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断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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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断九州-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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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大的孩子又拿刀敲打楼础的头,“我又不是吴国人的儿子,想当将军就当将军。”

    楼础退后两步,“咱们楼家不缺将军,大将军送你去最好的学堂,这是想让你当文官。”

    这回换成最大的孩子脸皮涨红了,在他们楼家孩子眼中,文官多少带着一点怯懦的意味,将军才是最佳选择。

    趁兄弟们愣神的时候,楼础钻空逃跑,这回他选草丛间的小路,尽量隐藏身形。

    争论就此结束,其他孩子随后追赶,在意的不是文官、武将,单纯享受追逐的乐趣。

    这一天是大成朝亨十四年夏六月十三,皇帝驾崩的消息正在迅速传往帝国的各个方向,空中骄阳似火,一群孩子在小花园里你追我赶,不知踩折多少花草、流下多少汗水。

    天色将晚,他们将兵器藏好,排着队离开小花园,楼础殿后,身上、脸上比别人都要脏,得到的乐趣则与兄弟们一样多。

    六

    一回到住处,所有的孩子被召集在一起,换上难看而不舒服的衣服,竟然没吃到晚饭,就被送一间屋子,大人要求他们跪地痛哭。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这是对他们的惩罚,慢慢才从大人的只言片语里听明白,皇帝真的驾崩了。

    一名中年妇人将楼础单独带到一边,用绢帕拭去他脸上的灰土与泪痕,轻声道:“你应该多哭些,徐姬……过世了。”

    厅中哭声一片,楼础一边抽泣,一边呆呆地看着妇人,完全没听懂她的话。

    “徐姬就是吴国公主,也是你的生母,她死了,夫人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个消息。”妇人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摘去两截草棍,“去哭吧。”

    楼础脸上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回到兄弟们中间,跪在地上,怎么也哭不出来,眼泪也没了,努力回忆吴国公主白天时的样子以及说过的话,那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可他越是努力,回忆越是被小花园里的追逐场景所占据,吴国公主被遮在后面,变得虚无缥缈。

    从这一天起,六岁的楼础不哭,也不说话,无论是大人的训斥,还是兄弟们的追打,都不能让吐出一个字,或是掉一滴眼泪,基本上,他只在吃饭时才会开口,平时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府中的大人怀疑这个孩子已经变成哑巴,兄弟们则叫他“小呆子”。

    大将军很忙,直到半年之后,他才注意到异常,“你为什么不说话?立刻开口。”

    有人凑过来小声说明情况,楼温哦了一声,一下子想起了吴国公主,“唉,你娘也是个古怪脾气,我又没说什么,朝廷是要处置吴国人,可是有我在,总不至于查到她头上啊,干嘛吓得自杀呢?糊涂,真是糊涂。有糊涂娘就有糊涂儿子,你变哑巴也算是件好事,没准因此少惹许多麻烦。”

    楼础没有变成哑巴,很快就有人发现,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会喃喃自语,只是没人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七

    一晃又是半年过去,大将军得到新皇帝的信任,地位稳固,于是又退回到酒色中去尽情享受,广交朋友,几乎每天都要大摆筵席。

    这天的客人只有一位,在朝中无官无职,却是所有达官贵人争相邀请的贵客,就连大将军也是等候多日才终于将他请进府来。

    终南相士刘有终,平生相人无数,无一不准,还没离开故郡,名声就已传遍天下。

    大将军位极人臣,对自己的运数不太在意,但他最近颇感体虚气衰,开始关心儿孙们的未来,于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召来,请刘有终看一看。

    楼家儿孙满堂,一百多人分批进入,恭恭敬敬地向父亲和客人行礼请安,然后站到一边听取自己的预言。

    酒过三巡,刘有终开始端详楼氏儿孙,或是三言两语,或是颔首微笑,中间一点不耽误喝酒吃菜,不到一个时候就点评完毕,人人满意,尤其是大将军本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家老三真是前途无量?”

    “外柔足以广结朋友,内刚足以制御部下,上承祖荫,下凭兄弟,又是太后亲外甥,前途不可限量。唯有一桩,切忌交友不慎……”

    老三是嫡夫人兰氏的亲生儿子,与父亲相视一笑,只在意“前途无量”几字。

    进来的孩子年纪越来越小,刘有终的点评也越发简单,往往只是嗯一声,道个“好”,不置臧否,楼温也不太意,百十个儿孙,只要七八位成才,楼家的大厦就不会倾倒。

    楼础与几位兄弟排在倒数第三批进厅,在外面等得太久,肚子饿得空落落的,看到满桌的酒菜,个个偷咽口水,还要规规矩矩地行礼。

    刘有终照常简评一番,突然目光又回到一个孩子身上,“这位是……”

    楼温看向身边的随从,儿子太多,他记不清姓名与排行。

    “十七公子,名础。”随从小声道。

    “哦,就是那位‘不言公子’吧。”刘有终显出几分兴趣。

    “咦,我儿的名声都传到外面去了?”楼温笑道,他已经快将这个儿子连同吴国公主一同忘掉。

    “略有耳闻。请十七公子上前,容我细看。”

    楼础走到相士面前,抬头直视其人。

    刘有终笑着点头,端详多时,道:“张嘴。”

    楼础的两片嘴唇闭得更紧。

    楼温有些恼怒,这么多儿孙,就这个小子不听话,正要开口斥责,刘有终却改变主意,“罢了,请退。”

    看相结束,酒菜撤下去再换新的,宾主尽欢,将近夜半才真的散席。

    楼温喝得醉熏熏,仍坚持送刘相士出府,几个年长的儿子忙前忙后,他搂住刘有终的肩膀,自以为小声地说:“老刘,你还有话没说,别瞒我,我看得出来。”

    刘有终嘿嘿地笑,瘦削的身体难以承受大将军的肥硕身躯,腿脚因此越发不稳。

    “我拿你当朋友,你拿我当什么?”楼温质问道。

    “那位‘不言公子’……”

    “他怎么了?有问题吗?”楼温一愣,没料到刘有终在意的竟是这个儿子。

    “外面传言颇多,说吴国士庶仍不死心……”

    “那又怎样,他是我儿子,还能跟着外人造反不成?再说他才几岁?”楼温真不知道这个儿子的年龄。

    刘有终摇头,表示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寻思良久,看到自己的车已经来到门口,向大将军正色道:“这位公年纪虽幼,似有凌云之志,面相不俗,要我说此子闭嘴还好,张嘴就有祸事。”

    “什么意思?他敢乱说话,我撕拦他的嘴。”

    刘有终依然摇头,“此子若能一直闭嘴,不失为治世之良贤,一旦张嘴——怕是将成乱世之枭雄。大将军无需多虑,人各有命,唯天能定,凡人勉强不得。”

    大将军松开相士,高声道:“我灭尽天下敌国,杀伤无数,就没见过不能勉强的人和事情。”

    刘有终大笑,拱手道:“大将军自非凡人,不在相术之内,此子生在大将军府中,想必也是命中注定。”

    楼温喜欢听这样的话,笑着送走相士,回屋睡觉,次日醒来,已将刘有终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八

    可传言还是散布开来,许多人当成是笑话,每每当着楼础的面说:“闭嘴治世之良贤,张嘴乱世之枭雄,你张下嘴,让我们看看枭雄是什么模样?”

    七岁的楼础还跟六岁时一样,除了吃饭,从不开口,无论对方怎么调笑、挑衅,他都沉默以对,甚至连脸色都不会变,令对方很是无趣。

    传言渐渐消散,终被大多数人遗忘,楼础却是听得多了,深深刻在心中,当他十三岁时终于开口与大家一块诵读圣贤经典时,仍时不时想起那两句话。

    闭嘴治世,张嘴乱世,他张嘴了,乱世却没有立刻到来,还要再等五年。

第一章 名实() 
(感谢读者“lenei”、“twomix560”的飘红打赏。求收藏求推荐)

    十八岁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对于天成朝绝大多数臣民来说,答案早在出生之时就已固定不变:种地、经商、从军、服役、当官……无论做什么,十八岁都该是有所成就的时候了,更有个别幸运儿,未满十岁就凭父祖的功业获得爵位,十三四岁领受尊贵而清闲的官职,没有意外的话,在十八岁之前将能手握实权,参与议事治国,若能表现突出,早晚会被提拔为国家砥柱大臣。

    身为当朝大将军之子,楼础却不是幸运儿中的一员,身上无爵无官,十八岁生日更是过得平淡无奇,连他本人也是快到中午时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楼础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只在心里感叹韶华易逝,岁月如流水一船滔滔不绝,自己的一生怕是都将随波逐流,再无任何变化,年纪轻轻就生出一缕沧桑感来。

    就是带着这样的情绪,当这天下午有人开口鼓动他一同刺杀当今皇帝时,楼础嘴上没有立刻同意,心中却受到触动,以为人生或许并非一成不变。

    楼础的名字稍显绕嘴,没办法,楼家总共有兄弟数十人,大将军没精力挨个构思寓意深远的美名,于是每生一个儿子,就随便挑一个“石”边的字命名,希望自己的儿子都能像石头一样坚硬、厚重,可他记不住太多名字,总是随口乱叫。

    楼础十八岁了,日子过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这一年距离本朝定号为“成”已有二十六年,太祖皇帝躬行天讨灭除最后一个地方势力则是十九年前的事情,再往前十二年,老皇驾崩、新帝即位,守丧之后新帝立刻在国号前面加上一个“天”字,定为“天成”,以示本朝与此前历朝不同,江山稳固皆由天授。

    的确,放眼望去,天成朝疆域之内再无第二人敢于称帝,周边尽是蛮夷小邦,已没有太大的威胁,饶是如此,皇帝仍保留一支极其庞大的军队,能够随时出击,歼灭一切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敌人。

    当今之世,皇帝的安全乃是整个天下的头等大事,因此,刺驾计划听上去极为不可思议,话一出口,提议者与受邀者同时笑了,要到又喝下一杯酒之后,楼础才会当真。

    整桩事要从当天上午一件不起眼的小小争议说起。

    想当年,本朝刚刚定立国号,太祖皇帝降旨建立国子监,下设太学与七门学,前者收容勋贵子弟,后者招揽民间的好学青年,两者之外又单立一所诱学馆,用以安置那些无心于正道但还有挽救价值的纨绔公子,彰显天子不弃一人的恩典。

    楼础就属于这样的“纨绔公子”,几年前被送入诱学馆,听过几堂讲授之后,心中暗喜,对“正道”反而更没有兴趣了。

    这天上午由闻人学究讲授名实之学,他的课向来枯燥无趣,学生们多是被迫来听,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猜测学究的姓氏,都觉得“闻人”这个复姓故弄玄虚,学究讲授“名实”,自己的姓却是“名不副实”。

    学生有二十多位,照例来得一个比一个晚,闻人学究来得更晚,日上三竿仍未露面,早来的几个人或是闲聊,或是发呆,直到“黑毛犬”周律露面。

    周律肤色不黑,毛发也不浓重,乃是东阳侯周庵的三公子。俗语说“虎父无犬子”,周庵征战半生,以勇猛著称,称得上是“虎父”,头两个儿子也还像样,唯有这第三个儿子长得瘦瘦小小,的确是个“犬子”,东阳侯在军中有个绰号叫作“白额虎”,儿子于是就成了“黑毛犬”。

    “黑毛犬”周律身材瘦小,脾气却大,一进学堂就叫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没人搭理他,周律也不需要回应,继续唠叨自己的倒霉事。

    就在昨天傍晚,周律带着一名仆从“微服私访”,本意是与民同乐,没料到竟会偶遇刁民,挨了一顿无名暴打。

    听说周律挨打,大家终于来了兴致,纷纷凑过来查看,只在他右脸颊上看到些微的青肿。

    伤势并不严重,可周律咽不下这口气,“真是反了,天子脚下竟会发生这种事!这样的刁民就该满门抄折。”

    “小黑,你又跟人家抢姑娘了吧?”在诱学堂里,只要先生不在,大家都不讲什么规矩,直呼绰号。

    周律脸色涨红,“怎么是抢?我花钱了,大把的银子……”

    同学们哄笑,也有替周律说话的人,“多大的事情,衙门里尽是你们周家的故交好友,找人将刁民抓起来,狠狠打顿板子,给你报仇。”

    “一顿板子可不够给我报仇,而且找官儿麻烦,我要……”

    闻人学究出现在门口,虽然只是一名连品级都没有的教书先生,老学究在学生们中间却颇具威信,他一露面,所有人立刻闭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连周律也将后半截话咽回去。

    陪伴公子的仆从们悄没声地离开。

    闻人学究五十多岁,身量不高,留着稀疏的胡须,总是一副沉思默想、神游物外的茫然表情,今天也是如此,他坐到椅子上,根本不看学生,也不在乎人是否到齐,翻了一会书,突然放下,开口道:“你打算怎么报仇?”

    “啊?”周律吃了一惊,没料到自己的事竟会受到闻人学究的关注,“我……再想想办法。”

    “说说,现在就说,每个人都要说:如果自己碰到这种事,要怎么做?”闻人学究看上去真对这件事感兴趣,“今天没什么可讲的,就议论一下如何报仇吧。”

    闻人学究的课平时枯燥,偶尔也有出人意料的时候,学生们先是惊诧,很快安静下来,知道这又是一场测试,开始认真考虑“报仇”的手段。

    周律当然要第一个开口,“实不相瞒,我的计划很简单,花钱,多少钱我不在乎,找几位英雄好汉,狠狠教训刁民,至少……至少卸条手臂什么的。”

    闻人学究点头,未置可否,目光转向其他学生。

    有周律开头,其他人也都畅所欲言。

    “还是报官稳妥,像这样的刁民,打顿板子自然老实。那些所谓的英雄好汉,谁知是什么人?万一惹祸上身呢?”

    “此言差矣,小黑……周兄之所以不报官,想必是另有隐情,不愿事情闹大,惹来家中父兄的关注。可花钱雇人报仇也不值得,不如找现成的朋友,衙门里没熟人,军营里总有吧,事后不过一顿酒席而已。”说话者频频向周律使眼色,似乎想当这个“朋友”。

    “有仇可报才叫报仇,看周兄的样子,不过受些小小羞辱,此仇不报亦可,对方既是刁民……”

    “挨打的不是你!”周律怒声打断,抬手揉揉眼边,“关键是咽不下这口气。”

    学生轮流说出自己的想法,闻人学究只是旁听,从不插口。

    轮到楼础,他想了一会,想的不是如何回答,而是该不该如实托出,“我想不妨从名实学上来论此事。”

    周律面露不屑,以为楼家公子又在讨好学穵。

    楼础自顾说下去,“诸位皆是高门贵胄,日后必将承担治国之任……”

    周律没忍住,发出嗤的一声,干脆开口道:“楼公子,这里是诱学馆,咱们是出身高门,可惜爹不亲、娘不爱,在这儿混日子而已。狗屁名实之学——闻人学究,我说的不是你啊——名实之学能让我不挨打?能给我报仇?”

    楼础听他说完,继续道:“至少咱们的父兄肩负治国之任,此所谓‘名’。”

    周律哼了一声,没有话说,旁边一个叫马维的贵公子插口:“各家的父兄皆有实授官职,大权在握,怎么会只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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