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础上前一步,“我来见太后,是有要事相商,如果太后避而不见,于东都不利,于己更为不利。”
“你不是正在与我说话吗?”
“太后若有你这份胆量,也不至于困在东都。”
帘后有人轻声道:“算了,还是我跟他说吧,终归逃不过这一劫。”
帘后身影晃动,换了一个人,声音极轻柔,像是久病未愈,没力气说话,也没兴趣讨好任何人,开口就问:“吴王是来杀我的吗?”
“义军诛暴君、除奸佞,不会为难一名妇人。”
“吴王所说的暴君,是我的丈夫和儿子吗?”
“正是。”
“你……他死的时候痛苦吗?”
“嗯?”
“先帝,应该是死于你的刀下吧?”太后声音越来越低,微微颤抖,像是在问一件极不得体的事情,生怕对方会发怒。
“万物帝先被刺客所伤,然后又被我与另外两人以匕首各刺一下,应该没受太多痛苦,与万物帝相比,百姓忍饥挨饿、卖儿鬻女,才是真正的痛苦。”徐础不由自主地用上“百姓”,心里突然明白这两个字的威力,用它们来反对任何人或事,无往不利。
太后轻叹一声,“久在宫中,不知民间疾苦。吴王来此,所为何事?”
“东都士民尚众,对义军心存疑虑,我来请太后传懿旨,平定民心,以免骚乱。”
“我……我哪有这样的本事?”太后的声音显得很慌乱。
徐础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双手递上,“不劳太后多虑,我已拟定懿旨,太后盖印即可。”
守在一边的宫女上前接过折子,送到帘后。
之前冒充太后的声音又开口了,“楼础,你也是天成旧臣,为何背国弃君,投靠反贼?”
“别这么说……”太后小声道。
徐础笑道:“我是禁锢之身,无官无职,只算天成之民,并非天成旧臣,在朝廷眼中,我本就是‘反贼’一类的人物,何来投靠一说?又何来的背国弃君?”
不知是被徐础驳倒,还是被太后制止,女声没再说什么。
太后道:“吴王写得一手好文章,我已看过,马上就盖印……”
女官顾不得避讳,小声提醒道:“不能就这样盖印,向他提条件。”
“什么条件?”太后诧异地问。
“保证太后的安全与用度,无关人等不准擅入皇宫,还有……”
“唉,人家愿意怎样就怎样,咱们还能反抗不成?整个东都没做到的事情,咱们更做不到。你去取印来,吴王若是想将印带走,你也给他。”
徐础早听说太后懦弱,见她如此好说话,还是有些意外,拱手道:“东都安全,太后自然安全,无需担心。”
“人生如梦,我做了半世悠闲梦,做次噩梦也无妨。东都士民若得平安,也是吴王的功劳,与我无关。”
宫女出来,奉还折子,徐础打开看了一眼,上面已有太后印记,这是一份正式的懿旨。
“印你也带走吧,用时方便。”太后道。
“不必。”徐础退后两步,收起折子,“我尽量不来打扰太后。”
寝宫外面,数十名吴兵探头探脑,见吴王出来,有人问道:“执政见过太后了?”
“嗯。”
“长什么模样?我们能看一眼吗?”
“我没看到,你们也不该看。”
吴兵讪笑,跟随执政往外走,快到宫门时,有人忍不住道:“咱们攻占东都,为什么还要对天成太后如此客气?想当初,天成士兵是怎么对待吴皇的?”
“对啊,吴皇被曝尸,嫔妃被赐与兵卒,公主……吴国公主也被楼温从宫中掳走。”
“楼温还放纵士兵淫乱后宫,多少年了,吴人还为此深感羞耻。”
吴兵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气愤。
徐础必须停下脚步,向众人道:“天成无道,三世而亡,诸位却要效仿吗?”
众人这才勉强闭嘴。
出到宫外,徐础与曹神洗汇合,将太后懿旨交给他,“东都安定与否,全看曹将军。”
曹神洗上前几步,冲着宫门跪地磕头,然后才起身接过折子,叹息道:“曹氏名声,尽毁于我手。”
“弃小家而保大局,曹氏当得更大的名声。”
曹神洗轻轻摇头,“吴王让我掌管东都,好,我接受,义军想要什么,你跟我说,要多要少随你开口,给个期限,我尽力满足。唯有一条,请诸王手下留情,不要祸乱百姓,皇宫我也会找人把守,等我给太后安排一个妥善去处,再将皇宫让给义军。”
“全由曹将军做主。现在我就有事相劳,明天我需要一个地方,能容纳百人,大摆宴席,酒要多,肉要足够。”
曹神洗一边叹息,一边点头,“唉,这个容易,鸿胪寺里有地方,唉,酒肉肯定够,唉,今后我在皇宫外面的吏部治事,你可以去那里找我。唉,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虽然心有不甘,曹神洗还是接下职责,带着太后的懿旨,召集更多隐藏家中的官吏,稍一点数,十缺其七,东都闲官多,剩余三成倒也够用。
曹神洗选出三名副手,共同治理东都,一切倒也井井有条,皇宫以及户部库房一律封存,其中物品任由吴王调用。
徐础给曹神洗留下一百名士兵,一是护卫,二是监督,自己去见宁抱关。
宁抱关就住在城楼上,也不怕冷,开窗向外遥望。
夜色已至,城外只见点点火光,宁抱关却看得入迷,好久才转过身,向徐础道:“还是你有办法,找来的东西不少啊,我这边都快堆不下了。”
“这才只是一小部分,若治理得当,贡物当源源不绝。”
“嗯,我得能活下去,才能享受这‘源源不绝’。听说你进宫了?”
“是,向太后要来一份懿旨,安抚东都士民。”
“你还让曹神洗忙你掌管钥匙?”
“是,义军初到,未得东都士民信任,需要曹将军出面安抚。”
“嘿,左一个安抚,右一个安抚,好像义军就是专门来讨好东都士民的。”
“收买人心,有时候的确与讨好无异,但最后的结果绝不相同,一个是为己所用,一个是为他人所用。”
宁抱关骂了一句脏话,“收买人心真难。你先不必管我,看看外面,明天一早,薛六就要带着晋王、梁王、蜀王进城,我不能拒绝,只能让他们进来。”
“宁王做得很对。”
“然后呢?让出东都,还是将他们杀个干净?”
“诸王怕是不会孤身进城。”
“各带三千人,加在一起,已经比咱们人多了。”
“那就是没法杀个干净,但也不让出东都。”
徐础等于什么都没说,宁抱关转过头,又向外面望去,“薛六与晋王,只能先除掉一个,晋王早有害我之心,应当先除,可薛六部下最多,我若再让一步,怕是永无退路……”
宁抱关一整天都思考这件事,难下定论。
徐础道:“五王联军,宁王是主帅,天下皆知。宁王本是降世王部下,王号得之于他,同样天下皆知。”
“嘿,你总能说到点子上,既然是造反,当然先要除掉头顶上的家伙。那就是薛六了,待会你就出城,去见晋王,告诉他,天下九州,我可以给他秦、并、冀、汉四州。他若同意,大家一块杀薛六,他不同意,大家混战一场,看谁命大。”
“还有梁、蜀二王呢?”
“跟从前一样,梁王得淮州,蜀王得益州,至于你,我若得东都,吴州可以让给你,还剩一个荆州,算是给我养老吧。”
“宁王若有此心,天下可定。”
“我有此心,可惜你们不会相信。跟我说实话,晋王是不是已经将吴州许给你了?”
“是。”
“但他只是暗中许诺,没有公开,对吧?”
“当然。”
“很好,在你出城之前,我会召集诸将,宣布去掉吴越王之号,今后只称宁王,让你一个人当吴王,怎么样?”
“宁王……”
“这就对了。我若是不能得到你的信任,就得不到诸王的信任,更得不到天下的信任。徐础,你若助我得到天下,我必与你分享,何况区区一个吴州?江东是你的,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徐础佩服宁抱关,同时也越发忌惮,仅仅相隔几个时辰,宁王已懂得舍小得大的道理,而且用得炉火纯青。
第一百五十九章 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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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抱关说到做到,真的召集将士,就在城墙上宣布自己的决定:“从今以后,我不是吴越王,只是宁王,你们叫得顺嘴,我听着顺耳,大家都高兴。”
将士们欢呼,他们的确更习惯称“宁王”,既亲切,还能少一个字。
宁抱关指向徐础,“带‘吴’字的王只有这一位,再有敢用者,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不放!”吴军将士虽少,喊声却大,带动其他将士一块呐喊。
宁抱关命人送上酒肉,犒劳将士,又惹来阵阵欢呼。
将一块自己从未得到过的土地让与他人,以巩固联盟,宁抱关做到了。
徐础也必须做出相应的回复,趁大家争抢酒肉时,向宁抱关拱手道:“我见过的英雄不少,有帝王之相者,唯宁王一人。”
“嘿,你又不是相士……以后你留下来专心帮我打天下,我不会亏待你,你也不必再四处逃蹿。”
徐础微笑道:“我的毕生之愿是找一位可劝之人,既已找到,绝不弃之。”
宁抱关点点头,“你出城去吧。”
徐础告退,只带两名卫兵,悄悄出城,奔往外面的军营。
出城不久,空中飘下雪花,待到军营门口时,雪势纷纷扬扬,遮天笼地。
守门士兵认得吴王,十分惊讶,立刻前去通报。
徐础站在营地门口回头望去,已看不见东都的身影,心中忽生一阵茫然,急忙忍住,他现在需要的是决绝果断,而不是多愁善感。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声,徐础转身看去,只见沈耽穿着单衣单裤,大步迎来,居然还是赤脚,边走边笑,朗声道:“吴王来访,瑞雪先知,倒先我一步迎接佳客!”
与宁抱关相比,沈耽的笼络之术更加随和,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
徐础也迎上去,笑道:“瑞雪虽然好客,却比晋王冷三分。”
沈耽来到近前,执臂查看,好像两人已经多年未见,“快随我进帐,外面的确有些冷。”
沈耽的帐篷与士兵无异,只是温暖许多,没地放置桌椅,沈耽拉着徐础坐在床上,又以兄弟相称,嘘寒问暖,问的都是个人私事,然后才谈起夺取东都的过程。
徐础没提起谭无谓,也不谈自己的劝说,将功劳尽数归于宁抱关。
沈耽听得明白,笑道:“若无四弟相劝,宁王断不敢冒此奇险,义军能攻下东都,多半是四弟的功劳。”
“动嘴终究不如动手,我怎敢与宁王比功?”
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执政到了吗?我要见见,现在就见!”
“四弟有一帮忠臣,可喜可贺。”沈耽起身,到门口掀帘道:“几位将军请进,吴王在此。”
孟僧伦带着几名吴将进帐,跪下磕头,徐础急忙上前扶起,“诸位辛苦,吴军伤亡几何?诸位有谁负伤?”
孟僧伦起身,稍显激动,“还好,晋王与谭将军智勇双全,大家运气也好些,伤亡一千三百多人,折损十一名将领。”
孟僧伦报出将领的名字,徐础叹息,他借出三千人,伤亡近半,对这场大胜来说,损失不算严重,对于初创的吴军来说,却是伤筋动骨。
徐础出帐,抚慰等在外面的一些吴将,孟僧伦知道吴王有事而来,见他安全,也就放心,带众将离去。
回到帐篷里,沈耽已经穿好衣靴,笑道:“孟将军对四弟可谓忠心耿耿,每次激励将士,必以四弟为名,但有功劳,也全归于四弟。”沈耽稍一停顿,“就像四弟将功劳归于宁王。”
为臣与为王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沈耽得弄清楚,徐础究竟要选哪一样。
徐础道:“江东偏居一隅,人民习于水战、步战,难与北方争雄。当初吴国最后一个被天成所灭,原因无它,乃是太弱,天成先除强敌,再扫其余,反给吴国几年喘息。我欲兴复吴国,首要之务就是联络强豪,附龙骥而升天。”
附龙骥就是要为臣了,沈耽大笑,“四弟志向当不止于此。”
“我所愿者,天下太平,吴国兴复,能成此两事之人,便是达我心愿者,志向至此已足。”徐础轻叹一声,“吴人虽忠,却非问鼎之利器,与其强而迫之,不如顺天知命。”
沈耽微笑点头,“四弟总是比别人看得开。”
刘有终掀帘进来,“我听外面吵吵嚷嚷,还以为发生兵变,半天没敢出来,要不是有人通知,我还不知道四弟来了。”
“有劳大哥挂念,快来坐。”
床沿已没有位置,刘有终拽一只小凳坐在两人对面,道:“四弟是来给宁王当说客的吧?”
沈耽道:“我与四弟正谈得高心,大哥非来扫兴。”
刘有终笑道:“是我的错,光想着三弟之苦,却忘了四弟之苦,该罚我三杯,眼下无酒,四弟先记账吧。”
刘有终是为臣之人,而且精擅此道,极能活跃气氛。
徐础道:“大哥无错,来得正好,也的确该说正事了。”徐础咳了一声,“宁抱关刚刚去除吴越王之号,改称宁王了。”
刘有终看了晋王一眼,开口道:“宁抱关终归是个草莽之人,事到临头,才来抱四弟的佛脚,其心不诚,于此明矣。”
徐础点头道:“宁抱关野心极大,而疑心甚重,除了秦州旧部,轻易不会相信他人。但他此时的建议,值得三哥、大哥考虑一下。”
“宁王有何建议?”沈耽问道。
“他愿与晋王联手,一同对付降世王。”
刘有终冷笑,“宁抱关独占东都不够,还要杀主夺军不成?”
沈耽道:“大哥别急,听四弟说完。”
徐础拱手,也不隐瞒,将宁抱关的建议全说一遍,“宁抱关已经猜出三哥有杀他之意,但他仍觉得降世王才是最大的威胁,愿与三弟尽弃前嫌,共襄大计。”
刘有终又在冷笑,却没有开口。
“他真愿让出秦、并、汉、冀四州给我,让出其它各州给诸王,自己只留洛、荆两州?”沈耽问道。
徐础点头,“他是这么说的,当众去掉吴越王之号,算是一份证明吧。”
沈耽沉思,刘有终道:“不用想了,宁抱关险恶之心昭然若揭,先利用诸王除掉降世王,接下来就是晋王,然后是吴王、梁王……他与降世王一样,容不得别人称王,连说辞都差不多,降世王不也声称只要秦、洛两州吗?东都已被攻下,当然人人都想要现成的。”
刘有终说得没错,沈耽却没有全盘接受,向徐础道:“四弟以为呢?”
“天下只有独得,没有共享之理。但事有轻重缓急,与天成交战时,诸王尚且能够联手,若是再有共同敌人,何妨再度耿手?可先难而后易。”
“我已与降世王谈妥,明日聚会上……”
刘有终连咳几声,沈耽笑道:“在四弟面前,大哥不用那么小心,若是连结拜兄弟都不能相信,晋军不如散伙,各自投奔明主去吧。”
刘有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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