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并不言语,只是卷起了二寸袖子,从滚烫的白棉布里拿出一双双乌木镶银筷子,小心扶住中后位置,从老夫人开始,一双双送过去。小小的白胎青花小碟放在汤碗旁边,用来盛放鱼刺和小骨。新婚第一天,婆母照旧要给点颜色,让新媳妇知道不比在娘家娇贵。暖香尽知关窍,面上温柔恬静,并不露出丝毫异样。
老人吃得不多,饭菜不过略动几样,很快就放下了筷子。众人见了,也立即收手,不管有无吃饱。陪长辈吃饭,重点在陪字,吃永远在后面。大眼望去,这一桌子菜不过动了三成。一般情况下都看老夫人心意,赏下人,或者分给子孙。
“太太把那碟猪肉白子拿去吧,给慧姐儿留着。”老夫人略望了一望:“鸡汤拿去夜宵煮个面。”
言慧绣和张氏都急忙道谢。老夫人点点头,又看看桌子:“那鲫鱼汤都没动。配个龙心滚一夏姑娘送去吧。这个时候,正适合鲫鱼滋补。”
张氏又忙忙应是。寂然饭罢,又有人送上漱口水,和茶。众人全都用过,这第一次请安伺候终于完成一个阶段。按道理来讲,这会儿该回青瑞堂,轮到暖香伺候婆母张氏用膳。但老夫人却道:“大家忙去吧,不必在我这里干耗。暖香留着,我说句话。”
言景行有些讶异,只是收敛的很好。张氏却有些失望,马上轮到她摆婆母的款了,偏偏被老太太截了。
暖香脑子里飞快的过了一圈,并不觉得有什么错误。那老夫人为何留下她呢?哪怕是第二辈子了,对上这个人老成精的封君,暖香也是有点怵的。她探究的望向言景行,言景行只是微微颔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老夫人只是难讨好并不爱多事,虽然不知道缘由,但问题应该不大。
众人纷纷离去,言玉绣也到隔壁耳房去绣花,屋里只剩下了暖香。老夫人让红缨捶着肩膀,身子颇为随意的往鸦青色金线铃兰的引枕上靠了靠。
“十三岁?”
事先交换过庚帖,她的生辰八字老夫人尽知的。暖香恭敬的站了回话:“今年花朝节便满十三。”暖香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身子还未长开,方才伺候用膳,有些动作做不到位,所以引起了她的注意。
还是个孩子呢。言景行十八岁。都还太年轻。老夫人把这句话隐下不说,又上上下下打量暖香,指指凳子:“坐吧。不必金刚罗汉一样站着。”
暖香称谢。老夫人点头又不说话了。她吃够了当家冢妇不合格的亏,原本打算孙媳妇,一定要自己出手,精心挑选的。但后来见到言景行那种态度,连配房丫鬟都推送回来的强硬,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道他八成与他老子一样倔,到时候由不得自己,平白生闲气。却不料,从天降个皇后,横插一杠,硬是绑了根红线。
不仅言景行意外,她自己也是意外的。但对方毕竟是皇室。意外之后,她立即着手调查,将暖香一应大小事情都翻烂。她已经拿定注意,若这还是个不合格的人,那她拼着体面不要,也要逼皇后收话。所幸,并没有她想得难么遭。上京河边事,文星书院事,乃至竞选女官事,一桩桩细数下来,这丫头倒是够伶俐够机变。相貌,也十分可人。
若说真有哪里让她觉得看不过眼,那就是年龄。人往这里一站,细细小小,春日小树般的一条。自己都还是需要别人伺候的年龄,哪里能去伺候人?乍一进门,老人就发现夫妻二人根本就没行周公之礼。
作为媳妇……最大的也是最基本的一个作用,她发挥不了。
瞧瞧那小身板,菡萏模样,尚未彻底舒展开,老夫人悠悠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暖香汗毛都要竖起来。
“如今还在长秋宫当值?”
暖香有一说一:“皇后娘娘开恩,给我休假。又准我尽全孝道,所以我以后双日去宫里听差即可。单日子在家伺候祖母,和太太。”
是太太而不是婆母。这叫法也是随了言景行。老人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却并没有质疑。她根本不打算做调和人,缓和这继母子的矛盾。“往后在长秋宫里,谨言慎行,莫谈家事,不问国政。”
暖香听这句话说得严肃,已经不是忠告而是命令。忙起身应是,保证做到。
老夫人其实对皇后,这个前任小姨子颇为不满。她用尽了法子把言家和齐王绑在一起,硬生生把人拉上同一条船。原本宁远侯府只要当忠臣,孤臣便可,所谓忠君,谁是君便忠于谁。历来参和皇家立储之事的,都没有什么好结果,说不定自己没斗出来,就被现在的帝王一把抹了。勤勤恳恳做事,摆出政绩,依此为立足点才能站得稳,不管哪个君主上台,你都一样得用。镇国公府自己清楚这一点,府里几个少爷也不多跟齐王走动。现在呢?她逼着言景行走投机的路子!
打得一手好算盘。许家这两个姊妹,一个眼高于顶目下无尘,一个自视高明野心极大,她哪个都不喜欢…如今还把言家儿媳留在自己宫中,明面上是宠幸,实际上不排除是人质的可能。忍不住又要怨儿子眼瞎。老夫人强行忍下胸口的烦闷。
瞧她皱眉,红缨立即捧了白底青花官窑小盖钟过来。暖香知道那个。老夫人常年喝莲子,黄芩,麦冬,地骨皮,西洋参片的清心茶。
暖香束手站着,犹豫自己要不要主动点告退。她说“说句话。”这句话应该已经交代出来了。正乱七八糟的猜测着,却又听老太太道:“我这里有几张绣品,你拿去看看吧。”
暖香急忙应承。从红缨手里接过一个托盘,那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张小炕屏的绣面。这多半是个考核。暖香心道,怎么会只是看看这么简单?只怕下次要问问题了简直好比金殿对策。金金贵贵的捧着那三福绣品,好比科举士子捧着自己的前程,暖香一路脚步打漂的回到了荣泽堂。
瞧着暖香的背影,红缨低头看看她脸色,问道:“老夫人,少夫人就是年岁小了些。身体嫩了些。品格,脑筋都够好呢。”暖香不清楚幕后,贴身大丫鬟红缨却是知道的。这绣品是老太太手下几份产业的招牌物。若她够聪明瞧出了一二三,老夫人定然要委以重任。要知道,张氏到目前为止,才不过管个院子,捎带几个无关紧要的店子罢了。
“若再不好,这家就完了。我这把老骨头能撑到什么时候。”老夫人合上了眼,半晌又问:“教玉丫头看账册看得怎么样了?琴棋书画,乃至女工厨艺都是末事,把得住院子调停的了生计才是主妇的基本能力。”
红缨忙道:“玉小姐聪明的很,已经渐渐上道了。”她知道老夫人是不满风雅高致不理俗物的前夫人,景少爷的生母。时不时就拿出来当反面教材,告诫养在自己身边的言玉绣。这样念得次数多了,那跟言景行的祖孙关系定然好不了了。
同样压力山大的不止暖香一个,还的夏雪怜。她看着面前白胎茉莉花金边小碗里的鲫鱼龙心汤,脸色忽青忽白半晌说不出来话。
偏她母亲夏太太不知她心中所想,还捧了一把瓜子磕着在一边碎嘴:“你瞧瞧?老太太这对你不是还关心的很吗?你有什么好怕的?依我看,你还心心念念的记着景少爷。那侯夫人当不了,贵妾绝对当的。这侯府里泼天的富贵,满眼的荣华…”
“够了!”夏雪怜拔高了音调嘶吼出来:“娘,你这说的什么话。哪个好女孩心心念念男人不放,还巴巴的要去做妾呢!老夫人对我好?你哪里看出来的?就这碗鱼汤?”她说到鱼汤,眼泪就克制不住的滚了出来,一挥手都打翻在地上。
夏太太吓了一跳,急忙叫丫鬟来收拾,又悄悄的把门啊窗啊都关上。嘘了一声道:“我的好姑娘,你可低点声吧,若是被人听见了,岂不是我们没眼色?”
…我们在人家家里一住两年,虽说眼下不比当初一纸一饭都用人家的,但占着房子当着客人,就不是没眼色了吗?夏雪怜生生忍下这口气,忍不住感叹自己命苦。自己是模样赶不上?还是才华赶不上。偏偏落在他人后头!
“怜儿啊,你今日也见到了新少夫人。她究竟怎么样?老太太又是什么意思?”话语里未免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自从进侯府,老太太对女儿也倒罢了,对她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后来更是连送闭门羹,拒绝见面。如今听到别人有相同遭遇,她就能找到“吾道不孤”的认同感。
夏雪怜没好气的道:“什么样?母亲不是见过的吗?又美丽又温和。言谈大方。老太太面上不显,只怕心里也挺中意呢。”
夏太太忙凑近了哄劝女儿:“那也不怕。你只管受用着。这是他们言家欠我们的。当初好端端的退掉了婚事,让你外祖,外祖母都抬不起头,我嫁得那么远连家都不敢回。现在我们可怜吧啦的,他们不拉扯我们拉扯哪个?老太太也着实怜惜你呢,你看,你刚一说身体不舒服,她就命人送补汤来给你用。”
夏雪怜痛苦的摇头:“娘,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老太太哪里是怜惜她,分明就是在告诫她!好好的鲫鱼汤,清甜,清润,养胃。化痰理气,还能驱寒消滞。却偏偏又加一颗龙心。龙心就是猪心。加什么不好,偏偏加这个!缺啥补啥,老夫人让她补心。人到中年,二三十岁才补心。少女丫头哪里用得着?老夫人嫌她心力用太多了,让她收着点。
她是不高兴。她是存着一股香艳念头,觊觎侯府少夫人的位置。可老太太始终没有表示。从出身到性格,乃至身体老夫人都看不上。她的嫡长孙媳,也可能是唯一的嫡孙媳,怎么能是一个病秧子?尤其现在的夏太太,她的母亲。当年还好些,人也厚道脸也中看,但不知道是连遭不幸导致性格改变,还是被生活磋磨,如今早年的好性情全然不见,粗俗鄙陋,让人见而欲呕。她怎么可能再跟这样的人做亲家?
待娇客的礼数是尽到的,关心也是尽有的。知道她夏雪怜想当才人,提供人力财力支援。言景行订婚的消息一传来,她就在床上病了三天。老夫人还专门派人探望。一度府中下人甚至错觉这夏姑娘比侯府俩亲孙女更遭老夫人疼。这让她未免大意了,信以为真了,再加上刚如愿当了才人,多了点骄矜,今早一下没把持住,就使了性子。给老夫人脸色看,而新少夫人脸色看。
实在没忍住啊。暖香那如花面庞上,满是幸福的微笑。简直让她心里刺到发疼。
却不料老夫人一转手就打了回来,一点儿不留情面。
猪心,养心安神,能治心虚,不仅治心虚,还能治癔症,妄想,心神异常。
老夫人告诉她把你那不该有的念头收起来,别再胡思乱想。这次是暗示。下次又犯,我就不会客气了。你总不会让我再次出手给你治吧?
夏雪怜长这么大还没有被这么尖酸的刻薄过,只觉得脸颊发疼,心酸难禁,一转身捂了脸呜呜的哭起来。
70|()
外人的心术不在新婚小夫妻的考虑范围内。他们自有自的小世界。在暖香的记忆里,言景行并没有熬夜的习惯,偶尔兴之所至会来个通宵,但有病重母亲前车之鉴,他对身体相当在意。所以,连续三日他晚睡或者睡不好之后,暖香不由多了丝担忧。所以现在言景行面前就放着一碗莲子安神茶。
这碗茶总是会出现。他上午在书房的时候,中午小憩的时候,以及现在,晚上睡觉前。
红烛摇摇,雅致的草花灯罩一隔,整个室内都是温馨的味道。他坐在那铺着西府海棠珊瑚红桌袱的三竹高立脚小圆桌旁边,手里执着一卷书。很好看吗?暖香忍不住好奇。她瞅那书名,也不过是常见史书。
用罢晚膳,去过慈恩堂,他就坐在了这里。待到沐浴过,又回到了原位。雪白的真丝睡袍松松裹在身上,袖口和袍裾上有繁复的流云花纹。微微带着水汽的头发都散在身后。长长的衣摆则很随意的拖在地上。
水漏续断,双成已经第三次去把灯芯拨亮。
暖香在一边拿着绿茶熏过的缎布绣抹额。在香黄色的上好料子上绣出精致的鱼鳞纹样,再用沉金色锁边。小小的抹额却费老大功夫。这是送予老夫人的。上辈子一辈子没能让她高看,这辈子,她打算再努力一把。讨好是其次,其实她也想证明自己的实力。
揉揉酸困的脖子,暖香转转眼睛,起身沐浴。明日要回门,她要保证自己荣光焕发,黑眼圈那是绝对不能有的。瞧着糖儿和昨日的四个丫头鱼贯而入。暖香想着得给言景行这几个人格外的打赏。原本伺候一个人,现在也算翻了一倍。当主子的,对掌握衣食住行的下人一定要足够大方。
李氏并非没有给暖香陪送人。只是暖香看了几年那妖妖俏俏体格风骚的丫头便觉得对方没安好心,直接放在二门外,根本领进来。
如今才刚刚进入二月,春寒料峭,言景行这里已经停了地龙。暖香洗完澡,裹着厚厚的兔绒浴袍出来,身上腾着一团团热气。尽管如此还是觉得鸡皮疙瘩从脚底板一直冒上来,忍不住小小的打了个寒颤。
言景行的视线不由得从书本上移过去,就看到暖香穿着一件轻软的柳绿衣裳,像亭亭如一颗春树,踩在猩红色的地毯上,强烈的色差几乎让人眩晕。那绿色过于娇艳,每走一步都像春天的一段柳条,有着异样的轻巧和灵动。眼睛也是含着水光的,面颊让一层潮红,仿佛涂着胭脂。糖儿还在用厚毛巾裹着她的头发,她就亟不可待的跳到了床上,拉过梅红龙凤小毯子把自己团团裹起来。
白生生一对脚丫,白鱼一样,倏地钻进了红浪里。
言景行为自己的失神颇为懊恼。把手里的君子文章揉了两揉。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他难得和孔老夫子达成一致。
糖儿把擦湿的毛巾丢到一边,又取来一柄绣着猫咪蝴蝶的青罗扇子给她扇干头发。轻轻一动,凉风习习,甜滋滋的香味隐隐飘散过来。言景行惯常用松香和兰草。暖香却偏爱牛奶和果子香。她用芝麻首乌膏和杏仁露擦了头发,身子上却涂了满满一层牛乳蜜油。这样一扇,馥郁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
暖香颇为享受的闭上了眼。
这下子,彻底没办法看书了。言景行轻轻叹了口气,暗悔自己坐在对面,这样一扇,味道都扑过来了。脑子一转,很诡异的想到跟杨小六一起看过的风流话本。所谓“浑身雅言,遍体娇香”大约就是此种情况?
耳尖定然又红起来了。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发烫。幸而长发披散开来,没有人看到。缓缓步至窗边,他把已经放下了碧纱窗重新撑了起来,厚重的茜红锦帷也重新拉了起来。月光如水银泻地,扑面而来,夜风一吹,打散了旖旎念头,顿时神清气爽。
然而暖香就傻了。恰逢双成过来挑灯,刚刚拿起灯罩,却不料正逢言景行开窗,小风一吹,蜡烛一斜,噗啦就灭了。一时间月光就成了唯一的光源,黑乎乎的屋子里唯一的亮。而言景行正站在月光底下。
他穿轻薄松散的雪白睡袍,几乎被那银光折射得透明,暖香在刹那间完全看到了那披一层薄丝的身形,姣若秋月一张脸,从挺拔的脊背,纤颈细臂,到紧窄的腰身,两条长而直的腿,甚至还有两腿之间…那一片阴影。
她瞬间就红了脸,血液刷一下往上涌,傻傻一愣,急忙低头不敢再看。若是喷出鼻血,那就丢脸丢大了。
幸而只有一瞬。双成立即撩起厚重的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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