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敢拦,甚至没人劝他,大将军一生起起落落,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官场,都有不得意,甚至受到欺负的时候,但是在现场,只要他肥硕的身躯立在那里,就是一股强大的震慑力量,连皇帝也要礼让三分。
谁也不敢当面惹恼大将军。
“湘东王不要着急,十七很快就会为他的狂妄付出代价,三日之内,我必攻城,顶多再过三日,必能破城。那个王都督,让你的人加紧赶造器械,越多越好。这种时候,大家都不要偷懒,再苦再累不可停工,等进城之后自有重赏。”
王铁眉本是冀州军统帅,在军中说一不二,连湘东、济北二王都要顺着他,大将军一到,莫名其妙地丢掉了权势,心里愤愤不平,嘴上却不敢说半个不字。
与叛军交战时,王铁眉依赖并重用骑兵,想让自己人立功,结果却导致本部伤亡巨大,颜面尽失,无力与新至的大将军抗衡。
王铁眉恨大将军,更恨吴王,再一想到这是父子二人,更加恼怒,低声说了一声“是”,不敢抬头看人。
楼温分派布置任务,一人不落,连湘东王也不例外,只是言语上稍客气一些,“请湘东王再派人去催下荆州奚家,告诉他们,若要支援就快些,再晚几天,就用不着他们了。”
“是是,已经派过几拨人,估计都在路上,很快就能有回信。”
“我要的不是回信,是粮草,人得吃粮,马得吃草,实在不行,人也可以吃马,然后就得饿死啦。湘东王,此战胜负、能否夺回东都,可就全看你与济北王的本事。”
“是是。”湘东王开始后悔,女儿早就提醒过他,宁可放弃东都返回邺城,也不要邀请外援,尤其是不要接触大将军,他一向听从女儿的建议,就这一条没听,结果引来一头老虎。
众人散去,郭时风单独留下。
楼温半躺半坐,经受残冬寒气、身上伤痛、心中焦虑的同时折磨,每一次喘息都像是要用尽全力。
“十七怎么回答?”
郭时风上前,“吴王拒绝改回楼姓。”
“他怎么敢?”楼温扭头怒视,将郭时风吓退数步,对城墙后面的十七儿却毫无影响,“他算什么吴王?老子才是大将军,他竟然称王……楼家这么多儿孙,还就这一个有点胆气,像年轻时的我。”
楼温先怒后喜,郭时风满脸苦笑,心想怪不得吴王要离家改姓,大将军的确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
“但是吴王没将话说死。”
“他怎么说?”
“他说大将军若能送回吴军将士,他会考虑大将军的提议。”
“不可能,一仗未打,我就将俘虏放走,邺城人不会同意,军中将士也会说我懦弱。他还说什么?”
“吴王还说……”郭时风没敢直接说出来。
“说,他都要跟我在战场上刀兵相见了,还有什么话说不得、听不得?”
“吴王说他是一军之主,大将军至少也得是一军之主以后,才能与他平起平坐,那时再论父子之情不迟。”
楼温发了一会呆,突然狂笑,骂出几句脏话,然后道:“够绝情,行,没准这小子真能做出点事情来。”
郭时风上前一步,提醒道:“大将军要小心。”
“小心什么?”
“吴王故意用这些话激怒大将军,暗示大将军夺权,其实是在离间官兵将领。”
楼温神情一暗,喃喃道:“他早就劝过我夺权,劝过不止一次,可我没听……”
楼温很快振作起来,“不迟,什么时候都不迟。用不着他的激怒与暗示,我意早决,邺城无能,难成大业,与其一同灭亡,不行借机夺之。楼家替张家夺取天下,是张家自己丢掉,与楼家无关,现在该是楼家给自家打算的时候了。”
“大将军真要……”
“去将我的一个儿子叫来。”
“哪一个?”
楼温的儿孙多在军中,他不说姓名与排行,别人可猜不出来他要哪一个。
“那个……”楼温轻轻敲打额头,“要娶湘东王之女的那个……”
“楼矶楼骁骑。”
“对,叫他过来。”
楼矶一唤便至,向父亲深揖,“孩儿拜见大将军。”
楼家的规矩,儿孙要称父亲官职,只有极受宠者才另有称呼。
楼温点下头,“这位郭先生是自己人,你跟他说说计划。”
楼矶惊讶地看一眼郭时风,“他本是吴王的谋士……”
“对,所以我才让你对他说。”楼温有些不耐烦。
“什么都说?”
“想隐瞒什么,我自会告诉你。”楼温冷冷地道。
楼矶向郭时风拱手,笑道:“郭先生莫要在意,如今万事都要谨慎些。”
“明白,我只需了解一个大概,好回去向吴王复命。”
“其实简单,后天晚上军中会有一次哗变,冀州兵冲进帐篷杀死湘东王,大将军为湘东王报仇,杀死王铁眉,我带遗体回邺城,大将军发兵随后。就是这些。”
楼矶说得简略,没提哗变的冀州兵是真是假,郭时风也没问,笑道:“妙计,以大将军之威,此计万无一失,由不得吴王不信。”
楼温插口道:“这就是我们楼家的计划,不是用来欺骗那个小子的,他愿意改回旧姓,很好,楼家占据洛、冀州两州,称雄天下,说不定真能出个皇帝。他不愿意,也别碍事,我去邺城,他留在东都,大家都有好处。”
“我想不出吴王有何理由拒绝大将军的美意。”
楼温调整坐姿,“他相信私生皇子的说法吗?”
郭时风想了一会,“至少没有怀疑。”
“那就好。”楼温松了口气,“你去对那个小子说,他若着急,明天就可以交换俘虏,他若不急,就等我夺兵之后再说。总之我的那些姬妾一人也不能少。”
“有吴王在,没人敢去大将军府生事。”郭时风笑道,搞不清大将军是真心想要那些女人,还是假装好色。
“我担心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二十来岁的小子,血气方刚,正是最危险的时候……”
“大将军放心,吴王不是那种人,我打听过,吴王与降世王之女婚后颇为恩爱。”
楼温眉头紧拧,“降世王的女儿?”
楼矶道:“我见过此女,她曾被官兵抓获过,个子很高,力气不小。前次交战,就是她带兵猛攻西营,令官兵首尾失连,是个狠辣的将军,唯独不像女人。”
楼温纵声大笑,“这是什么口味?这个小子……打小就与别人不同,都是她生母害的。”
“总之大将军不必担心家中姬妾,而且其中一些好像已经逃出东都,不知去向。”郭时风道。
楼温脸色一沉,“被老三带走不少,他就是一条狗,见肉就扑,落在他手里的姬妾,一个也逃不掉……他若是不双倍赔我,老子生吞了他。”
楼温咬牙切齿。
郭时风与楼矶互视一眼,都不愿意开口。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楼温回过神来。
郭时风摇头,“没了,我这就进城去见吴王。”
楼温挥挥手。
郭时风一走,楼矶上前道:“吴王狼子野心,没有一句实话,大将军……”
“你也称他吴王?”
“楼础,孩儿一时嘴快……楼础狼子野心,不可相信。”
“我会不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人?放心,那个小子的确聪明,胆子也够大,就是心肠有些软。我只要表现软弱,他绝不敢担弑父之名。”
“楼础曾亲手刺杀万物帝。”楼矶提醒道。
“不同,杀皇帝是他有胆子,杀一个服软的父亲,却要无情无义,他做不出来。我就是要让他心软,让他走到我面前……”楼温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对这个儿子,他是既憎恶又欣赏。
“到时再说,儿子我要,吴王我不要。”楼温不愿想太久以后的事情。
“一切皆由大将军决定。孩儿不宜久留,得去探望湘东王,安抚其心。”
“对,他是你未来的岳丈。你得能分清里外。”
楼矶笑道:“孩儿姓楼,永远也改不了,何况湘东王父女对我并无真心,欢颜郡主生性**,不配做楼家之妇。”
楼温点头,他需要大量这样的儿子。
楼矶要走,楼温又叫住他,“等等,那个……你见过太后?”
“栾太后?没见过,军中应该没人见过她。”
“可传言倒是不少。”
“什么传言?”楼矶没听明白。
“说她美若天仙,叛军诸王为她争得头破血流,因此不得不送还官兵。”楼温啧啧两声,“我见她两次,离得远,不能细瞧,平生之憾莫过于此。”
楼矶笑着告退,终于确信,大将军是真好色,并非假装。
第二百二十九章 时风()
郭时风没有立刻进城去见吴王,在营地里绕了一会,拐到一座不起眼的帐篷里。
帐篷里的人正在写信,听到声响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伏案疾书。
郭时风也不客气,走到此人身边,默默地观看,一会点头,一会嗯嗯,一会又摇头。
“孙先生真要如此?”
孙雅鹿是王铁眉从冀州带来的谋士,写下最后几个字,放下笔,回道:“只能如此,我受郡主所托,不能眼看着湘东王遇害。”
郭时风微笑道:“我认识孙先生多年,从没见过孙先生如此忠于一人还是一个女人。”
孙雅鹿早年间云游天下的时候,曾在广陵王府中与郭时风共事过一段时间,彼此欣赏,结为朋友。
孙雅鹿正色道:“我知道郭先生在想什么,可我不是那种人,何况这把年纪,早没了那种心思。郡主识才,我愿献才,仅此而已。”
“呵呵,年纪说明不了什么,有人比孙先生年老得多,家中妻妾成群,还想着再多弄几个呢。”
“大将军?”孙雅鹿立刻猜到是谁。
郭时风笑着点头。
“生死存亡之机,他仍然本性不改?”
“不改,好像更执着了。军中寂寞,大将军尤其忍受不了。”
“嗯,这倒也好,至少咱们不必费力揣摩大将军是否值得辅佐,少了一份烦恼。”
“孙先生认准郡主了?”
墨迹已干,孙雅鹿轻折书信,点头道:“是,还在邺城的时候我就认准了。”
“不后悔?”
“有什么后悔的?”
“当初孙先生若肯劝说王铁眉守约来与晋军汇合,如今就不会有这许多纷乱。”
“不然。我去过晋阳,见过沈家父子,沈牧守过于谨慎,沈五公子过于自信,皆难善终。”
“郡主一个女流之辈,倒能善终?”
“郡主明白自己的弱势,并不强求,她会选择一位合适的夫婿,代她抛头露面。”
“楼矶?一个纨绔子弟而已,让他露面,还不如郡主亲自出马。”
“不是他。”
郭时风微微一愣,“难道是……不可能,莫说他已称王,但是一介布衣的时候,他也不肯受女子摆布。”
“更不是他。”
“那是谁?我还真有一点好奇了。”
“时机未到,我不能随意泄露,而且郡主还没做最后定论。郭先生去邺城,早晚会亲眼看到。”
郭时风笑而不语。
孙雅鹿道:“怎么?郭先生不愿去邺城了?”
“不是不想,只是……孙先生从来没考虑过吴王?”
孙雅鹿深吸一口气,思忖片刻,“吴王亦不成事。”
“吴王有何不妥?”
“吴王有智有勇,可是聪明过头,事无巨细,必要看穿、看透。”
“这不好吗?”
“他将事情全都看穿、看透,手下人怎么做事?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看吴王必毁在无人可用上,即使守住东都,也坚持不了太久。”
郭时风嗯了一声,“说吴王无人可用,似乎夸张了些。”
“郭先生有意投靠吴王?”
“我还在想,犹豫不决,所以来找孙先生商量。”
孙雅鹿笑道:“一向看人精准,能够与世沉浮的郭先生,竟然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候。”
“哈哈,所以与世沉浮一点都不容易,难得很,难得很哪。”
“要做吴王的部下,就得将心中所思所想合盘托出,即便如此,也未必能够得到吴王信任。郭先生真打算透露一切吗?”
“我就是为这件事头痛,吴王已经看出诸王当中有人暗降官兵,命我打探,我说明晚之前给他准信。”
孙雅鹿将信收入函中,“郭先生若是真心辅佐吴王,最好实话实说,否则的话,他肯定能看出你在撒谎。”
“唉,吴王也是谋士出身,真难骗啊。郡主对孙先生的要求没这么严格吗?”
“我为郡主出谋划策,郡主言听计从,比如现在,我可以自己决定如何应对大将军,不用等她的命令。无论对错成败,我知道自己不会受到郡主的埋怨。”
“郡主不至于对每个人都如此轻信吧?”
“郡主会给你两次机会:第一次受骗,她说错在自己,做事不周,令贤士怀有二心。第二次受骗,她说错在双方。第三次,她会杀了你。”
“哈哈,两次对我来说太少了些。孙先生用过几次机会了?”
“一次也没用过。”
“上下一心,彼此信任,令人羡慕。”郭时风指着孙雅鹿手中的信,“你真的打算放弃东都,率兵回邺城?”
“东都已成鸡肋,邺城前几天若能一举夺回,尚可赖此传令天下,如今已无半点益处,夺不下来,损兵耗将,夺下来,空为他人作嫁衣。不如归去,保留兵力,以图长久。”
“邺城的长久是什么?”
“南连淮、吴,北靠贺荣,西吞并州,然后以观天下之势。”
“淮州有盛氏,吴州有梁、兰,皆为劲敌,邺城如何与之相连?”
“梁、兰无能,不足为惧,两家必然争权,稍加离间,可兵不血刃而破其势。盛氏初起,不得已而投向江东,要不了多久就会大失所望,邺城厚加赏慰,必得其心。”
“没准盛氏也会自立称王呢。”
孙雅鹿笑道:“真若如此,再想办法不迟。”
郭时风想了一会,“贺荣与济北王联姻,因此支持邺城,郡主要‘北靠贺荣’,那就是要留下济北王喽?”
“湘东王与济北并非水火,可以共存。”孙雅鹿停顿一会,“至少现在可以共存。”
“嗯,我明白了。可是小皇子亡故,邺城打算用谁继承大统?真要找一个万物帝的私生皇子?”
“郡主早想到这个问题,已有主意,恕我不能泄露,郭先生若肯随我回邺城,可以当面询问,郡主必然如实回答。”
“再让我考虑一会。”
“郭先生想考虑多久都行,唯有一条,你的名声不太好,想投奔邺城,就得是真心,不可再有反复之举。”
“我以为我也有两次机会。”郭时风笑道。
“你的确有两次机会,可是第一次机会已经用在太多人身上,到郡主这里,只剩下一次。”
郭时风笑着点头,拱手告辞,快到门口时转身道:“大将军要弄一次哗变,先杀湘东王,再杀王铁眉,派楼矶以送丧为名兵夺取邺城。孙先生已决定退兵,本不需我来提醒,只是要尽快,以防夜长梦多。另请代我向郡主致意,说我十分在意这仅剩一次的机会,不到必要的时候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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