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四大金刚抬着小狗的尸体放到衙门外头,恰值正午,日头当空。
小狗躺在地上,他们四个一人手执一把伞,将小狗团聚包围在正中,我等了一个时辰,着手再度检查。
棺材子好奇道,“姑娘,这是为何?”
“一般来说,尸体若是有细小的未被发现的伤口很容易在阳光底下暴露,但是光线太过强烈则会起到反作用,用油沥的纸伞挡住是最好的了。喏,你看。”我指着小狗的后脑颅,“这里有两排细小的伤口…”
说着说着,声音渐轻,最后消隐。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我用手细细摸索了一番两排齿纹般的伤口,圆形小洞,下方却又有些尖锐。
棺材子点头赞许,“姑娘甚是细心,我等的确用物器在小狗死后击打脑颅,造成如此破口。”
众人饶有兴致的望着我,我却像突然被人抽走了血气一般,脑中轰鸣,有个想法正如泉水般正汩汩向外冒。
正文 甜水乡劲敌43——山雨欲来前
三人一同回了家,是各有各的思量。
萝卜说他两日便会回来,当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却毫无音讯。
窗外树枝暗影摇动,屋顶上有石头细微滚落的声音,我迷迷糊糊间睡着,心思起伏,天一亮便随意梳洗一番,早早赶去公堂听秀才这桩案子究竟是如何审的。
毕竟…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劳什子怪盗玫瑰侠。
四娘的眼睛跟核桃一般大,可见是哭了一夜。
白鹤杨醒目一拍,“堂下人犯,可曾认罪?”
雏秀才身上污七杂八,扑通跪倒在地。“小民冤枉啊。”
“何冤之有?”白鹤杨举起他昨日的书画,兴师问罪。“本官已和徐大人及诸位同仁一起检视了你的字迹,确定无误,岂容你抵赖!”
“什么字迹?”秀才一脸的惘然。
“呵。”白鹤杨轻蔑一笑,捋了把胡子。“试问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你既然做了,还有胆不认?来人哪,将那证物呈上。”
师爷将白绸绢帛送到公案上,白鹤杨抖落在雏秀才面前。“这方绢帕是徐大人微服到甜水的第一夜,有人将之盯在行馆墙上。我等昨日借机察看你的笔迹,一笔一划,如出一辙。”
秀才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小民确实不知,一无所知啊,大人明鉴,定是有人加以陷害。”
说完,不停磕头,砰砰砰听得人心慌。
“哦?”白鹤杨眼中精光一闪,“陷害?我还以为怪盗玫瑰侠忠肝益胆,原来不过是鸡鸣狗盗之辈,做了还不敢认!”
我在堂外听审,周围也是絮絮叨叨耳语一片,当即便冲堂内喊道。“秀才杀鸡都不会,哪里来武功飞檐走壁的,还盯在墙上呢?!”
有人跟着我一起起哄,还有甚者往堂内丢了颗白菜。
徐敬业一直缄默,只在上座啜茶旁观,不动如山,现今方开口道。“有理。如此看来,雏秀才还有同谋,白大人以为如何?”
“老师说的是极,下官也以为一人作案不可取,定必有人望风,从旁协助,如此看来至少三人涉案。”
说罢,指着雏秀才。“看来,不用点大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来人哪,杖打三十大板。”
须知甜水素来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勤勤恳恳,至今未曾出过死囚,是以动大刑乃是开荒头一遭。而根据大覃律例,所谓刑具并非单纯的木板或棍棒,而是在木板上套上铁打的齿夹板,有点形似刀削土豆,一棍子下去,掀翻皮肉。
“不要啊——!”四娘一听之下,情绪激动,试图冲破衙役屏障,“大人,秀才不过一届书生,受不得大刑,三十大板会要了他的命。”
“命?你跟我说命?”白鹤杨嗤之以鼻,“你知道绢帛上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可是要杀头,要诛九族的吗?”
师爷起立拿起绢帛照本宣科,“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白鹤杨挥手打断,“怎么,你们还要本官继续念下去?”
秀才吓得涕泪交加,“冤枉啊,草民真是冤枉——!”
是时,徐敬业将手中茶盏砰往地上一丢,四分五裂。“好一个秀才!死到临头了还嘴硬,还不供出余党!”
雏秀才被打得皮开肉绽,四娘只知道哭,我一个劲地给四大金刚使眼色,无奈徐敬业在上,这四人是一点也不敢徇私。
此时白鹤杨突然命师爷拿了一样什么物事到秀才眼前,“这个东西你可曾认得?”
秀才面无人色,看了眼师爷手中之物后,摇了摇头,昏死过去。
一般练家子打个八十大板也该散架了,寻常人都过不了五十大板,好像雏秀才这样的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三十大板下来几乎只剩半条命。
四娘在旁边哭得撕心裂肺,让人心乱如麻,我内疚的很,手下意识紧紧捉着衣角,却不能减轻半分慌张,脑袋一片空白,拿不出一点儿主意和办法。
我知道怪盗玫瑰侠是谁,却说不得,且我并不相信他会跑去留什么造反的字句。
徐敬业到甜水乡的第一天,也恰好就是萝卜离开甜水的那一天,这两人绝没有交集的可能,绢帛极有可能是他人伪造的。
小勇哥在一旁的角落里观战,像伺机而伏的猎犬,如果不是他的目光太过直白的向我射来,我早已经忘记似乎还有一个人与我并肩作战,只因太久太久,久到我忘了曾经他才是我最想要依赖的人。
现在的我,遇到危险之时,彷徨无措之时,只会去寻求另一个人的温暖,即便他不在,我也学会自己一个人面对。
眼下秀才昏过去,白鹤杨命人拿来一桶冷水往他头上浇去,秀才缓缓睁开眼。
“本官的话还没问我,你即使要昏,也要将余党给我供出来。”
秀才压低了嗓门,在堂上嘤嘤哭了起来。
小勇哥垂下眼睑,站出来对白鹤杨说道。“大人,要不然歇歇再审?我怕人犯受不住,到时线索全无,岂非更是不利?!”
白鹤杨点点头,“你这话可是说对了一半,他受不住倒是有可能的,然本官却还有一件证物,正好劳烦捕头大人替我瞧瞧。”
“属下遵命。”[WWW。WRSHU。COM]
师爷将方才给秀才看的物事送到小勇哥手中,他背对着我,瞧不见任何表情。
但白鹤杨的神情显然更耐人寻味,他似笑非笑,与徐敬业对视一眼。“刑捕头可认得这方巾帕?”
沉默。
良久,得不到回答。
“放肆,本官问你话。”
小勇哥只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挺直的脊柱弯曲,佝偻着背像个老头。
等不来回答,白鹤杨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大声咒骂。“不识抬举的东西。”
徐敬业看起来漫不经心,阴阳怪气地说。“看来大人审案也就这些本事了…”
白鹤杨捋了把额头,“待下官将小女叫出来。”
跟着,向师爷使了个眼色。不多时,白雅问便由人扶了出来,站在公堂之上。
“雅问,骁勇说他不认得这方巾帕,你过去替他瞧瞧。”
白雅问看了小勇哥一眼,试图从他手里拿过巾帕,彼此来回轻轻拽了几下,最终得手。
“回徐大人的话,回父亲大人的话,雅问的确见过这方帕子。”
“哦?”徐敬业搁下茶碗,“同我细细说来。”
“这方帕子乃是刑骁勇的未婚妻燕子汝所作,如果小女子没记错,应是去年惊蛰前后,曾经见过她来找刑捕头。”
“嗯。”徐敬业点点头,似在回味着什么。
白鹤杨没好气地看了眼小勇哥,“将燕子汝带上堂来。”
我一把推开门卫,自己走了进去。“不用麻烦了,我在这里。”
刚刚到达堂中就见到徐敬业身后一个彪形大汉冲到我身旁,撩起一脚踢向我后膝窝处。“见到大人还不下跪。”
我扑通一声,膝盖疼得慌。
小勇哥想伸手来扶我,一把被白雅问拉住。
我咬牙,“大人,敢问民女何罪之有?”
白鹤杨大约是没料想我底气丰厚,情不自禁皱了皱眉。“这方巾帕你可认?”
问话之际,那条被人转来转去看过好多遍的证物终于到了我手里。
低头一看,冷不丁倒抽一口气。
白雅问冷哼一声,“父亲大人,我看您还是再多问两个妥当些,省得落人口舌,说您莽撞断案。”
白鹤杨指了指四大金刚,“你们也过来,看看这块帕子。”
四大金刚面露难色,墨迹着上前。看完之后,齐刷刷低着头。
“废物,本官问你们话。”
四大金刚吞吞吐吐说道,“的确…的确看到过,不过后来勇哥还给她了…”
白鹤杨醒目一拍,“燕子汝,还不从实招来?”
“招什么?”
“你——!”白鹤杨为之气结,正想耍官威之际…
我嘿嘿一笑,“白大人,您的确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您看您的老脸,都青了。”
此话一出,徐敬业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他坐在离我两步之遥的地方,先前无论我在人堆里鼓动百姓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眼色从不往我这里瞧上一眼。此等当口,他也还是稳健如旧,只不过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嘲笑。
“燕姑娘果真与众不同。”
我端正神色同他说道,“徐大人,敢问这方巾帕如何到了你们手上?”
那个踢我膝窝的护卫又要动手,“几时轮到你这般同大人说话。”
“嗳!休得无理!”徐敬业挥手打断。
跟着眉目慈和的对我说,“老夫来甜水的路上,沿途坐在轿中就听闻怪盗的事迹,好奇的很呐。岂知刚到行馆,便就收到墙上的绢帛,是一把匕首盯上去的。警告老夫莫要助纣为虐,等等。桌子上还留了一支玫瑰花。”
“我令人四周巡视了一番,最后在屋顶上发现这方巾帕,怕且是怪盗犯案时所留。”
我听罢,想了想。“你们觉得我是怪盗玫瑰侠?”
“呵呵,正是。”徐敬业双手撑在膝盖上,冲我目不斜视。
我觉得他们这番围剿式的盘算,堪称滴水不漏。
按照我的学识,可写不出那么工整的字句,是以需要一个文人从旁协助,也就是他们说的雏秀才。而秀才全无武功,飞檐走壁,钉匕首这样的粗活就是我来。
但同时,倘若我真是人犯,除却上次祭台留下心愿纸,此番又留下巾帕,我究竟是多蠢?
我越想越好笑,“你们自己傻,也把我当傻子吗?”
“姑娘可不傻,姑娘你能破解杀人的关键,是聪明人。”
我与徐敬业的这番对话,白鹤杨是噤若寒蝉,一点儿都不敢插嘴。可见,从头至尾要找我的都不是芝麻绿豆官,而是这个大人物,平州太守徐敬业。
我突然想到什么,当下好奇便说道。“大人,听说平州盛产牡丹,只可惜我未曾见过赛葛巾和御衣黄。”
徐敬业就好像蛰伏的豹,撕碎猎物之前只是不动声色的观望。他不理会四周奇怪的目光,容着我如此糊涂与他兜兜转转说些有的没得。“的确,平州的土质最适合种牡丹。”
“让我猜猜,大人一定比较喜欢御衣黄。”
“哦?何出此言?”
我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陡地站起身,“御衣黄,因色如君王袍服故而得名。大人,民女祝您有朝一日得偿所愿。”
“放肆。”白鹤杨一声大吼。
徐敬业的护卫冲上来将我双手反剪,压低身子,俯首称臣。
“老夫对大覃之心,可昭日月。燕姑娘还是速速招供吧。”
“我什么都没干…”我被压着,说话很是费力。
小勇哥急切地问道,“小汝,巾帕可有给过别人?”
我咬牙,“没有。”
“燕子汝!”白鹤杨狐假虎威,“郭氏一案,疑点颇多。他的尸首后脑颅有伤痕,昨日你也已经道出乃六牙大象所致,事到如今,还不据实以告!!!除却杀害郭氏的真凶,无人会知道凶器究竟为何物,昨日于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你业已道破天机。”
窈窕从方才起就在外头哭叫不止,此时终于冲破人群跪倒在堂前。“大人,昨日我说谎了,那六牙大象是假的,是假的。”
我一惊。
白鹤杨冷笑不止,“事到如今你说有假?言而无信,翻来覆去,我看你也是同党。”
“民女昨日为了赢得比赛,心存私心,六牙大象是假的,绝对是假的。”
我恍然大悟,苦笑不堪。
这场算计当真费思量。所有人都上当了。
昨日之推理,关于那只影射郭大炮尸体的死狗,与其说是我计较出来的,倒不如说是棺材子步步引诱的。
窈窕与我一样,受不得激,心性浮躁,当时怕输不计后果将答案说了出来,岂料这便是他们要的结果。
倘若不是看到六牙大象,我是绝不会将它和郭大炮死亡的伤口联系起来。而他们将事先铺排好的线索一条条展现,挖了这么大一个圈套,无非是为了请我入瓮。
先前我对徐敬业说的关于御衣黄的那番话是不服,是气急,更是小不忍乱了大谋。将大逆不道转嫁到他头上,他随便说两句便能撇清,于我却极之不明智,等于变相承认绢帛上的言论正是出自我授意,眼下是跳进白瓷湖都洗不清。
唯今之计,只有逃。
身后压制我的护卫是个大块头,气力无穷,是以我并不能与之硬拼。他大手将我牢牢反剪,见我一直没反抗,疏于防范之际,我偷偷弯起一根手指,落在他太渊穴发力,须臾,他便轰然倒地,不醒人事。
打架,不一定要肉搏的。
白鹤杨和徐敬业见状,哗然色变。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外逃去。
白鹤杨指挥衙役,“还不快去给我追。”
身旁景色如飞,我在前头跑,后面跟着浩浩荡荡几十号人马。
他不在,我根本是六神无主。毫无预料之下,只能乱跑一气,心意迷惘间,不知能逃去何处,也无路可去。
白瓷湖一如既往,安安静静地看小镇故事,看人世变迁。冷淡,世故,波涛汹涌。
我被逼到湖边,小勇哥也追赶上来。“小汝,别做傻事,先跟我回去,凡事都有余地。相信我。”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温言而述。“别做傻事,过来…”如同向我打开一个通往他世界的大门。我站在门边,梨花如雪,一如当年。只要愿意,点头接受,便可携手。然身后的无边海岸,绿如蓝,蓝得发白,天地一线。我无奈冲他歉然一笑,“我知道,你总是为我好的……可我不想回去。”
“叫白雅问过来,我有话问她。”
白雅问的手里还拽着我的巾帕,眉宇间是胜利者的倨傲。
我想不明白,倘若她的目的是小勇哥,那我早就认输了…
她向我走来,步步靠近,不胜其烦的口吻。“做什么?”
我吸了口气,“巾帕从何而来?”
这方巾帕,绣了整整七天,和着我的心血,掺着指尖的血,绣出一对不形不似的鸳鸯。小勇哥弃之若敝履,萝卜却视作蜜糖。当日从四季坊回家的途中,我双手奉上永不收回的心意。
白雅问看向我的目光突然有些怜悯,“你还不懂吗?他给我的。你的小伙计亲手送给我的。”
幽蓝的天,粼白的海,我突然觉得晕眩,勉强撑了撑嘴角。“是吗?”
说完,伸出手抓住白雅问,从她手里拽出巾帕。
那是我送给他的小鸭子,我要带走。
白雅问猝不及防,‘啊’地一声,怕我将她一并拉扯到湖里,迅速后退,下意识反手冲我挥来。
在众人眼中,是她将我推下湖的。
我微笑着向后仰去,带着我的巾帕,耳边听到水声的哗啦,铺天盖地,将我没顶湮灭。
正文 甜水乡过往44——水下秘古洞
冬末的白瓷湖,积淀了整季的寒冷,彻骨冰冻。水下一片漆黑,前路无可辨识,我只能憋气盲目地凭直觉幽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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