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还有其它优点?”
“加在一起也压不过你的无趣。”
徐础上前,稍稍压低声音,“听着……”
张释清将酒杯递过来,“今晚的规矩,喝酒之后再说话。”
徐础接在手中,一饮而尽,张释清十分满意,拿过酒杯重新倒满,“说吧。”
“如果你不愿意嫁到塞外……”
“如果?”张释清打断道,一仰脖喝光杯中酒。
“你得向欢颜证明和亲于事无补,反生祸患,回家之后无论如何也要讨好世子妇……”
“我不。”张释清拒绝得干脆,还在往杯中倒酒。
徐础也不争辩,继续道:“贺荣部绝非真心和亲,你要让世子妇明白,两国一旦交战,你们两人身处敌国之中,最先遭殃。如此一来,她可能会向你透露一些实话,我会尽可能从贺荣平山那里……”
张释清将酒杯递来,徐础接到手中,仍是一饮而尽。
“你干嘛要给我出主意?”张释清问,干脆不要酒杯,对着壶嘴喝了一口,然后给徐础斟酒,只倒多半杯。
“你需要我的帮助。”徐础正色道,有酒必喝。
“你已经帮过了,你说大势……”
张释清正要再喝口酒,徐础夺过酒壶,仰头痛饮,喝得涓滴不剩,但是洒出不少,胸前湿了一大片,然后:“大势所趋,人力无法抵挡,可人人都有选择,是顺势而为,还是逆势而起,逆势而起者改变不了大势,或许能够改变自己的处境。”
张释清呆呆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你哥哥想称帝,欢颜要争天下,这是他们的大势,记住这两点,必有可趁之机……”
“你将酒都喝光了。”张释清道。
“什么?”徐础笑了笑,忽听有上楼的声响,加快语速低声道:“抱歉这个时候才出主意,因为我直到现在才确信……”
冯菊娘上楼,见徐础一手杯一手壶,点头道:“公子做得对,确实不能让郡主再喝了。”
张释清笑道:“为了不让我喝,他一个人都给喝光啦,其实我根本没醉。”
一壶酒虽然不多,但是这么快就喝光,冯菊娘还是有些吃惊,将一身新裙子递给小郡主,这才看到徐础的衣领也湿了,叹口气道:“我一次只能照顾一个。”
徐础将杯、壶放在地上,笑道:“我还好,吹吹风就干了,我下楼等候。”
张释清道:“你别下楼,去守着窗边,万一七宝阁使坏,你得替我挡着。”
徐础只好走到窗前,背对两人,望着外面的夜色,身后窸窸窣窣,很快传来张释清的声音,“好啦。冯姐姐哪找来的裙子,正合我身。”
“是你自己留在这里的,记得吗?”
“哦,想起来了,刚搬到邺城的时候,我经常在欢颜这里过夜,所以留下几件衣物。后来她日益忙碌,又不肯喝酒,我来得就少了。”
眼见夜色已深,冯菊娘道:“行了,七宝阁来过,酒也喝得尽兴,该去休息了。”
“他喝得尽兴,我可没有。”张释清突然跑出几步,拣起第一只壶,那里还剩一点酒,全被她倒在嘴里。
冯菊娘又叹一声,向徐础道:“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若不是亲眼所见,只听人说的话,绝不相信堂堂郡主会对壶喝酒,不守礼法至此。”
徐础只是笑,张释清随手扔掉酒壶,笑道:“我做过那么多不守礼法的事情,你竟然只在意这一件?”
“皇亲国戚的胡作非为我听得多了,总以为像郡主这样的人,满身珠宝是常事,打骂奴婢是常事,甚至杀人也是常事,可是一定举止得体,不会让人笑话。”
“这就是我们张家人给百姓的印象?可以杀人,但是一定要用酒杯喝酒?”
“最好是不喝酒,郡主嘛,偶尔喝一点黄酒,不能碰烈酒,尤其不应该喝醉。”
张释清又笑得直不起腰来,好一会才道:“我知道为什么冯姐姐会有这样的想法,的确有张家人杀伐无度,比如……万物帝,还有从前的广陵王和益都王。”
冯菊娘笑着点头。
张释清看出不对劲,“我父亲和湘东王也有杀名?我不相信,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太老实,常受欺负。”
冯菊娘道:“反正都是传言,谁知真假?若论杀人,如今的群雄,哪一个不是杀人无数?”又向徐础道:“公子也该休息了吧?”
“嗯,的确有些困了。”
“那是因为你喝光了我的酒,以后你得还我。”
“还。”徐础笑道。
冯菊娘提起灯笼,依然走在前头,张释清随后,再后是徐础。
“徐础,你称王时也曾杀人无数吗?”张释清突然问道,连“公子”也省去,直呼其名。
“嗯。”
“亲手所杀?”
“当然不是,但是因皆在我。”
前头的冯菊娘辩解道:“我见过许多所谓的雄杰,公子算是杀人最少的,而且至少有个原因,从不滥杀无辜,单这一点,就再没人能够做到。降世王、宁王、梁王……杀死的人足够绕邺城一圈,其中一多半是冤死鬼。”
徐础没吱声,对“从不滥杀无辜”这个评价,他受之有愧。
张释清也没再说什么,离开七宝楼,走不多远,对面迎来一些侍女,张释清该告辞了,止步向徐础道:“我最后问你一件事。”
“请问。”
“只要不是亲自动手,就不算滥杀无辜?”
“与此无关。”
“与何相关?”
“本心,当你滥杀无辜的时候,心里会有不安。”
“照此说来,心恨之人反而不会滥杀无辜,群雄怕是个个如此吧?”
“所以至少在群雄看来,自己所杀之人从不无辜,至于外人,看法总会不同。”
张释清笑了,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要记得欠我半壶酒。”
“记得。”
张释清与自己的侍女汇合,走另一条路离开。
冯菊娘将徐础送回住处,“如果邺城愿意与降世军结盟,公子能担任使者吗?”
“不能。”
“因为小郡主?”
“不,我做使者只会适得其反,孟应伯即可。”
“据我所闻,他好像背叛了金圣女。”
“如果金圣女睚眦必报,这场结盟终无结果。”
冯菊娘笑道:“公子所言极是,我去见大郡主,希望她能速做决定,那样一来,公子再无性命之忧。但是不能急,因为秦州不利,大郡主受到的压力不小。”
“明白。”
徐础白天时已经睡过,回屋里换身衣服,坐在椅子上发呆,良久之后才上床休息。
次日一早,孙雅鹿与送餐的仆人一同到来,“叨扰,不请自来,能与徐公子同餐吗?”
徐础当然不会拒绝,两人连吃边聊。
孙雅鹿道:“七日之后世子登基,太皇太后已经同意,明天发布懿旨。济北王有点麻烦,大臣们的意见是世子过继给万物帝为子,济北王另赐尊号,具体是什么,还在商议。”
“大臣还在关心这种事情?”
“没办法,邺城带来的旧臣太多,没有他们,邺城难称正统,有他们,手脚难免会受些束缚。不过也有好处,群臣争议尊号,欢颜郡主受到的掣肘反而减少,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徐础等对方说下去。
孙雅鹿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和碗,“降世军真的愿意接受招安吗?”
“结盟。”徐础不得不向每个人纠正说法。
“对,结盟,不过皇帝还在邺城。”
“皇帝在邺城,降世王在秦州。”
“一定能成?”
“七分把握。”
“如果不成,邺城脸面尽失。”
“除了会越来越乱,天下好像已没有必成之事。”徐础笑道。
“徐公子不肯亲自去往秦州?”
“我去秦州,必生祸患。孟应伯足矣,除他之外,邺城还要再派一名可信赖的使者,能够清晰传达芳德郡主与世子的善意。”
孙雅鹿点头,“降世军信仰弥勒,邺城若是在这方面做些让步,会有帮助?”
“帮助极大。”徐础笑道,孙雅鹿的确是个聪明人,寥寥几句话,已经明白徐础的意思。
孙雅鹿起身拱手道:“徐公子虽不能担任使者,但是结盟若成,需要徐公子的地方还很多。”
“再有所需,尽请开口。”
“告辞。”
“孙先生稍等。”
“徐公子还有话说?”
“贺荣平山留在邺城多久了?”
孙雅鹿微微一愣,“一个多月了吧?”
“作为使者,滞留得够久。亲事一拖再拖,他不着急吗?”
孙雅鹿笑了,“徐公子不必多言,这件事你不该插手。”
徐础的确无法插手,但他相信,刚刚那句话多少会引发一点怀疑,或许还能撬开一点缝隙。
第三百三十九章 逗留()
邺城临时凑不出太多兵力,尹甫与两王只能带八千人前去接应西征军,号称三万人——原本是要号称五万人,甚至十万人,尹甫坚决反对,向群臣道:“两王不辞辛苦亲往秦州,必能振奋士气,胜过十万大军。”
若按尹甫的想法,连八千兵卒都不必带,只是他与两王,轻骑上路,直奔秦州接掌冀州军,然后便宜行事,决定是攻、是守、是退、是和。
其他大臣不同意,以为过于冒险,湘东王与济北王心中尤其不同意,只说“不妥”,坚持要带兵上路。
尹甫本是文官,虽不服老,但是对军旅之事颇为生疏,心里着急,却怎么也催不动全军,从邺城出发五日之后,才勉强赶到孟津,比他的预计要慢许多。
孟津南北两城仍由梁军把守,但是允许友军驻扎城外,南岸是一支淮州军,北岸则是冀州军与并州军,主要职责是监管运粮船只、保证西行道路通畅。
尹甫无意在此停留,两王与将领们却以为正好北岸有自家军营,可以在里面稍作休整,同时等候秦州的消息。
巧得很,由西京撤退的淮州军正好也赶到孟津,停在南岸,听说邺城两王赶来,统帅要度河过来拜见。
淮州军撤离西京时速度极快,大量军资遭到遗弃,经过潼关之后,将士们稍稍安心,尤其是听说冀州、并州两军仍未退却,身后并无降世军追赶,他们更加放心,改为缓慢行军,时刻留意西京与邺城的消息,万一还有转机,他们仍来得及调头回秦州分一杯羹。
尹甫对此一清二楚,向两王道:“淮州观望形势,随风而倒。两位殿下无需待之以礼,应当尽早出发,或是攻下西京,或是迎回冀州将士。只要邺城实力尚存,盛氏子弟自然会往邺城叩拜太皇太后与两位殿下。”
济北王是侄辈,不怎么说话,全听叔父湘东王的安排。
湘东王在东都受过苦头,至今心存余悸,因此务求稳妥,“尹大人读的是圣贤之书,怎么如此沉不住气?邺城援兵出发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秦州,咱们走慢一些也无妨。淮州乃是邺城至关重要的盟友,说是臂膀也不为过。南岸统帅盛轩又是盛家长辈,与我有数十年的交情,他来北岸拜访,我若置之不理,大为失礼,会令两州生隙。不妥,大大不妥。”
济北王点头,“只是一个晚上而已,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出发。如果大家谈得好,或许可以劝说盛轩回心转意,带兵重返西京,两岸齐头并进,胜过冀州军独行。”
湘东王深以为然,“有道理,可你我二人不好提起,需找一人从中斡旋,让盛轩自愿调头。”
“我帐下有一名幕僚,名叫乔之素,口才颇佳,或可一用。”
乔之素原本出去避难,风头过去之后,又被叫回来,随济北王西行。
湘东王看向尹甫,“尹大人持重老臣、文坛领袖,与盛家人应当很熟吧?”
尹甫的确与盛家人相熟,但是不愿帮忙,拱手道:“不如这样,两位殿下暂留孟津,分出一千兵力,由我率领,疾往西京,至少先赶到潼关,确保离秦之门不被关闭。”
湘东王无奈,看一眼济北王,道:“尹大人非这么着急,好吧,你带上五百骑兵以为先锋,我与济北王随后,不会太远,如何?”
五百人就五百人,尹甫已经没心事挑剔,马上道:“好,请两位殿下签发命令,半个时辰之后我就带兵出发。”
“这就要走?现在是下午,天快要黑了,而且盛轩到访,尹大人不见一面?”
“我乃文臣,与带兵的盛家人不熟。”尹甫敷衍道。
湘东王亲笔写下军令,与济北王先后盖印,交给尹甫,“尹大人路上小心,不可过急,若生意外,邺城损失大矣,十万大军无从弥补。”
“两位殿下也要小心,对盛家人不可尽信,对城中梁军更要提防。”尹甫拱手告退,去选兵将,准备出发。
湘东王略有不满,“在东都的时候,尹大人不是这种急脾气啊。”
济北王笑道:“派兵接应冀州军,原是他提出的主意,又是他亲自带兵,自然要急一些。何况他赋闲一段日子,骤得重用,当然要尽全力。”
“的确是名忠臣。”湘东王道,心里已然得出结论,尹甫不适合乱世,只能为太平之臣。
夜色初降,南岸的淮州军统帅盛轩带着一只庞大的随从队伍,穿行两城,来到北岸冀州军营,拜见两王。
若在从前,湘东王与济北王坐在帐篷里等候便是,如今形势不同,两人站在营门下迎接。
宾主相见甚欢,盛轩是盛家不多的武将之一,与湘东王相识多年,远远地就下马,疾步趋前,跪地磕头,执臣子之礼。
湘东王大悦,急忙上前亲手搀扶。
盛轩带来不少盛家子弟,还有淮州的重要将领,一一介绍,仿佛是两家隔绝已久的亲戚再次见面。
到了帐篷里,宾主一边喝酒,一边回忆往事,忽而大笑,忽而感慨,两边的陪宴之人尽受感染,与之悲喜。
乔之素见缝插针,慢慢地将话题引向西京,声称两王亲征,平乱指日可待。
酒酣耳热,帐中喧闹声一片,盛轩倾身向两王道:“我明白两位殿下的心意,如果我能做主,明天就带兵再去秦州,不灭叛贼,绝不回头。可我空有统帅的名头,只能管管小事,遇到大事,还得请示。唉,所谓后浪推前浪,我已经太老啦,在盛家,得听我几个侄儿的话。”
湘东王深有感触,举杯道:“确实老啦,想当初,咱们也曾瞧不起长辈,没想到,同样的事情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头上。”
乔之素笑道:“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何况殿下与盛将军正当壮年,驰骋天下,谁敢言老?”
两人闻言大笑,济北王也帮腔道:“我倒是不算太老,可是没有王叔在,寸步难行,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盛轩又往湘东王身边凑近一些,似要耳语,乔之素识趣地退到人群中,向其他盛家人敬酒。
盛轩却不只是对湘东王说话,目光盯着济北王,“恭喜,世子即将登基,得此明君,天成兴复在即。”
济北王淡淡地说:“兴复天成,在君,更在群臣与百姓,若不得人心,登基无益,反招祸事。”
“有两位殿下坐镇,新帝怎么可能不得人心?”
济北王笑道:“自古没有儿子称帝、父亲为臣的道理,待西京之事一了,我当退居王府,交出朝中一切职权。好在还有王叔辅佐新帝,也的确不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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