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台下云梯搭上,所有的壮丁都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小泥块往下丢,于是对面望楼上的弓箭手攻势更为凌厉,羽箭密密发来,招架不住。
其中一根在离我胸口仅一指的距离,后面传来推力,将我狠狠推开。接着听到矛刺闷闷地扎进肉里的声音。
我回头,“奶奶。”
是苏奶奶替我挡了这一箭,箭头深深扎入心口。
“奶奶。”小勇哥冲过来扶住她,用手托着老人家的头。
这样的时刻,不能拔箭,且箭头断在心口,华佗再世,也是回天乏力。
苏奶奶是代我去死的。
背靠着砖石土墙,老人家捉着我的手,放到小勇哥手里。“孩子,答应我,往后好好在一起。”
“奶奶,你先别说话,我背你下去。”
她的唇像瞬间失了颜色,所有的鲜血仿佛都流向胸前那个伤口。“不用了,我老了,也该去了。到下面陪他爷爷,呵呵…”
“可我就是不放心,我家的这个傻孩子,他有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不会对你说…小汝啊,你答应奶奶,一定要做我们刑家的儿媳妇。”
我的手在抖,这一辈子未曾像现在这样难过。
生老病死我不是第一次见,而战争的残酷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它会消亡一切美好的事物,只由个人意志去完成征服的目的。冰冷,自私,掠夺。
苏奶奶是个开朗的老人,爱笑,耐心,会听我说话。她最后的愿望,是想我和小勇哥在一起。“小汝,好不好…答应奶奶,答应我。”
头上飞箭横穿,何家的老夫人慢慢爬过来,“苏家奶奶,我给你作见证。”
老人家的手捉的我生疼,眼珠子血红,微微凸起,执着地反反复复。“答应我啊!答应我。”
眼见苏奶奶吊不上来一口气,小勇哥赶忙顺着她的背。
“嗯。”我一边点头一边咬唇忍住眼泪。“奶奶,我,我答应你。”
小勇哥的手一顿,他蹙着眉头,一言不发,眼珠里除了伤痛还有一种绝决。
苏奶奶像听了大赦一般,喜笑颜开,孩子气的弯着嘴角抬头看天空,雨丝浇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她突然就唱起来,轻轻的。“乌云台上想月光,月光白呀暗夜长…”歌声悠悠,追溯旧时光,像蜿蜒的细流,流进人心。
她一边唱,一手指着乌云台的北面的乌龟石墩。
小勇哥狐疑的问道,“奶奶,做什么?”
“唔…你去,你去,爷爷的东西去拿来。”
小勇哥跑去看那石墩,以为有机关用手轻轻推,却推不开。
我仔细一看,根本不是乌龟,而是玄武。两者的差别在于,乌龟的背上有一条蛇,这样的组合构成了护卫北方的神兽玄武。
天翼关的蛇形甬道,珞珈山的迷雾森林是乌龟背上的五行八卦图,玄武司水,照应白瓷湖。这是真正的龟蛇锁大江之势。
小勇哥赤手空拳解决了一个从云梯上攀附而来的敌兵,从他手里缴过矛盾,用足内力朝玄武石墩挥去。
石墩被平头砍断的瞬间,基座里映出一轮金光,直冲天际。
小勇哥蹲下来,徒手从里头将东西挖出来,自言自语道。“镇魂弩。”
苏***肩头松下来,幽幽说着。“奶奶不该逼你做不想做的事,爷爷的东西以后你好生收着吧,和小汝…”
眼珠不再充斥血丝,捉紧我的手慢慢松开,垂下。
“奶奶——!”我狠狠摇着她的肩膀,毫无所动。
高大的身影站着,雨水浇打在他脸上,即便我抬头,也看不清小勇哥脸上的究竟是泪还是雨。
底下是乌云台的城门被木桩震的轰天巨响,小勇哥旋身拉弓,对准徐敬业望楼的方向。
婉儿的声音细细柔柔,却十足的冷静。她说,“擒贼先擒王。”
镇魂弩被拉到满弧,几乎可以看到弓身的细尘被抖落的瞬间。我从没见过这么傲气的光芒,透着破天碎日的蛮横杀伐。
绞到极致的弓轻轻一弹,发出几不可闻的铮鸣,直直向对面而去。我缓缓站起身看到的一幕,是镇魂弩的弓箭射入紫衣人的心口,宽大的袖袍一摆,失去重心,瞬间从望楼上翻身而下。呼啸的风不能阻挡他的垂直下落,像一只折翼的鲲鹏大鸟,从九天到地狱,粉身碎骨。
我的心快要跳到嗓子口,不顾一切地冲到城楼边,伸手向下抓去,却只有虚空。
那一刻,耳边风声鹤唳,雨丝昏黄也遮不住地上渐渐蔓延的红。
【乌云台上想月光,月光白呀暗夜长,日日夜夜顾想郎……】
曾几何时,乌云太上风起,他搂我在怀里说,卖身契永远有效。
我只记着好的时光,却忘了乌云台最古老的传说,不是关于爱的盟约,而是陈国的落难女皇,唱着这首歌,从这乌云台上纵身向下,身死国灭的凄惨往事。
没有主帅的军队慌做一团,乌云台的城门却在同一时间被撞破,徐敬业的军队几乎呈溃乱式冲进了天翼关。
天翼关的伏兵从高高山岗上出现,巨石滚落,哀嚎遍野,死的死,逃得逃,若是有幸能冲到天翼关的尽头,那里还有守着的禁军,绝对一个活口都不留。
我哥的兵马一早埋伏在这里,等着他们踏入圈套,等他们最混乱,最不堪一击的时候冲到天翼关,杀个措手不及。
战后的空气里到处都是烟灰,却闻不出一丁点儿,只因被血腥掩盖,浓郁厚重。明明是赢了,所有人却累的像虚脱一般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只有司徒婉儿站着,鹤立鸡群般的站在乌云台上,迎风环顾东南西北,淡淡的声音一如既往。“都是为了你啊…”
小勇哥趴下来,他的脸紧挨着苏奶奶,一言不发,跟着慢慢抱起她自顾自离开。我跟在他身后,看他高大又落寞的背影,孤独地行走在断臂残桓之中。
正文53 甜水乡战事——回首又见他
这场仗,匆匆过场,来的快,消逝的也快,快得令人乍舌,没法好好静下来想一想。一直到结束,才有种恍然的感觉。
甜水还是老样子,除了地上脏乱之外,没有出现烈火焚城,抢夺物资的情形,人流一早撤走,生离死别只是少数。而刑家人,我的小勇哥哥,就是那少之又少需要面对死别的人。
他跪在自家的灵堂前已经一天一夜,满屋子缟素,凄清寂寥。
我带了吃食去给他,他也一动不动,像尊石雕。
“天亮了,白天我来吧,你去歇息。” 我伸出手想搭在他肩头,最后又瑟瑟地缩回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任何言语在这样的时刻都很苍白。
他默默起身离开。我想,苏***死,责任在我,就算他要怪我,也是应该的。
一个人坐在灵堂里烧白麻纸,我想了很多,眼睛盯着火盆里的焰苗,金灿灿的灼烧,时间一点一滴的过,也不察觉,转眼就入了夜。
我捏拳敲了敲肩膀,动了动脖子,几乎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就被人一把从后头搂住。
熟悉的梨花香淡淡飘入口鼻,他的手指冰冷,环到我身前握住我的手,话语里充斥着浓重的鼻音。“别离开我。”
我想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傻姑娘天天都在等他,从没有想过要离开他,每天想着怎样才可以做他的新嫁娘,想到夜里醒来之后再也睡不着。可我什么都没说,只能回握住他,千万万语,唯此寄托。
这些天,我回到江汀阁,看到紧闭的大门,一边落寞一边又松了口气。
常常吃饭吃到一半会停下来,对着大门发呆,想着小伙计会不会突然推开门,出现在我眼前说。“老婆,我回来了。”
紫衣人从高处坠落的画面一遍遍在眼前重现,从回来的那天起我就开始做噩梦,半夜惊醒时,看到冰冷的屋子里只有自己,半是开心半是难过地笑起来。
因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证明他还没死。
初春回暖,听说四娘食不下咽,时时作呕,我便到她府上替她号了脉,一测竟是喜脉。
雏秀才乐翻了天,他们夫妻抱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动得想哭。这个好兆头,让我一路回家抬头看天,即使星沉月朗,心底也飘飘然,总觉得他就要回来了。
打老远看到李今,一身素色锦衣像踱上冰雪,坐在我家门槛上,眉头暗皱,江汀阁的大门微开半阖。
见到我回来,他倏地站起身,局促中有些尴尬。“你还没回来,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开门进去了。”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自出自入,我懒得计较,笑笑引他进了屋。想为他沏一杯茶,知道美人金贵,素来喝不惯劣品,无奈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白毫银针,只能打开那罐便宜的桂花茶,问他愿不愿意将就。
花茶泡着滚水里,香气在屋子里散开,浓郁的过火。李今从我手里接过杯子,啜了一口道。“以前我问过他,怎么能喝的惯这种东西?”
我一愣,大约猜到李今口中的‘他’说的是谁。
“他告诉我,繁华虽好,却要记住和你粗茶淡饭的味道。”
我握住茶杯的手一抖,从未想过他那日离开喝茶竟藏着这样的意味,赶忙拉住李今的袖子问道。“他人呢?回来了吗?是不是回来了?”
李今将杯子轻轻放在桌上,沉吟半晌道。“回来了,就在后院。”
我撩起裙摆,不顾一切往后院冲,当时喜不自胜的我被冲昏头脑,完全忽略了李今眼中的沉浮的色彩,如果能注意到的话,就不会在我以为都是好兆头的时候,蓦然见到这样的景致,摔得更痛,跌得更惨,直刺入心扉。
冷月如霜,子夜悠长。后院的静谧被我奔赴的脚步声打破,白色担架在中央,孤独的对天对地。我的心瞬间落地,打碎。
不好的预感瞬时遍布全身,指尖有如针刺,我浑身颤抖,不敢再靠近一些。李今踱步而来,站在身后,可以听到他喉间咕噜咕噜的声音,语调沉沉。“他说,他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他送回你身边。”
我像瞬间离开水的鱼,被剥夺呼吸般大口喘气,掀开担架上的白布,他的脸露了出来。墙外白梅凋零,他眉眼如昨,一切都是老样子,独独是温热的呼吸不再,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风过处,花香阵阵。
这满园的花草都是我和他一起栽种,从兰花到茉莉,培土,浇水。朴实的日子里满是两个人的汗水和回忆。
春天一到,先是玉兰花儿开,跟着樱花接踵而至,等到桃花薄艳星星点点,海棠就会缠绵枝头。
我之前想,我等他一年,等到明年此时,初春时分,他就会回来和我看这满园的花草摇头晃脑。或许两年,我也等得,到时我刚好十八,还不算太晚。可打仗谁也说不准,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我也是愿意等的。只要他活着,我可以等到地老天荒。
可是,我的小伙计,死了。
他什么都依我,独独没有依我的这一次,丢了性命。
这一段时间撑起的伪装瞬间土崩瓦解,整颗心像破了一个大洞,里头埋着的情丝被彻底斩断,连根拔起。我的身体直直往下滑,被李今接住,他单手遮住我的眼睛。“算了,别看了。”
我好累,只觉得犯困,昏倒在李今怀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尚能感觉到他发力掐我的人中,可怎么都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做梦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以为虚幻和现实没有界线。我亦是如此。这一次的梦,长长久久,不同于往日混沌迷蒙的梦境,反而拨云见雾般地有始有终,揭晓了所有迷题。圆润闪耀的日光里,烟雾散去,珞珈山顶的樱花树下,花瓣群舞,有人自上而下望着我踱步攀爬,吹着叶子发出的曲音,引我上山。
他盘腿而坐,我则坐在他腿上,两只手挠着他胸口。
“做什么?”他似笑非笑。
“景哥哥,小汝爪子痒。”
他接过我的手一看,“傻瓜,指甲长了而已。”
于是第二天我照例上山寻他,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剪子,捧着我的手剪指甲。“怎么你娘亲都不给你修指甲的吗?”
我扁着嘴,“上一次,她险些剪到我的肉,血都出来了。”
他倒抽一口气,动作越发小心,一边问我。“疼吗?”
我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模样,摇摇头。
有时候,我们会跳到白瓷湖的小荷塘里游水,比赛谁憋气憋得长。现在看来这是个很无聊的举动,彼时却是每日午后必然的休闲。也就是在那样的机缘巧合之下,凫水至深处之时,发现了那个隐秘的山洞,沿甬道摸索出去,能直通珞珈山的半山腰,山顶回水落下,形成了长长的雨帘,我被眼前的美景惊得下巴久久没有合上。
他绞干了衣服,将大肥鸡串在树枝上烤。我吃的满嘴油,问他究竟这是何等秘方,回家要传授给阿爹,改天自己做了吃。
景哥哥说,“此乃远距离炭火烘焙。只此一家,恕不外传。”
说完,他轻轻咳嗽一声。“要想天天吃也行。”
“嗯?”其实我想,我家也是时候该聘用一个大厨了。
炭火噼啪,照得他半边脸色微红,“唔…你长大嫁给我不就好了嘛。”
我手里的鸡腿险些掉下来,跟着紧张地问。“可是…我好像不能嫁给两个人。”
他脸色一暗。
这一副后爹模样吓得我吃肉吃的形同嚼蜡,“那个…我以后要嫁给小勇哥哥的,去年订的亲。”
他没再理我了,跑出洞外发神经似的打了十几只野鸡,无奈当晚我只能将这些鸡用麻绳捆起来扛回家给爹烧全鸡宴。
这一顿脾气,发了好些日子。每每我去山中找他,都躲起来不肯现身。直到重阳节那日,迷雾森林的五行八卦异动,他躲在一棵树上,看着我在下面东张西望,担心的找他。
“景哥哥——!”我张开双手就着嘴巴,边走边喊。“景哥哥,你再不出来,我没法带你出去了!”
回音荡漾在树林里,白雾晨曦中,他跳下树来,腰间流苏摆动。
我向他奔去,一头扑进他怀里。身后浓瘴云雾升起,五行移位,短暂的遮天闭日之后,雾气里隐隐露出金光,将我俩包围其中。
我眼珠子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身后的光,那是我几度想去却又被拉回来的地方。他含笑揉了揉我脑袋,拉起我的手往光源之处奔去。花草擦过衣袖,发出暗哑的簌簌,我的心跟着扑嗵扑嗵。
藏在迷雾深处的世外桃源,和我想象的一样,却又大不一样。这里没有佛光,但却有群蝶飞舞,各种飞禽走兽聚居在一起,像珞珈山独独为他们劈出来的栖息之地。
我们停下来喘息,他低笑着指在我的心口。“你呀,这里住着一头小怪兽,不带你进来,你一辈子都不会舒服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金色日光晕染着他的鬓角,我想,如果能和景哥哥一辈子在一起就好了。因为心里的这头小怪兽,大概也只敢在他面前放出来撒野。
他抓起我的手义无反顾地冲进去,作为外来陌生的闯入者,我们的到来吓得小动物们露出不安的眼神,轻轻甩动蹄子想逃跑。
突然一声低低哀鸣想起,我循声望去,指着树林的中间说道。“景哥哥,你看。”
那是一只母狗躺倒在地,痛苦的挣扎,气若游丝地呻/吟。
他蹲下身来看了看,“糟了,它好像生不出来。”
“怎么办…”我六神无主。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递给我,“你来。”
“我?”
“嗯。你不是跟着爹爹行医嘛。”
“可我没有接生过啊…”
他轻轻拍着我肩膀,满眼的鼓励神色。“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你不动手,狗崽子就要闷死在里头了。”
从身后环着我的腰,他抱我坐在他腿上,看着我拿起匕首颤颤巍巍,迟迟不动手。
他拂去我额间碎发,“乖,别怕。”
小狗的身躯似乎是倒置了,头出不来,先露了一只小腿,如果不及时□就会在母狗的肚子里窒息。我吓得眼里浮起水色,狠心一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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