行礼,表面自己的身份。
“梁王?占据邺城的那个梁王?”强臂单于也有些醉了,突然听到这两个字,有些糊涂。
“正是,但梁王并非‘占据邺城’,而是奉旨守卫邺城。”
单于看向皇帝,张释虞勉强点下头,“是,梁王已得到朝廷册封。”
强臂单于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没再追问,端起酒杯,向寇道孤道:“来者是客,请满饮。”
立刻有仆隶将一杯酒送给客人。
强臂单于突然将手中酒杯放下,“既是梁王使者,不可待以小杯。”
仆隶领悟上意,换上两只大碗,全都倒满。
强臂单于端起碗,“回去告诉你家梁王,好好守卫邺城,不要让皇帝妹夫操心。对我们贺荣部来说,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皇帝妹夫是我的家人。”说罢,大口饮酒,喉咙蠕动不停,很快将一碗酒喝光,只在嘴角残留几滴。
帐篷里又是一阵欢呼。
寇道孤双手捧着一大碗酒,感觉自己的肚子全都腾空,似乎也装不下这么多酒,凝视片刻,隐约看到徐础的笑容,一狠心,举碗痛饮,洒出来不少,衣襟尽湿,但是仍有多半碗入口,马上就觉得天旋地转,有点站立不稳。
但他没有倒,心里也依然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没人给他欢呼,强臂单于的目光里却多出几分兴趣,“你是读书人?”
“我是读书人。”
“都说中原的读书人最讲忠义,你为何做梁王的使者,不当皇帝的官吏?”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梁王以及梁王之臣,皆是皇帝之臣。”
“天无二日倒是真的,国无二主我与皇帝不是二主吗?”
张释虞脸色微变,心里纳闷,寇道孤是怎么跟来的,他那么高的个子,自己居然一直没注意到。
“不是。”寇道孤肯定地说。
“谁是那‘无二’之主?”强臂单于又问道,更感兴趣。
张释虞巴不得有个地方可以躲藏,好让他避开这个尴尬场面,于是端起酒杯,低头往里看,好像整个人能钻进去似的。
寇道孤拱手道:“皇帝乃中原‘无二’之主,单于则是塞外‘无二’之主。”
“哈哈,说得好听,其实还是‘二主’。”
“不然,中原不以塞外为九州之地,塞外亦不以中原为放牧之场,各为‘不二’之主,乃自然之理。”
“中原与塞外乃是近邻,所隔者不过一道墙而已,有朝一日,可否破墙合为一家?”
“若合为一家,则只有一位‘不二’之主。”
“哈哈。”单于看向尴尬的皇帝,大笑不止。
小皇弟没听懂大人在说什么,一心只想讨好单于,开口道:“单于亲妹乃是我天成皇后,已经是一家人了吧。”
“是一家人。”单于颔首笑道。
寇道孤道:“离一家人还差些。”
强臂单于的兴趣已经耗尽,冷淡地说:“梁王跟我不沾亲、不带故,的确不是一家人。”
“若论沾亲带故,单于和并州沈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强臂单于脸色一沉,张释虞再也忍受不住,笑着提醒道:“寇先生再说下去,连梁王之臣也做不成了。”
寇道孤不理皇帝,拱手道:“既是一家人,单于为何不肯迎娶天成公主?”
张释虞一个劲儿地咳嗽,强臂单于则有一点糊涂,“公主有失妇德。”
“公主的确脾气大了一些,但是妇德无失。生长在帝王之家,多少都有一些娇惯,单于的妹妹想必也是如此。”
对面若是中原诸王,听闻此言会当成羞辱,单于却是大笑,扭头向皇帝道:“我那个妹妹的确不服管束,在草原上自由惯了,希望没让妹夫难堪。”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张释虞急忙道。
单于重新打量寇道孤,“如此说来,传言有误,芳德公主并非不守妇德之人?”
“帝王之家,虽然娇惯,在礼仪上却不会有半点放松。芳德公主端庄大方,堪称表率。”
单于嗯了一声,对“端庄大方”不太感兴趣,“可她敢于逃婚。”
“公主以为要嫁到塞外,所以逃婚,如今贺荣部入关,她自然不必再逃。”
“她瞧不上塞外的生活吗?”
“非也,公主最喜爱马球,一日不碰,终日不欢,她以为到了塞外再碰不到马球。”
单于知道马球是什么,“我们贺荣人自有许多马上游戏,哪样也不比马球差。”
“公主年幼,对塞外殊少了解。”
“爱打马球的公主。”单于笑了一声。
“且公主容貌天下无双,还在东都时,就有‘绝姝’之称,邺城贵女亦曾有言‘宁居孤楼之上,不立芳德之侧’,不敢与之争艳。”
“哈哈,寇使者越说越夸张了。妹夫,公主真有如此容貌。”
“啊……倒是不丑。”张释虞道。
“陛下太过谦虚。左神卫王曾见过公主,单于可以问他。”
贺荣平山一直站在旁边,见单于的目光看过来,点头道:“公主虽然脾气不好,容貌确实无双。”
“你却不愿娶?”
“良弓需长臂牵引,烈马要最好的骑手操控,我没这个本事。”贺荣平山面带愧色。
“贺荣男儿,配得上任何女子!”
寇道孤上前一步,拱手道:“左神卫王固然配得上,但是毕竟疏远一层,若要亲上加亲,芳德公主需做单于之妻。”
单于微微一愣,张释虞脱口道:“单于已有大妻。”
寇道孤早有准备,“单于可以有两位大妻,往前十代,至少有三位单于曾立两妻。”
强臂单于自己都不清楚本族的往事,向陪酒的一名老大人问道:“果有此例?”
老大人点头,“有过。”
单于一挥手,笑道:“纵有此例,我也不能夺左神卫王之妻。”
“左神卫王已经退婚,何来夺妻之说?”
“今晚只管喝酒,不谈闲事。”单于拒绝表态。
寇道孤知道事情已成,不再说下去,走到贺荣平山身边,低声道:“徐础与公主有旧,不可以放他离开。”
贺荣平山微点下头,一个字也不说。
第三百七十二章 在意()
在大帐里,贺荣平山只是一名“仆隶”,虽然只服务单于一人,但是毕竟不得自由,一晚上没吃没喝。
宴会终告结束,别人都回到帐篷里躺下睡觉,贺荣平山却要先吃点食物,数十名真正的仆隶守在他面前,为自己不能为主人分忧而感到“羞愧”。
徐础也被叫来,与仆隶站在一起,等了一会,见贺荣平山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走上前去,坐在边上,向最近的仆隶道:“拿碗来。”
事发突然,众多仆隶居然没有一个上前拦阻,等他们反应过来,徐础已经坐下,与主人相隔不过数尺。
众人色变。
贺荣平山也很惊讶,盯着徐础看了一会,向仆隶点下头,示意他再拿一只碗来。
徐础自斟自饮,贺荣人不用筷子,他身上没有刀,就用双手撕肉,大块朵颐,一点也不见外。
吃得差不多了,徐础道:“多谢,我就不打扰了。”
“稍等。”贺荣终于开口,他吃得慢,一直在琢磨心事,这时终于想好要说什么,向众多仆隶道:“退下。”
仆隶唯主命是从,乖乖离开。
贺荣平山用小刀细致地切剜骨头上最后一点剩肉,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如今已成为一个爱好,非要看着骨头上干干净净,心里才能舒服。
“我不必再强求你的臣服,单于昨晚解除了这项任务。”贺荣平山依然盯着手中的骨头。
“恭喜。”徐础也盯着骨头,纳闷这有什么乐趣。
“田匠已经死了,算他走运。而你,我原打算放你离开,可是有人提醒我,单于只是解徐我的任务,并没有赦免你,所以我现在可以对你任意处置,不会因此受到责罚。”
“还是恭喜。”徐础笑道。
“我想好了,暂时不会杀你。”
“恭喜我自己。”
贺荣平山终于剜出最后一小块筋头,却没有吃,将骨头和小刀都放下,感到心满意足,“我要留下你,观看公主的婚礼公主要嫁的人不再是我,而是单于。”贺荣平山盯着徐础,加上一句:“恭喜。”
“别人成亲,我有何喜?”
“你成功啦,公主不会嫁给我,但是也没有嫁给你。”贺荣平山露出微笑,“仔细想想也对,公主就应该配单于才对。哦,忘记说了,单于大妻也是你们中原人,她……会好好招待公主,让公主改头换面。”贺荣平山又拿起一根骨头,切下一大块肉,送到嘴里慢慢咀嚼。
“而你打算让我一直看着?”
贺荣平山笑了笑,咽下肉,“为什么不呢?想想还是挺有趣的,那个寇道孤,就是在邺城与你结仇的人吧?”
“没错。”
“是个人才,或许我应该劝说单于留下他。”
“你应该将他留在自己身边,至少算是一次‘臣服’。”
“哈哈,你现在羞辱不了我。滚出去吧,等着吃喜酒。”
徐础站起身,“将骨头剔得再干净,也证明不了你的本事,单于当你是亲弟弟,但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位将军,不是一个会剔肉的小孩子。”
徐础转身就走,贺荣平山沉默了一会,突然怒吼道:“我要你看着她受尽折磨,然后将你活着喂狗!”
徐础回到住处,向昌言之笑道:“咱们真的走不成了。”
昌言之没有表露出失望,“那就多待两天。”
“我不该得罪那么多人。”徐础突然道。
“公子又得罪谁了?”
“还是从前的那些人,寇道孤、贺荣平山……仔细想想,我没理由与他们结仇,当初我若是后退一步……”
昌言之道:“那可不是后退一步、两步的事情,公子不想与这两人结仇,得从一开始就后退:不要入住思过谷,也不要接纳小郡主。找一座真正的荒谷,在那里终老,那样的话,公子倒是不会与任何人结仇,外面的人也不会记得公子,就连从前的熟人,也会将公子忘得干干净净。”
“我不想被人遗忘。”
“那就无路可退,范先生给公子留下了话,虽然只有三个字,也表明他在等你,公子可愿意让思过谷让给那些平庸弟子?”
“他们并不平庸,但我不愿让出去。”
“那么公子必然会与寇道孤结仇。小郡主前去求助的时候,公子可忍心拒之门外?”
“不能。”
“那么子必然会与贺荣人结仇,不是平山,也会是拔山、推山。”
徐础笑道:“你说得对。”
昌言之却有点收不住了,“天下大乱,寻常人为了争口饭吃,尚且要大打出手,与他人结怨,何况公子所争,皆是常人不敢奢望之物、之人,却想与世无争,如何可能?”
徐础正色道:“昌将军所言极是,我当改过。”
昌言之有点不好意思,“我有点口不择言,公子休怪。”
“不怪,我要感激你。我不要王号,并不意味着就要放弃一切,我仍有在意之物,应当属于我,也适合我。”
昌言之笑道:“听到公子说出这样的话,我可算松了口气,有一段时间,我真以为公子要做出家人。”
“哈哈,怕是没有庙观肯收我。”
“公子再睡一会,我出去打听消息。”
徐础昨晚没睡多久,却没心休息,坐在毯子上沉思默想。
冠道孤不请自来,站在门口,头上的高冠几乎触到帐篷顶,凝视徐础良久,我说到做到。”
徐础笑道:“你在作茧自缚。”
“徐公子的镇定令人敬佩,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几时。哦,单于刚刚决定迎娶芳德公主,已经派人去渔阳迎亲,皇帝会留在这里,等婚事结束再走。”
“想做谋士,多少要有一点‘与世沉浮’的意思,我欠缺一些,如冠先生,则是丝毫没有。劝说王侯,乃是世上最危险的事情之一,你怀着复仇之心,在王侯之间鼓舌摇唇,很快就会惹祸上身。”
“徐公子又何尝不是为一己之私而游走王侯之间?”
“所以你瞧我,困于此间,一事未成。”
“我会引以为鉴。”寇道孤突然露出怒意,“在你之后,姓冯的女人也不会得到善终。”
“她比我难对付,你要小心。”
寇道孤退出帐篷,知道自己来得太早了,要再等一阵,才能看到仇人的崩溃。
昌言之进来,问道:“他来做什么?”
“与贺荣平山一样,想看我的惊慌失措。”
“嘿,那他们一定很失望。皇帝那边派人过来,请公子过去见面。”
张释虞自以为酒量还可以,在单于面前却败下阵,带着宿醉醒来,头痛欲裂,全身酸软,抱着陶盆呕吐,却吐不出多少东西。
“徐础,你读过的书多,可曾在史书上见过比我更倒霉的皇帝?”
“见过,性命悬于人手,朝不保夕,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保不住,最后不是被杀,就是被迫禅位,过囚徒一般的生活。”
张释虞抬起头,笑道:“你说的那些都是亡国之君……不不,我不做亡国之君,万物帝才是,天成就算要亡,也不能亡在我手里。嘿,我叫你来不为说这些,昨晚发生一些事情,我琢磨不透,欢颜郡主又不在,只好找你过来商量。”
徐础看一眼左右,张释虞明白过来,向侍从道:“你们退下。”
几名侍从看向徐础,没有动,张释虞道:“放心吧,徐础不会再做刺驾这种事你不会吧?”
“不会。”
张释虞挥手,侍从们这才退下。
“先是梁王,后是单于,他们束手无策,不能替我分忧,面对一名书生,他们却要显露忠心。”张释虞嘲笑道。
“诸事不可强求,他们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再不强求,我真要成为‘亡国之君’了。”张释虞发了一会呆,又呕吐几下,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