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来的侍卫逐渐增多,沈聘全都认识,挨个向楼础介绍,又教他许多规矩,原来众侍卫一更二刻之前赶到即可,皇帝出门从来不会早于二更,可以带一名仆从,不准携带兵刃,原本查得不太严格,自从刺驾之后,人人都要接受仔细搜索,而且不只一次。
侍卫全来自勋贵之家,在驻马门下却与奴仆无异。
将近二更,一百多名侍卫上马,分列两边,照样是主人居前,仆人守后,楼础没有仆人,被安排在右手中间,正是三哥楼硬从前的位置。
皇门那边没有动静,从另一头来了几团灯光。
侍卫们不许带灯笼,一片黑夜中,那些灯光极为显眼,沈聘立刻带领数人迎上去,高声问道:“何人擅闯驻马门?”
“尚书令梁大人!”
太傅梁昭在家赋闲数年,几天前刚刚被招回朝廷,担任侍中兼尚书令,在天成朝,这一职位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沈聘下马,其他侍卫也都纷纷下马,不敢在宰相面前无礼。
“不知尚书令大人来此有何要务?”
“你们退下,梁大人的事情不用你们管。”
沈聘不敢追问,带人回到原处,站立观望。
梁太傅的轿子就停在道路中间,两边仆从手持灯笼,轿夫退至远处,看样子一时半会不想抬走主人。
侍卫们不吱声,人人都明白,梁太傅这是要向皇帝做一次强谏。
皇门打开,数骑驰出,前头两人手执火把,后面正是皇帝本人,这回没有故弄玄虚。
“什么人拦道?沈聘何在?为什么不清路?”一人斥责道。
轿子里走出一人,远远道:“老臣拦道,与他人无关。”
发现拦道者竟是刚刚由闲人成为重臣的梁太傅,皇帝这边停下,执火把者让开,皇帝道:“这么晚了,太傅怎么不在家歇着?”
梁太傅年纪大,走路颇为吃力,边走边道:“老臣在家里左思右想,怎么都睡不着,必须来见陛下。”
“朕可不会哄人睡觉,老太傅还是找自家的暖床人吧。”皇帝调侃道。
梁太傅气喘吁吁地来到皇帝马前,扑通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跪拜,“陛下想必知道老臣为何而来,可老臣还是要说:陛下身系天下,怎可轻易涉险?若有万一,臣民何从?陛下纵不自惜,也该想想皇太后。”
“朕是天下之皇帝,不是内宫之皇帝,朕正是因为在意皇太后的安危,才要亲自巡视京城,确保一切妥当。”
“陛下若信任群臣,当遣官巡城,若不信任,当免官换人,何必亲乘快马,疾驰于闾巷之间?”
“什么事情都交给臣子,的确省心省力省事,看上去更加安全,可朕心里不安啊。”
“陛下因何不安?”
“历朝历代,大权旁落的事情可不少,宫中皇帝难逃昏庸二字,便是先帝,当初也是替梁朝皇帝分担朝政,才有今日的天成朝。前事未忘,你说朕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守深宫之中,委事于群臣?”
梁太傅连续磕头,“梁朝气数已尽,先帝顺天应时,受禅宝位,然后数年间一统天下,成就三百年间未有之伟业,此非人力所及,实乃天授,陛下怎可归功于‘分担朝政’四字?”
“哈哈,朕还以为老人家精力不济,没想到还有这等本事。好吧,朕已明白太傅的心意,今后不再轻易出宫就是,但是今晚已经出来了,君无轻举,总不能让朕走回头路吧?”
“有错必纠,圣贤之道,今天这趟回头路,无损于陛下威名。臣请陛下回头。”
皇帝沉吟不语,梁太傅匍匐不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在其位,虽死不退,臣再请陛下回头,拼此残躯,不敢让路。”
皇帝大笑,向两边的侍卫道:“骨鲠老臣,国之重宝,朕亦不敢违背其意,好吧,朕就破例走一次回头路。”
“陛下回头,天下安定。老臣了无余憾,冒死请罪。”
皇帝真的调头回宫,梁太傅一直跪着,直到皇帝进入宫门,才费力地爬起来,几名眼疾手快的侍卫,抢着上前搀扶。
侍卫们无事可做,又不敢立刻散去,只好留在驻马门下,等候宫中的消息。
沈聘走到楼础身边,低声道:“姜还是老的辣,梁太傅起家为相,朝中颇有不服气者,今晚闹这么一出,明天再没有大臣能与太傅分庭抗礼。”
“难得陛下愿意配合。”
“嘿,确实难得。”沈聘向楼础点下头,转身走开。
一刻钟之后,梁太傅乘轿离去,宫中又有人出来,遣散侍卫,单留六人进宫,其中就有楼础。
楼础很是意外,沈聘也是留下者之一,又来到楼础身边,小声道:“机会难得,楼公子珍惜。”
楼础只能笑笑,他的确需要一次机会,却不是沈聘以为的那种。
皇帝夜里出行习惯了,虽然退回皇城,总得做点什么。
既入皇城,就得严格遵守君臣之礼,在一间小厅里,楼础等人一字排开,跪拜磕头,口称“叩见万岁”。
万岁似乎还在怀念马背,坐在椅子上发呆,他不说话,谁也不敢起身。
没过多久,一名三十几岁的文士踅进小厅,居然不用太监通报,悄无声息地走到皇帝身边,附耳低语。
皇帝终于恢复清醒,向跪在地上的众人笑道:“卿等平身,不必拘礼。”
众人谢恩起身,束手站立,该拘的礼还是得拘。
“梁太傅是朝中老臣,新掌相印,朕不愿与他一般见识,让他暂且赢上一回,并非朕被他说服。卿等以为梁太傅话中可有漏洞?”
皇帝既已定性,众人就好回答,纷纷声称梁太傅之言“大而无当”、“沽名钓誉”、“假托天意,殊为不敬”等等。
轮到楼础,他说:“譬如将军,可身先士卒,不可孤身闯阵,逞匹夫之勇。梁太傅身为宰相,乃百官之首,非御史言官可比,若想进谏,当率群臣齐至驻马门,以示百官同心。梁太傅一人独来,败则有损宰相威严,胜则令百官心生嫌隙。他劝陛下回头,自己却一意孤行,不肯回头。”
皇帝大笑,向身边文士道:“能想到吗?大将军也有伶牙俐齿的儿子。”
文士多打量楼础两眼,微笑道:“这位楼公子与中军将军年轻时还真有几分相似,不愧是自家兄弟。”
皇帝歪头细瞧,“是有一点,你若不提起,朕快要忘记硬胖子年轻时的模样了。楼础,小心在意,日后别长成父兄那样的胖子。”
“草民努力。”
“你是大将军的儿子,早该获封爵位,为何自称‘草民’?”皇帝有些不解。
文士又附耳低语几句,皇帝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吴国公主的儿子!怪不得,我瞧你有几分眼熟,但是与大将军、硬胖子无关,其实你长得更像吴国公主。”
一般人这时会问皇帝见过家慈?楼础却不接话,只是拱手。
皇帝道:“你们六人当中,楼础回答最佳,可惜,真是可惜。”
先帝禁锢之人,当今皇帝也不能起用。
“得以随侍陛下,已是万幸,草民别无它望。”楼础听惯了“可惜”两字,并不以为意。
皇帝点点头,忽然意兴阑珊,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示意身边的文士代为说话。
文士上前两步,向六人拱手笑道:“在下黄门侍郎邵君倩,诸位有人认得我,有人不认得,没关系,我只说几句。”
邵君倩、皇甫阶、楼硬,正是张释端所谓的三大佞臣,后两人都是勋贵之子,只有邵君倩出身寒门,以文辞见长,极少随皇帝夜行,因此刺驾发生之后,他很快摆脱嫌疑,宠信不渐。
“六位皆是本朝元勋后代,父兄或掌兵要,或守方镇,朝廷所倚重,天下所凭依,可外界却有传言,声称诸位名为侍卫,实为质子,离间君臣情谊,令人愤慨。”
有人想说话,表个忠心,邵君倩抬手阻止,继续道:“人言可畏,便是至尊也当三思,陛下因此决定给假一年,诸位可回父兄身边,暂免侍卫之苦。”
六人无不大吃一惊,想不到皇帝为何突然发此善心。
邵君倩又道:“楼公子、皇甫公子,你二人的兄长还在皇城里,待会你们可以领走了。”
楼础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帝,越发猜不透他的底细。
第二十六章 敌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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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被收押,楼硬其实并没有被送进牢房,而是独自住一间房子里,有宫中仆役侍候,但他真是吓坏了,夜里合衣而卧,闭眼就看到血淋淋的刀,整晚做噩梦,一听到门响就坐起来,浑身冒冷汗,三番五次确定没人进来,才能继续入睡。
今晚,门是真响,外面隐约还有灯光闪动。
楼硬张大嘴巴,感到一颗心就在喉咙里跳跃,急忙闭上嘴,双手抓住被子,心中打定主意,无论皇帝给自己安上什么罪名,都要痛哭求饶。
“楼中军,有人来看你了。”说话者是这些天服侍楼硬的仆役,得到不少好处,因此十分客气,完全没有看守的严厉。
“陛下饶命啊!”楼硬说哭就哭,翻下床来,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号啕大哭,“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饶我一命吧。我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小时候,我还……”
仆役吓了一跳,将灯笼放在桌上,上前搀扶,“楼中军别哭,来的不是陛下,是你们楼家的人。”
楼础也上前搀扶,“楼中军,是我,楼础。”
楼硬止住哭声,借助灯光认出来者的确是十七弟,立时转悲为喜,抱住他大笑三声,随后又哭起来。
楼础劝慰,仆役将灯笼留下,退出房间,“两位先聊,早晨我再来。”
门一关,楼硬脸色立变,止住哭声,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陛下为什么要抓你?”
“陛下开恩,命我带三哥回家。”
楼硬站立不稳,直接坐在床上,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我……我没事了?”
“没事了,等天亮皇城开门,咱们就可以走了。”
楼硬又想哭,强行忍住,“刺客招供了?抓到主谋了?”
“应该还没有,但是陛下相信咱们楼家……”
“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们楼家为天成朝立下大功,跟皇帝是一家人,怎么可能参与刺驾?陛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要收押就一块收押,不能只放我一个人——皇甫阶呢?”
“也被释放。”
楼硬的兴奋之情减少几分,“哦,还有谁?”
“一共六个人,还有并州沈家、荆州奚家、萧国公曹家、果武侯兰家的子弟。”
“嗯,这六家都是开国公侯,肯定无辜。还有几位王子、王孙呢?早被放了?”
“没听说过。”
“那就是还没放。”楼硬压低声音,“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什么人想要刺驾?终于让我想出一点眉目来。”
“什么人?”楼础只得问道。
“还能是什么人?只能是同姓人,所以异姓公侯的子弟才会被释放,陛下必定是查出什么了。”
“哦。”
楼硬向外望去,热切地盼着天亮,双手互搓,“楼家这回没事,我没事……父亲呢?”
“出宫之前,可能会让咱们见父亲一面。”
“对对,发生刺驾之后,宿卫的责任更重,必须由最受信任的将领掌管,这么说来,楼家真没事了。”
楼硬恢复力气,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止步,“你怎么进皇城的?前些天你是不是出门了?”
“是,我刚回来不久,广陵侯世子将我推荐给陛下……”
“张释端?”楼硬大摇其头,危险消退,他的底气因此上升,“你不要跟他来往,广陵王觊觎皇位已久,内外皆知,此次刺驾,很可能跟他有关。”
楼硬猜对了,但是在他眼里,除了楼家,别人都可疑。
楼础避开这个话题,“三哥暂时还不能出皇城,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其他人,比如皇甫阶?”
楼硬斜睨,“你以我与皇甫阶阶是好朋友?”
“我以为三哥与他很熟。”
“嘿,熟是熟,但是——你也该知道咱们楼家的一些事情,免得以后结交错误的朋友——楼家有三大对头,其中之一就是皇甫家,皇甫开当年与父亲争功不成,成为敌人。当今天子登基之后,他被派驻冀州,以为是大将军暗中使坏,因此更加忌恨咱们楼家。”
楼础哪知道这些事情,“沈牧守也被派去并州……”
“不同,沈家跟咱们楼家才是真正的至交,嗯,我应该去看看沈大。”楼硬整束衣裳,准备出门,他们这些人都被关在同一座院里,出门就能看到。
“楼家另外两个对头是谁?”楼础很好奇。
“哈哈,你开始上心了,很好。太傅梁家和太后兰家。”
“嗯?”
看到楼础一脸惊讶的样子,楼硬很是开心,随后正色道:“梁家不必多说,兰家——母亲当然向着丈夫和儿子,太后呢,算是左右摇摆吧,可太后的侄儿对楼家不满,很多事情,一时说不清楚。”
“兰将军不是在秦州平乱吗?”
“嘿,不自量力,最后还是弄得一团糟,需要大将军亲自出马。”楼硬面露得意之色。
“梁太傅复出,执掌相印,就在刚才,他在驻马门拦路强谏,劝陛下回头,陛下接受了。”
楼硬神情一暗,“我听说了,这是个大麻烦,也不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唉,走一步算一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大将军和我没事,楼家就没事,楼家没事,就不怕梁家、兰家和皇甫家。走。”
楼硬刚一迈步,外面响起敲门声,“肯定是沈聪来了。”
沈聪是并州牧沈直的长子,与五弟沈耽一同留在京城,年纪与楼硬相仿,但是极瘦,像是从小没吃过饱饭。
“恭喜,陛下开恩,咱们都没事了。”沈聪向楼硬拱手,随后转向楼础,“十七弟辛苦,咱们以后多亲近。”
四人互相作揖,沈耽道:“休怪我多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皇城之后,我们兄弟请客……”
“不行,必须来我家。”楼硬与沈家兄弟争抢东道,最后是他赢,约好下午到中军将军府聚会。
又剩下楼家兄弟两人,楼硬急得抓耳挠腮,“天怎么还不亮?十七,你将门打开,我有点喘不上气……”
天终于亮了,一名宦者到来,拱手笑道:“恭喜楼中军,这些日子你可受了不少苦。”
“不苦不苦,只要能找出刺客同伙,这点苦算什么?”楼硬已经恢复正常,不再哭笑失常。
“走吧,我带两位先去见大将军,然后送你们出皇城。”
另外五家子弟也有太监护送,楼硬与皇甫阶在院中见面,依然互相调侃,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两家有仇。
皇城分成数重,楼家兄弟在第一重,要见大将军得进第二重,楼硬一心想回家,若不是顾及父子之情,真不愿意往里面走。
大将军神态自如,见到两个儿子,冷淡地说:“你们来干嘛?不知道我很忙吗?”
两兄弟磕头,楼硬道:“得蒙天恩,孩儿可以回家了,特来向父亲告辞。”
“又不是大事,有什么可告辞的?对了,你俩也别闲着,出去之后立刻前往军营报到,楼家满门从军报国,没有例外。”
楼础应是,楼硬迷惑地说:“父亲,我是中军将军,军营里怎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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