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着二十多名差人往巷口行去,薛义恭敬地随行在侧,那些站在巷口的挑夫们和征调来的巡丁,见到了王正英大捕头,纷纷躬身行礼。
王正英此刻的心情轻松不少,十几个时辰来,心中所笼罩的那份阴霾,已经全部挥去,此时就如同穹空中高悬的那个烈日,一片晴朗,纵然汗出如浆,依然不觉其热,反倒有种飘然之感。
看到那些打扮成挑夫的部属,他不断的点头致意,一再的说:“各位弟兄,辛苦了,回去之后,放假半天,好好的休息休息。”
那些官差欢声雷动,等到王正英进到巷内,全都精神抖擞的把那些被捆成粽子样的“人犯”连挑带扛的带着,随在薛义之后,向易牙居而去。
王正英身为衙门大捕头,在苏州城里多年,岂有不认识织造局太监之理?不过他对于那几个绑得踪粽子样的太监,完全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态度,尽管那些太监因为穴道被封,口中又被塞了布团,无法说话,只得挤眉弄眼的作态,王正英根本就不加理会。
事实上,他心里明白,自己就算想要管这档子事,也是有心无力,如果多事,恐怕也会落得同一个下场。
他不知道金玄白为何要把织造局的太监抓起来,也不想知道其中的原因,这些由皇家直接派来的太监们,在苏州也够嚣张了,谁也不敢得罪,织造局的衙门,比苏州知府衙门更加官僚,那些太监们平日张牙舞爪,目空一切,大概也只有金玄白敢如此对付他们。
所以王正英看到他们挤眉弄眼的怪样子,心里格外的愉快,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目光闪处,他见到随在自己身后的那些官差,也都是个个一脸忍俊不住的表情,差点没放声大笑出来。
他干咳两声,压住了放声大笑的冲动,拉过薛义,低声问道:“你知不知道金侯爷为什么要把这些没卵蛋的太监捆起来?”
薛义一怔,讶道:“金侯爷?头儿,你的意思……”
王正英发现自己失言,赶紧伸手捂住薛义的嘴巴,正色道:“这是件天大的秘密,你千万不可说出去,只能称呼大人,知道吗?”
薛义不住的点头,眼中却泛现兴奋之色,忖道:“原来金大侠还是一位侯爷,那么他的五湖镖局副总镖头身份,是作掩护之用,就跟我们打扮成挑夫一样,完全为了办案所需,只是不知道他老人家为了办什么案,竟然要如此委屈自己。”
他目光一转,立刻把织造局太监被擒之事,跟金玄白身为侯爷,却化身为五湖镖局副总镖头的这件事联想在一起,认为金玄白所负的任务便是对付这些太监。
想着想着,他感到非常兴奋,觉得自己能够机缘凑巧,竟然可以在金侯爷执行秘密任务时,尽一份力,不但光耀门楣,并且可以传诵于后代……他忍不住把这种想法,低声告诉王正英,反倒使得王大捕头为之一愣,想起执掌锦衣卫的张永、锦衣卫同知蒋弘武、东厂的诸葛明如此看重金玄白,让他惊觉到薛义的想法果真有几分道理。
他惊呼一声,心想:“莫非这位金大侠、金侯爷,是奉了九千岁的密令到江南来?否则锦衣卫和东厂两大部门的高官,也不会如此恭敬的看待他……”
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拉过薛义,郑重的警告道:“薛义,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千万别说出去,不然到时候人头落地,就别怪我了。”
薛义“哦”了一声,也想通了其间的利害关系,也不多言,赶紧闭上了嘴。
王正英见到薛义一脸凝肃之色,知道他已察觉到其中的利害之处,绝对不敢对旁人提起。
不过他自己却另有盘算,忖道:“如果金侯爷的确是奉了九千岁的密令,到江南来缉拿贪官污吏,我是否要警告宋大人,稍为收敛一点?”
可是他一想起蒋弘武和诸葛明接受周大富和曹大成等殷商的招待,整夜在欢喜楼狂欢之事,又觉得金玄白此行不是为了调查贪渎而来。
他暗忖道:“金侯爷连天一教的道爷和来自京师的佛爷都不放在眼里,显然凭的是九千岁做他的靠山,而他身为武林高手,对付的人不全是武林人物,连江湖大豪都在他对付的范围,甚至把织造局的太监都给收拾了,可见他权力极大,凌驾在锦衣卫和东厂之上……”
一想到这里,他的眼中放光,想起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竟然让自己遇上了,若是不能好好的把握,真是对不起自己的祖宗八代。
他在瞬息之间,脑筋转过了数十圈,一直想要找出一个办法,可以巴结到金玄白,让自己攀上这条登龙捷径,从此平步青云,脱离大捕头的身份,成为金侯爷的手下要员。
王正英知道拍马之道,首先要了解长官的喜好和憎恶,他跟随在宋登高知府的身边多年,就是因为明白宋知府的习性,才能得到重用。
想一想自己这些年来,和二捕头俞大贵一起狼狈为奸,也捞了不少好处,若是连三所宅院计算进去,再加上放在外面生息的印子钱,合计起来,最少也有个七八万两银子,就算此刻退职下来,下辈子也不愁吃穿。
若是能趁这个机会搭上金侯爷这条路子,离开目前这个环境,绝对不会终老于一个大捕头的位置上,将来的前程未可限量,说不定还可捞个大官做做。
王正英的脑海中,瞬息之间想到了许多的主意,然后又被自己一一否决,不过那种憧憬中的美好未来,却使得他兴奋无比。
来到易牙居饭馆之前,一面三尺多长二尺宽的大红纸张贴在大门上,首先映入王正英眼中的便是“北京金大人宴客之处”几个大字。
王正英在门口站了一下,跨步进入屋内,立刻便见到那个胖掌柜迎了过来,满脸堆着笑道:“王大捕头,今天是什么风把你老人家的大驾吹来?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万分荣幸。”
王正英含笑道:“和掌柜,我是为晋见金大人而来,唉!这些日子真是忙,一直没能到这儿来……”
他走前两步,压低了嗓子道:“楼上的金大人是我上司的上司,你们千万得好好侍候,不可有丝毫怠慢,知道吗?”
和掌柜不住地点头,道:“小的知道,已经换上最好的餐具,除了象牙筷,金汤匙之外,全套的官窑瓷器,一点都不敢马虎,至于菜色更是小店最拿手的一些珍馐美味,绝对让金大人和各位夫人们满意……”
王正英眼睛一亮,问道:“什么?金大人还带着好几位夫人一起来了?”
和掌柜低声道:“小人听到有位田姑娘,称呼其中一位小姐为五夫人,而其他的几位……”
他竖起了大拇指,继续道:“都个个长得跟天仙似的,美得不敢让人逼视,呵!这金大人可真是艳福不浅哪!”
王正英愣了一下,没料到金玄白这趟由太湖出来,竟然会突然之间多了五位夫人,他回头望了望,只见薛义领着那些差人都站在门口,没等吩咐,无人敢走进来。
他瞪了薛义一眼,忖道:“这个兔崽子,竟然不跟我说清楚,金大人身边带了五位夫人,害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知道女人都爱珠宝首饰,而官夫人更是喜爱名贵首饰,至于官老爷则是除了黄金白银之外,最爱玉器和美女了。
金大人的身边既有如此多的美女,如果再送美女也毫无意义,至于送银子,如果数目少,也拿不出手,数目大,一时也筹措不及。
何况送银子讲究的时间、地点,在此一概不宜,甚至连个藉口都没有,如何能蒙金大人收下?
所以王正英思绪急转,想来想去,只有先从五位夫人身上下手了,只要取得五位夫人的欢心,让她们对自己留下一份好印象,将来自然有机会攀上金侯爷这层关系。
他下定了主张,对和掌柜道:“和掌柜,今天中午,店里的一切开销,都算在我王某人的身上,你们不可以向金大人收取任何费用。”
和掌柜一愣,忙道:“王大人,不劳你破费,我们东家说,难得金大人上门,是小店的荣幸,所以一切开销都由东家请客……”
王正英讶道:“怎么?曹大成那厮已经回家了?”
和掌柜听他语气不善,愣了下,道:“禀报大人,曹东家此刻仍在家中,说是梳洗之后,再赶来拜见金大人。”
王正英暗骂一声:“他妈的!这曹大成带着蒋大人他们到欢喜楼去鬼混,我还以为他此刻还在那里,谁知道已经回家了。”
他眼中露出凶光,凝视着和掌柜,道:“等一下你见到了曹大成,明白的告诉他,别不知轻重的和我王某人抢着付账,知道吗?”
和掌柜没料到王正英会突然变脸,不敢多言,赶忙躬身道:“小的一定转告东家……”
王正英没有理他,转身走到门口,对薛义道:“你还不带弟兄们进去入席,等在门口干什么?”
薛义看到王正英脸色不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小心翼翼地躬身道:“头儿,你是不是也一起入席?”
王正英道:“我出去转一下,马上就回来。”
他吩咐那些随同自己一起前来的二十多名衙役,全都跟在薛义身后进入易牙居用餐,然后自己独自一人,快步往大街行去。
那些巡丁奉命守在巷口,没有一个人敢离开,眼看王正英匆匆的走了过来,立刻毕恭毕敬的躬身行礼,让开一条通路。
王正英挥了下手,吩咐道:“你们好生守着,别让闲杂人等进出这条巷子,免得打扰了金大人宴客的雅兴。”
那些杂役们也弄不清楚谁是金大人,听到王大捕头如此吩咐,全都应了一声,声音虽不整齐,却是极为宏亮,把从大路上经过的行人都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王正英一手按着腰际佩带的单刀,昂首挺胸的快步疾行,走到三丈开外的一间专卖珠宝玉器的店铺,闪身走了进去。
他的猝然光临,不但惊动了店里的大掌柜,连东家都从内院奔了出来,店里的几个伙计更是吓得手足无措,结果发现王大捕头仅是进来买首饰,全都松了口气。
当大掌柜听到王正英一口气要购买十支珠钗,还另外要买十副簪环,感到万分惊讶,不敢多问,只能把店里最上等的精细成品捧出来,任由王正英挑选。
这家店铺的东家也姓王,祖屋在木渎镇,他在苏州城里做生意已有二十多年,自然认得大捕头王正英,他心中忐忑难安,不知道这位大捕头只身进来挑选首饰,究竟是奉了知府之命,还是自己需要,丝毫不敢怠慢,一直小心翼翼的陪侍在侧。
王正英心里悬挂着易牙居里的金玄白,也没和王老板多罗嗦,挑好了珠宝首饰,立刻令掌柜算帐。
在伙计们忙着盛放首饰时,大掌柜一边敲着算盘,一边望着东家,不知要如何结帐才好。
王正英也没讹诈王老板,只是表示这些首饰是宋知府用来送给三司大人的,要王老板算便宜点,结果王老板二话不说把原价三千七百四十六两银子的首饰,以一千二百两银子卖给了王正英。
王大捕头掏出身上的银票,总计起来,还不到八百两,结果全部付了出去,还签了张四百五十两的欠条,才满心愉快的拎着首饰盒,离开了那家店铺。
他返回易牙居,只见楼下开了四桌,那些身穿皂服的官差和身穿挑夫布衣的差人夹坐一起,看起来格格不入,显现出一种极为滑稽的画面,几乎让他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时,菜肴已经陆续摆上,不过桌上并没有酒,店里的七八个伙计都在忙着端菜上菜,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只听到薛义在吹嘘着码头上发生的事。
王正英走了过去,干咳一声,薛义连忙停住了话,站了起来,一时之间,那四十多个差人也全都立起,把目光投向王大捕头。
薛义躬身道:“头儿,你也请坐……”
王正英含笑道:“各位弟兄请坐下,容我说句话。”
那些差人一起坐下,恭谨的望着王正英,聆听他的训示。
王正英的目光扫过全场,然后沉声道:“各位弟兄,你们现在能够坐在这里,吃这一顿饭,是你们一生之中,最大的荣耀,大伙儿需要谨记金大人的恩德,遇有差遣,务必全力以赴,不可有丝毫怠慢,知道吗?”
话声甫落,室内响起一片整齐又宏亮的“知道”之声,震得那个胖胖的和掌柜几乎摔倒于地,伙计们也差点把手里的盘碗都掉了。
王正英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各位弟兄,请慢用,本人这就上楼去晋见金大人。”
他刚把话说完,只见一个中年人摇摇晃晃的从易牙居后门走了进来,随在他身后,还有八名身穿白衫花裙,头梳双鬟的年轻少女。
王正英目光一凝,只见那个人满脸笑容,身穿锦服,正是前天晚上在衙门前见过的曹大成。
曹大成老远看到王正英,快步向前,躬身作揖道:“王大人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王正英虚虚抱了抱拳,道:“曹东家不必多礼,本官是听说金大人携夫人在此设宴,特此赶来向他老人家请安。”
曹大成高兴地道:“小人也是得到和掌柜的通知,才匆匆带着八名女婢赶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回头道:“青青,祢赶快带着她们上楼去,好好的侍候楼上的金大人和各位贵客,我和王大人说几句话,马上便会上去。”
那领头的婢女应了一声,领着其他七名年轻少女,快步登楼而去。
王正英见到这些婢女都长得极为清秀,知道她们都是曹大成宅中使唤的丫环,这回一下子来了八个之多,显然曹大成极为重视金玄白光临易牙居,唯恐店里的伙计粗手粗脚,会得罪了金大人,惹来一些麻烦。
他心中暗想:“苏州城里那么多一流的大酒楼,不知道金大人怎会挑了这家二流的易牙居?究竟是不是经由诸葛大人或蒋大人的介绍,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曹大成长袖擅舞,算得上是苏州城有名的商人,经营的生意不少,王正英每个月都收到他孝敬的银子,不过,以前他对王正英敬畏有加,蓄意巴结,王正英却很少给过他面子。
别的不说,单从王正英在苏州任职多年,从未到易牙居吃过一顿饭,就可知道他和曹大成的关系如何了。
王正英这种对待商贾的态度,正是一般官差的正常态度,既不冷淡,也不可太亲密,因为太冷淡了,会惹来一些流言蜚语,太亲密了,则往往会招来官商勾结的批评,对宦途不利。
所以,任何一位官员,无论小至巡检或捕头,大至知县或知府,对于商贾都是保持一种若即或离的态度,既不可摆出高高在上的态貌,也不可和商人称兄道弟,否则必然会惹来麻烦。
当然,这种情形对于厂卫人员并不适用,厂卫人员是皇家的特务,不但官员畏之如虎,商人更是这些人予取予求的对象,根本不必理会什么天理人情,更不讲什么道义。
曹大成就因为深知经商者的痛苦,才会费尽心机,想要找一个可靠的靠山,作为他的后盾,免得辛苦多年,最后落得个空,一生心血全都毁在这些官僚手里。
之前,他经由周大富的介绍,认识了东厂的诸葛明和来自锦衣卫的蒋弘武,决定花费大笔银子,田地宅院和奉送小妾,目的便是希望藉由这两位厂卫大员的介绍,认识金玄白,可以取得这个巨大而又有力的靠山。
他原来的本意,就算花个十万两银子,再赔上个女儿,也要把这位朝中红极一时的侯爷巴结,这才不惜工本的陪着大批的东厂官员在欢喜楼里鬼混一天一夜之久。
他累了十几个时辰,把诸葛明等人安抚好了,这才返回小妾之处,和沈荷香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好不容易把小妾安抚妥当,他才回到宅中,准备洗个澡,好好的睡个觉,再赶去欢喜楼款待诸葛大人,却接到和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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