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亮得刺眼,清晨的天空中有大群大群的鸽子扑打着翅膀飞过,转眼便消失不见。
天色略微有些发白。空气里散发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清香,街道上开始有了响动,隐隐约约的狗吠,播放着老歌的洒水车,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孩子,卖豆浆油条的阿婆,清早来临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沉闷而又喑哑的钟声,咣咣咣地敲响了六次。
走进教室之后,苏半夏才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来得究竟是多么的早,除了她以外,整个班级里面只坐着两个“好孩子”在早读英语。苏半夏看着空荡荡的教室叹了口气,然后拎着书包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栀薇还没有来。
苏半夏望向身边空着的位置寂寞地笑了笑,她从书包里面翻出一本英语练习册准备早读。读着读着,她慢慢地抬起头,忽然就想起来,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看到莫樊律了。
他一定还在为他母亲的死而伤心吧。
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操场上有穿着夏季制服的学生们在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学楼里,其实那些或死板或呆滞或美好的脸孔在苏半夏的眼里都毫无任何光彩,她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也只是因为她远远地看到栀薇从校门口走了进来,她背着她的白色NIKE书包,神情有些疲惫。柯绛走在她的身边,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虽然听不太清楚他说了什么,不过应该是一些“你没事吧”或者是“你怎么了”之类的台词吧。
这一个星期里,苏半夏几乎每天都会看到柯绛到班上来找栀薇,每次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只是,栀薇的脸上却没有同样的神采。她只是低垂着眼睛,然后向苏半夏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出去一下”便走向了站在教室门口的柯绛。
那,并不是喜欢着柯绛的眼神吧?
苏半夏远远地看着走在操场上的栀薇与柯绛,她看着柯绛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栀薇的肩膀,眼神里堆满了担忧,在无数的人群之中,唯有他流露出的是心疼的表情。而他身旁的栀薇只是安静地摇了摇头,抬起脸,朝着柯绛露出了“我没事”的笑容。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洒在栀薇与柯绛的肩膀上,于是他们便被金色的光芒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像是被镀上了一层绚烂的金边。
苏半夏托着下颌远远地望着他们,直到有无数的人将他们的身影盖过,直到终于再也看不见他们,苏半夏的眼眶突然就莫名地红了起来。
她猛地低下头,伸出手捂住了脸,可是还是有泪水在不经意之间从她的指缝中流了出来,摔碎到了桌子上面,啪啪的几声变成了透明的碎片。
太阳穴是跳动着的是突突的刺痛,她感觉自己的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在渗出,胸腔里是一片沉寂的回音,那回音来源自心脏里呜咽的哭声。
02
莫樊律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慢慢地睁开眼,没有拉上的白色窗帘紧紧地贴在窗边,有白花花的阳光从窗户外投射进来,鼻腔里面是满满的消毒水味道。
看来又是崭新的一天了。
他抿着嘴角笑了一下,然后从床上直起了身子,靠在了枕头上面,右手有被扯痛的感觉。他没有在意,因为他已经习惯这种被白色胶布交错在手背上打着点滴的感觉了。全身上下的血管里面被输进的是冰凉的液体,透明的塑料管在他的头顶上来回地晃荡几下,然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好像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自己的身心全部都已经苍老。莫樊律抬起眼睛,望向摆在窗台上的日历表,已经是六月二十五号了。他动了动身子,找到了一个比较舒适的感觉之后便向后仰起头,安静地贴在枕头上面,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面顿时浮现起了一周之前被送到医院里面进行强制性的洗胃时的记忆。那种洗胃的可怕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他猛地皱眉,嘴角哽咽。
病房的门被“嘎吱”一声推开,戚诺乔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走了进来,阳光下,她静静地望着床边苍白清瘦的莫樊律。
慢慢地走过去,坐到了他的身边说:“来,喝点儿,我刚刚到医院食堂打来的。”
莫樊律转过头,看向戚诺乔,抬起手想要接过她手里面的碗。
戚诺乔急忙一躲,她看了看他右手背上的针头,然后朝他笑了出来,说:“你现在不方便,还是由我来喂你吃。”
阳光穿透玻璃窗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身上,显现出了温柔的质感。莫樊律没有拒绝,而是任凭戚诺乔一次一次地吹着勺子里面的米粥,然后再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
温暖的米粥融进口中,滑入食道,同样温暖了冰凉的胃。
“医生说你还要在留院观察一段时间。”戚诺乔一边吹着碗里冒出来热气,一边时不时地侧过眼看着莫樊律,“所以还是要每天喝粥。粥是用来养胃的嘛,洗胃之后都是这样子的,听他们说胃的黏膜是很脆弱的哦。”
莫樊律撑起依然虚弱的身体直了直腰,他没有说话,抬手推了推戚诺乔手里面的碗,意思是已经吃饱了。
戚诺乔明白了他的意思,将碗放到了白色病床旁的矮柜上面。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戚诺乔这样问道。
莫樊律勾动嘴角笑了一下,沉着嗓子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戚诺乔看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也对呢——”
阳光斑驳地折射在墙壁上,病房里面很安静,只剩下矮柜上的半碗米粥在升腾着白色的热气,如同烟雾一般袅袅地向上空延伸,最后全部都消失不见。
03
寂静的医院走廊,写着“302号 莫樊律”牌号的病房外面,桑然透过门缝向里面望了几眼,其实只有几眼就足够了,因为确实看到戚诺乔喂粥给莫樊律吃的画面。
不知为何,看到那样的画面,桑然竟然会感到安心许多,仿佛是松了一口气。
如果她可以陪伴在他的身边的话,那么他就一定能够重新振作了吧。这么想着,桑然放心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身,静静地离开了医院。
至少,诺乔要比那个苏半夏更适合樊律。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了。
夕阳的光已经渐渐将整栋教学楼覆盖,天边是滚滚流淌的火烧云,绚烂血红,仿佛要将苍穹燃烧。
桑然走进学校的走廊,抬起手腕,还有二十分钟下课,既然只剩下二十分钟,就不必再回教室里面了。这么想着,他扬起头的时候,恰巧就看到了从走廊对面走过来的苏半夏,她的手里拿着拖布,大概是要值日的样子。
能够肯定的是,她同样也看到了自己。
她望着自己的表情先是惊怔了一下,然后又随即转换成了疑惑,接着,桑然便看到她径直地向自己走了过来,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桑然吗?”
原来她还记得他的名字。
桑然看着她,点了点头,低沉着嗓子问道:“那天,你没有去医院吗?”
苏半夏拿着拖布的手指抖了一下,面对着桑然,她没有说话。
夕阳从走廊的窗户照耀进来,在楼梯的拐角处来回地旋转着,然后折射到墙壁上,晕染开了一片金色的斑驳。
“是吗!看来是真的没去啊。”仿佛是误解了女生低头不语的含义,桑然冷淡地开口。
苏半夏的手指渐渐抽紧。
男生和女生就这样面对面地僵持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苏半夏低着头,终于低声问道:“那个,莫樊律他最近好像都没有来学校……”
“嗯。”桑然点了点头,夕阳的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看着苏半夏低下去的头顶,“你是在关心他吗?”
连樊律最痛苦的时候都不陪在他身边,现在又问起他,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虚假,不是吗。
桑然不屑地笑了出来。
只是,这个笑容却没有被苏半夏看到。
良久之后,苏半夏才抬起头,她抿了抿干涩的嘴角,看着桑然认真地问:“他……还好吗?”
桑然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脸上有不易被察觉到的愤怒在隐约浮现,继而,他抬起下颌,用一种冰冷的嘲讽的眼神注视着苏半夏。
“很好。”他沉静地开口,喉结哽咽了一下,又继续说,“他现在过得很好,所以,你就别去打扰他了。”
苏半夏猛地抬头,诧异的表情投射到了桑然的视线里。
你还嫌你伤他伤得不够惨吗?
桑然转身,朝下面的楼梯走了下去。
无限绚烂的夕阳在整个走廊里面寂寞地流淌,世界被染上了一片梦幻般的颜色,脚下踩着的地球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魔方,总是会有一双黑色的手来旋转魔方的方块,不停地旋转,分分合合,拼拼凑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够将魔方拼合完整呢?
苏半夏抬起头,楼道里面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地面上影影绰绰的光点,抬起手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睛,然后命令自己一般地呢喃了句,哭什么,有什么可哭的,不准哭。
只是,她只是觉得自己似乎又被人抛弃了。
04
——有些事情,并不是你去逃避它就永远都不会发生的。
——真的是这样。
——真的。
就像是在下午最后一节课上,苏半夏要到走廊里去值日,而栀薇一个人坐在位置上面望着黑板发呆。
教室里的同学都在非常用功地记录老师留下来的笔记,可是栀薇却无论如何都写不出一个字来。她握着手中的圆珠笔,一动不动。窗外有夕阳洒进来,照亮了她的脸,连睫毛都被晕上了一层好看的金边,全身的轮廓都有着毛茸茸的细线,眼底堆满的是美好的金芒。
她抬起头,看了看教室里挂在墙壁上的时钟,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间。这个时候,口袋里面的手机忽然就震动了起来。
栀薇怔了一下,瞥了一眼在黑板上背对着自己写题的老师,然后才翻开手机的盖子,看到发件人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那是开头的人名为“路川紫”的一条短信息,栀薇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用力咬紧颤抖着的嘴唇往下看去。
“我在我家楼下等你,我们还是见一面吧,你会来,对吗。”
栀薇看着这条短信,睁大了眼睛,半天也不知道该回一些什么。心脏在迅猛地跳动着,她捂住胸口紧紧地皱眉。
“啪”地一声合上了手机,栀薇就重重地趴到了桌子上面,将脸埋在了自己的双臂之间,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肩膀在不停地上下起伏。
其实我都知道,我还是做不到将你彻底地忘记。
其实我都知道,就算被你当成傻子一样地骗我也还是心甘情愿。
其实我都知道,在看到你发来的短信息的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哪怕是被你杀了,也真的挺好,因为是你,只因为是你。
05
放学的时候,柯绛依旧像往常那样准备到栀薇的教室门口等她,走廊里面是乱糟糟的一片,每个教室里面的男生几乎都是蜂拥一般地往外冲,并且一边冲还一边不停地叫着“让开让开”。
就快要走到栀薇教室的时候,柯绛忽然收到的一条短信息。
他掏出手机,发件人是“栀薇”,打开信息看下去,内容是:“我有点事情要去办,你先走,不要等我。”
柯绛困惑地皱了皱眉头,他正要回复“什么事情这么急”的时候,不经意间抬起了头,然后就看到了从教室里面走出来的栀薇。她很慌张焦急的样子,拎着手中的白色NIKE书包就挤过人群朝走廊的尽头跑去。
柯绛喊了她几声,遗憾的是她没有听见。
人群在走廊里面相互拥挤,像是巨浪一般层层叠叠。柯绛合上了手机,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朝栀薇消失的地方疾步走去。
06
值日并不是一件让人感到高兴的事情。
每次都是在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开始打扫,苏半夏拿着湿淋淋的拖布在走廊里面拖来拖去。她的眼角还残留着淡淡的泪痕,看上去多少有些浮肿。
学校里面剩下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她的身边擦过。整个校园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沉默而又寂静,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荒凉,整颗心都随之感到空荡荡的,孤单,寂寞。
校园里面的钟楼已经敲响了五次,大片的白鸽扑打着翅膀从窗边飞过。
苏半夏想起栀薇,可是她的手机已经去向不明,所以,就算想要给栀薇发条短信息都是空想。
差不多快要打扫完的时候,苏半夏拎起拖布往教室里面走回去。
她的身边,隔着一米不到的位置有三个女生并排走着,她们相互挽着手唧唧喳喳地讨论着一些什么。
其实苏半夏没有打算去理会的,只不过是她听到了有自己熟悉的人的名字才放慢了脚步,“莫樊律”这个名字从那三个女生的嘴中说出来,莫名地刺伤了苏半夏的感官。
“我可没有说谎哦,这可是我们班的班主任亲口说的呢。”
“你是说莫樊律真的自杀了?不要啊,我好伤心哦。”其中的一个女生嗲声嗲气地叫了起来。
“不晓得哦,大概没死成吧?唉,好端端的干吗要想不开呢。至于吗。”另一个女生更加恶毒地说道。
——自杀。
苏半夏的手指紧紧地抓着拖布柄,大脑里面是一阵嗡嗡地巨响,她整个人僵在那里,眼睛里面顿时就布满了红色的血丝,一根一根地蹦起。
窗外的天空,风呼呼地吹动,大朵大朵的火烧云在天边放肆地旋转。
香樟树的枝桠上,有清脆的鸟鸣传进了耳朵里面,那样甜美的鸣叫声却出奇的撕痛了耳骨上的神经。
世界在不知不觉之间便被涂抹上了灰色。
07
临近傍晚,夕阳的光已经开始渐渐褪去血红。
略显老旧的阁楼下面有荒草在疯长。夏日将它们镀上了柔软美好的绿色,有风吹过,荒草里面便会有蒲公英的种子飞舞到空中,然后向远方旋转着飞走。
栀薇气喘吁吁地来到了路川紫家的阁楼下面,她站在路灯下拍着胸口,希望能够平息自己急促的呼吸。附近有不少过路的男生朝栀薇投来了复杂的眼光,并且还会朝着她的背影吹一声尖锐的口哨。
栀薇无暇去顾及那些。
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路川紫的出现。
心跳得很快,仿佛就要冲破胸腔跳跃出来,就连在心里面提到“路川紫”这个名字的时候,栀薇便会控制不住地脸红发热。
像是这样的感觉,只有路川紫能够让她感觉得到。
听到身后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栀薇迅速地回过头。路川紫站在她的身后,外套的帽子兜在头上,脖颈下面的锁骨清晰地起伏,他仿佛就像是一个被跳跃在白纸上面的剪影,有着苍白但却骄傲而又清瘦的身形。
栀薇望着他,就像是在凝望一个久违的老友,明明许久未曾谋面,但是却又感觉从未分离过。
路川紫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彼此对视着,之间仿佛是隔了一条真空的气河,只有时间一点一点地从两人的身边溜走。
栀薇低着头,侧眼看向路川紫,目光定格在他的眼睛里,就像是在温习着一副熟悉的图画。她心里想着该说点什么吧,可是究竟要说点什么才好呢?已经连语言都找不到了,如何是好?
这么想着的时候,男生却突然张开了口——
“嘿,小栀花,好久不见。”
只是好久不见啊。
觉得喉咙发涩的栀薇,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栀薇全身上下都是莫名的紧张感,她的脑子有些僵,僵到竟然将那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问出了口:“那天晚上,你为什么……”
话还没有全部说完,就被路川紫给截断,他向她走进几步,扬起嘴角用他惯有的态度笑着说:“你很想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没有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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