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去往书房,至少在那里能躲一下。
徐础正在看书,孟应伯此时对他既敬畏又不满,站在一边,犹豫再三,开口道“我能问公子一点事情吗?”
“当然。”徐础放下书,他这里经常有人出入,所以早已习惯对方不开口,他也不打招呼。
“公子究竟是要终生隐居,还是会择机出山?”
“小孟将军若是早问几天,我也没有准确答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会择机出山。”
孟应伯心中一喜,“眼下就是大好时机……”
“小孟将军不要误会,我之出山,不是要做吴王,也不是要与群雄争胜,更不是要夺取天下。”
孟应伯一愣,“那公子为何出山?”
徐础看向空无一人的旧席子,缓声道“继承范先生之道,学以致用,不争天下,而天下尽在掌握之中。”
孟应伯更糊涂了,“范先生名扬天下,我至少有过几分耳闻范先生一辈子没有出仕,乃是隐居的世外之人,公子既要继承他的‘道’,还说什么出山?”
“那是世人对范先生的误解,他不出仕,乃是因为生不逢时,但他并未隐居,收徒传道、见客解惑,不知不觉间,所影响之人成百上千,我亦是其中之一。范先生以自己的方式入世,入世之深,甚至超过张息帝与大将军。”
“嗯?张息一统天下,大将军纵横四海,怎么可能不如一名拒绝做官的书生?”
“再等等。”徐础笑道,“再过几年,你就会看到谁入世更深。”
“我怕是看不到了。”孟应伯越发失望,忍不住道“这座山谷怪异得很,听说前些天还有妖草肆虐,住在这里的人必受蛊惑……”孟应伯脸色一变,喃喃道“我得快些离开……”
孟应伯回自己的屋子里,将门上闩,生怕受到谷中妖物的诱惑,失去自己的本心。
这是徐础第一次向外人承认自己有出山的想法,却没得到理解,只得苦笑摇头。
入夜不久,徐础正挑灯看书,从外面来了一位年轻的士兵,徐础看着脸熟,却想不起何时见过,“阁下是……”
士兵没带兵器,来到徐础面前,拱手小声道“公子不记得我?前些日子我曾来求问指引……”
“哦,你是……小八,南征回来了?”
“是,昨天才回来,今天又被调来守卫山谷。”
“看来此行很顺利。”徐础笑道。
“顺利,并没有交战,与淮州军、吴州军会师,上头谈正事,我们私下交易,一仗没打,就回来了。”士兵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双手献上,“我知道徐公子看不上这些东西,但是大家感激徐公子,不送上一点薄礼,心中不安。”
徐础接过包袱,掀开一角,发现里面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银块,笑道“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受之有愧。”
“无愧,我们听从公子的建议,带上值钱的细软之物,在南边几乎人人都赚了些钱,这点银子是大家凑的,不多,请徐公子务必笑纳,否则的话,我回去之后没法交待。”
银子不过二三十两,的确不多,但是对几十名士兵来说,也不算少,他们此行想是各自赚了些钱。
“你们带去的东西被谁买去了?”徐础好奇地问。
“吴州军将士,他们可喜欢了,尤其是布帛绸缎,可惜我们带得不够多,要不然能赚一大笔!”士兵兴奋不已。
“你说的是哪一个‘吴州军’?据我所知,吴州诸城自立,全都自称吴州军。”
“石头城的吴州军,几个月前招安的那些人。也不知他们从哪弄来这么多银子,穿得却破,因此人人出手大方,淮州军没有准备,看着我们做生意,眼红得很。”
“原来如此。”徐础将银子包放在桌上,笑道“好吧,我收下了。”
士兵再次拱手,“回去之后我有交待了。还有,请徐公子谅解,我们来这里是奉命行事,绝无它意……”
“有劳诸位在此保护山谷,我感谢还来不及,谈何‘谅解’?”
士兵嘿嘿笑了几声,“我不能待太久,告退了,请徐公子继续读书,徐公子料事如神,日后必成神仙。”
徐础又当一次“神仙”,他对士兵带回的消息很感兴趣,反复思索宁抱关的部下得到重赏意味着什么?
夜色渐深,徐础要回卧房休息,刚刚迈过门槛,就听黑暗中有马蹄声传来,很快,数十名骑士驰到近前,带头数人举着火把。
马蹄声很响,其他人受到惊扰,纷纷出来查看。
骑士当中没有徐础熟悉的面孔。
一名将官却认得他,在马上道“请徐公子随我们走一趟。”
“去哪里?”
“到了你自会知道。现在就出发,不要耽搁。”
“好,我牵马来。”
“不必,马匹是现成的。”
有人牵马匹过来,徐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向目瞪口呆的昌言之等人大声道“好生看家,等我回来。”
众人应命,谁也没敢上前,那些骑士刀枪齐备,又有周围数百士兵为援,没人能惹得起。
前方六七骑,后面数十骑,徐础被夹在中间,连夜出谷,上了大路,直奔邺城而去。
徐础不反抗,也不询问,他料到会有这一刻,比预想得稍早一些,这就比较麻烦,他得捱过眼前的危险才行。
赶到邺城时,天还没亮,城门却一叫便开。
徐础第一次进城,没机会看到街道繁华,连路径都没记住,直接被带到一座大宅中。
一路顺利,骑士对他比较客气,请入一间宽敞的屋子里,关上门,在外面上锁,再无声息。
屋子分内外两间,都点着蜡烛,徐础一一吹灭,上床睡觉,对他来说,大势已无可更改,如果时运不济,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天亮不久,徐础被唤醒,洗漱之后,跟随几名士兵去往宅院深处,一路上仍无人做出解释。
在一座小跨院门前,士兵止步,将徐础交给四名宦者。
院子里人不少,全是宦者与宫女,他被留在廊下,没有立刻得到召见,太阳慢慢高升,徐础又困又饿,终于有人过来,带他去往正房。
正房里人也不少,显然是为防备意外,徐础目光一扫,看到济北王世子张释虞也在其中,张释虞没看他,神情冷漠。
“你非要将我们张家彻底毁掉吗?”居中而坐的太皇太后开口,语气并不是特别愤怒。
徐础不能上前,站在门口拱手道“皇帝在江东驾崩,太皇太后节哀。”
。
第三百三十四章 暂缓()
两人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徐础还是楼础,老妇还是皇太后,见面是要看他能否配得上济北王之女。
在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
听到“驾崩”两字,太皇太后明显一愣,扫视左右人等,问道:“皇帝……去了?”
大多数人对此一无所知,不敢摇头否认,也不敢点头承认,只好移动目光,四处寻找知情者。
张释虞比太皇太后还要惊讶,上前两步,来到祖母身边,俯身小声耳语。
“大点声。”老妇冷冷地说。
张释虞有些尴尬,挺身用正常声音道:“陛下确已遇难,消息刚刚传到,我们担心……”
“丈夫、儿子都死了,如今轮到孙子,你们以为我会承受不住?”
“全是我的错,是我力主暂时隐瞒消息。”张释虞跪在祖母膝前。
见他认错,太皇太后反而原谅了他,轻叹一声,“是谁想要隐瞒消息,我还能不知道?起来吧。皇帝是怎么……”
“目前得到的说法是病故,但是传言都说与梁、兰两家脱不开干系,为了争权夺势,这两家人无所不用其极。”
“已经乱成这样,他们……唉,兰家太令人失望。”太皇太后对自家人尤为不满,泪垂不止。
消息既已明确,两边的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或是屏息宁气以助悲戚,或是软言相慰以减伤痛,张释虞身为亲孙,更要做出样子来,从宫女手中接过绢帕,一边给祖母拭泪,一边贴在耳边小声说话。
太皇太后终于又冷静下来,抬头看到门口的年轻人,忽然想起今天另有要事,紧接着心生疑虑,向张释虞道:“皇帝驾崩,我不知情,我身边的人看来也都不知情,他为何知情?你告诉他的?”
“我好几天没见过他……我也奇怪,不知是谁走漏消息,此事我一定会查个明白。”
徐础已经等了好一会,这时开口道:“世子不必去查,没人走漏消息,我是猜出来的。”
“猜?”太皇太后心中的惊讶超过了悲伤。
“还有一点‘算’。我这几天晚上一直夜观天象,见紫微星忽然暗淡,便知帝王将有不利。今日到来,又见世子身穿素服,脸上似有哀意,因此猜到皇帝在江东驾崩。”
张释虞的确穿着一身素衣,但是与江东皇帝无关,他来这里是要与徐础对质,否认自己的手下曾参与暗害湘东王父女的计划,当然不能穿得太花哨,至于脸上哀意,他只是在祖母面前比较老实而已。
太皇太后看一眼孙子,却的确看出几分异常,轻叹一声,“强颜欢笑,真是难为你了。”
“令老太后悲伤,是我之罪。”
“认错一次就够了。”太皇太后又叹口气,看向徐础,半晌方道:“仰观天象、俯察人文,看来你真有几分本事。可惜,不肯做忠臣,非要当反贼,本事越大,为恶越甚。常人造反,死罪而已,楼十七,你之造反,百死难赎。凭着天下大乱,暂饶你一时,可你不知感恩,不知躬身自省,反而变本加厉,竟然还要离间两王。我们张家究竟怎么得罪你了?就是因为吴国公主吗?到了邺城她还是阴魂不散?”
徐础正要开口,太皇太后却无意听他辩解,挥手道:“带下去吧,我今天……我要休息一下。”
徐础又被带回原处,终于有人送来食物,他吃过之后上床睡觉,什么都不想。
房门响动,似乎有人进来,徐础隐约听到,可是太困,不愿睁眼,心一横,福祸随它,自顾大睡。
来者进入里间,帘子哗的一声,徐础知道这一觉是睡不成了,挣扎着退出梦境,翻身坐起。
“你怎么困成这样?”张释清问道。
“昨天连夜被带进城……你怎么来了?”
张释清稍一耸肩,“老太后允许我来向你道别。”
“道别?”
“很快我就要离开邺城去往塞外。”张释清露出微笑,“事到临头,才发现也没有那么难,贺荣部送我几匹好马,将哥哥的马全比下去,他们说,到了塞外,宝马良驹更多,随便我挑选。”
“恭喜。”徐础原是和衣而睡,穿上鞋子,仍坐在床边。
“也恭喜你。”
“我?”
“嗯,皇帝在江东驾崩,老太后伤痛不已,一时没心情与你计较。”
“据说皇帝是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
“何止带大,其实是捧大,从小就无法无天……算了,说他做甚?老太后那么宠他,逃亡时还不是互相隐瞒,指望对方留守东都。其实是我哥哥让我来的,我从老太后那里求得许可,她可不太高兴。”
“世子想知道真相?”
“对,驾崩的消息刚刚传来,没有几个人知道,连我也被蒙在鼓里。被你挑明之后,如今已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传得真快,我才睡了一觉而已。”
“哥哥非常紧张,以为是某人故意泄露消息,所以让我来问个明白。”
徐础笑道:“世子希望我将罪过引向某人吧?”
“他怎么想我不管,我只想听真相。”
“真相其实简单:邺城向淮州派去一支军队,抽调的一些人正好是山谷的守卫,我见他们平安去回,因此猜到皇帝已然驾崩。”
“这也太简单了吧?”
徐础当然不能供出“小八”,于是道:“冀、淮两州虽已结盟,彼此之间尚未完全互信,邺城哪怕只派一卒南下,也会惹来猜疑。所以那支军队能够进入淮州,必是得到盛家允许,两州要共同做一件大事。我想来想去,能让两州联手者,无非三件事,一秦州,二东都,三江东,既然是南下,必然是为第三件。”
江东的大事就是皇帝的生死。
张释清依然觉得太简单些,但已满足,“也就是你能从这点小事上想出这么多——你不过凑巧蒙中。”
“只要多猜多试,总能蒙中一两次。”徐础笑道。
“好吧,我将你的原话转告哥哥,去他一桩心病。”
“世子很快就能登基,他应当高兴。”
“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础笑了,笑得张释清莫名其妙,“怎么?我说错话了?”
“没有,听到你问‘好事还是坏事’,十分……有趣。”
“有趣?你懂什么叫有趣?”张释清轻哼一声,突然也笑了,“再往前一个月,哥哥当皇帝,我只会当成好事,不会想到坏事——嗯,是很有趣,但你不必得意,是我正在长大,不是你教得好。”
“当然。”
张释清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你还没回答我呢?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名乞丐平白得到百两纹银,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想说是好事,但是你的话里肯定藏着陷阱,所以我不回答,等你解释。”
徐础笑道:“乞丐若用这百两纹银做些生意,转贫生富,这是好事,若是买酒买肉、参赌寻欢,将其挥霍一空,这是寻常事,若是四处炫耀,因露财而引来杀身之祸,这是坏事。”
“是好事还是坏事,全看我哥哥,还有我父亲,如何选择。”张释清想了一会,笑道:“我就要走了,何必关心这些?人各有命,我自己的命尚且不能自己做主,何况他人?我不是欢颜,在这种事情上帮不上多大忙。再见吧。你只是暂时逃过一劫,等老太后回过神来,她会将皇帝的驾崩归罪到你头上。”
徐础隐居邺城,皇帝在江东驾崩,但是对太皇太后来说,若要立刻找出一人泄愤,必然首选徐础。
“无妨,我已经有一个刺驾罪名,不怕再多一次。”
“偶尔,只是偶尔,你好像也有些趣味,但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张释清转身要走。
徐础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开口道:“你真心愿意……嫁到塞外去吗?”
张释清转回身,盯着徐础看了一会,突然笑了,“先救你自己吧。”
张释清走了,徐础感到一阵难过,却也庆幸她没有多说什么。
能改变他与张释清命运的只能是大势,大势不来,任何妙计不过是暂缓危机而已,很可能惹来更大的麻烦。
大势就像一对稳重的父母,无论孩子多么想要某件东西,他们都不紧不慢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按照财力与既定计划添衣送食,绝不给予惊喜。
日子一天天过去,徐础再没有受到审问,像是已被太皇太后遗忘。
屋子很大,陈设齐全,唯独没有书籍与笔墨纸砚,徐础闲极无聊,只好背诵读过的书,无书可背的时候,就计算时日,猜测芳德郡主与贺荣平山的婚事进行到了哪一步。
整整五天过去,徐础终于又被“想”起来。
孙雅鹿推门进屋,一脸严肃地说:“徐公子,请随我来。”
徐础正在活动筋骨,收回手脚,笑道:“秦州来消息了?”
孙雅鹿神情越发冷峻,“徐公子不必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