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淳于荻已然走往厨下,席前另有两个十三四岁的垂髫美鬟侍立服役,一时杯筋竞举,言笑风生。柳春先在大漠庄饱袄珍味,心中有了成见,入席之后,见桌上共摆着四样八碟荤素冷盆,多是年下腊味,以为决不能比大漠庄还要讲究,举箸一尝,方觉味美异常,尤其酒好,样数甚多,色香味三者均强,忽听遥呼“绛霞”,内一小鬟忙即赶去。陆萍笑问道:“这里地介僻远,自从明亡以后,许多遗老故臣忠义之士都往本省逃避隐居,加上原来就有的英侠异人,为数也实不少,可是天山南北两路,除了北天山穿云顶狄家诸侠多年在此不算,真要讲究饮食的,只大漠庄和我们塔平湖两处。自你淳于师叔到此,我们益发享了口福,设备和样数虽还不如大漠庄多而讲究,有的肴点菜酒却比他们更要味美,并能别出心裁,独擅胜场,新近你二位淳于师叔与他们一交往,彼此又添了不少花样。今晚年饭早已吃过,这是你二位淳于师叔每年必备的送年消夜,因是注重在各种点心,所以下酒冷盘只得四样,没有李家陈列得多。这还是为了款待王师伯远来嘉客,恐太简率失礼,才添了几样热菜点心,虽以春卷和稀饭为主体,连甜带咸,样数却有好几种。那号称女易牙的一位,外表仿佛憨厚,其实内秀聪明到了极点,心思灵巧非常,尤其饮食一层,不特样样味美,并且能把腐朽化为神奇,无论水陆荤素肴点,一经她手制作,便令人百食不厌。算盘更打得好,总是恰到好处,一点也不糟蹋东西。
因天快亮,还有开山盛典,所饮均是醇美而不致令人沉醉的酒。她有几样最拿手的点心,不是大漠庄所及,我适才特意留着肚皮,便为的扰她这一顿。今晚点心大约比往年样数多些,但是按着各人喜食之物分别制成,每样只一两盘。她讲究吃完再行添制,不喜剩下或是回锅。你初来,也不知哪一样最好,少时随我挑选好了。”
语声才住,忽听隔室淳于荻笑道:“我和陆五哥相识,只今晚才听你说了良心话。”
随说人已到了面前,后随前去美鬟绛霞,双手捧着一个红木盘,内里放着两盘菜肴,一荤一素。素的名为香筠脯,听众人和王狮叟说起制法,是用笋脯切成纸一般的薄片,与腐衣相间叠成,先用鸡鸭口蘑松菌合熬的清汤浸泡,然后再加文火烤制,切成寸许扁方块,乘着未冷以前上桌,色作金黄,入口鲜芳,腴美非常,乃淳于荻新近想出的美味,与素火腿差不多,但是制法不同,素中藏荤,重在收汤选材和那火候,始能色香味无不佳绝。众人俱都夸妙,王狮叟更是赞不绝口。那荤的乃是干蒸熊掌,切成分许厚的薄片,看去亮晶晶,红白相问,吃在口里又腴又糯,越嚼越香。马玄子笑对淳于荻道:“你自来不服气陆老五,吃了你还有褒贬,总说屈心的话,今日居然天良发现,也和我们一样夸赞,气总该消了吧?天已不早,这回总可请我们吃点新鲜美味了。”淳于荻笑道:
“新鲜花样没有,新近在大漠庄学了两样,略微加以变通,还不到日子吃哩。陆五哥以为和往年一般,却猜错了,整整相反,连甜带咸,共只才得五样,俱都早已备齐,亲自看它上了笼架,由绛霞代我照看,我才来的,不然,我怎能这快便来人席呢?”说罢,便命另一小鬟紫云往厨中去端热菜,跟手把现成点心送来。紫云领命去了,不多一会,和绛霞一同回转,先把手提的香稻稀饭放在火盆架上,一面送上两祥荤菜,一是桂花糟鹅,一是干炒冬笋加山鸡丝。另外四盘两种咸甜点心,咸的是冬笋和鲜肉口蘑为馅的夹汤薄皮小包子,甜的便是陆萍喜吃的百花蜜糕。这两样看似无奇,入口才知妙处。一是馅中带汁,腴而不腻,松而不散,鲜美已极,可是除笋和肉外,又看不出有别的东西。
甜的是香糯与粳米蜜糖和制而成的千层百花糕,各种香花蜜果之外,每层中间杂着不少牛油碎丁,妙在是比芝麻粒大不多少,粒粒晶明,吃到口里只觉甘芳腴美,虽糯不粘,虽肥不腻,丝毫觉不出那是生肉油丁。
肴点既美,众人本都健啖,又值夜深腹饥之际,一会风卷残云,全都吃个精光。内中小山主周靖最为温文雅秀,每样略尝即止。陆萍笑道:“十三弟真秀气,还是因为你也主人,想让客吃呢?”周靖听他语意双关,言中有物,明是借话取笑,不禁脸上一红,恐淳于芳听了不快,忙一偷觎淳于芳,正和邻坐许清寿说话,似未留意,心才稍定,惟恐陆萍素喜笑谑,说之不已,忙接口道:“我是想吃荻妹制的春卷,特意少吃。似五哥这等吃法,莫要好的来了吃不下呢。”陆萍笑道:“你只管放心,就怕你们主人备办得少,我没有吃不下的。”淳于荻笑骂道:“你真馋痨!我准管你够,却不许剩下。你敢与我打赌么?”陆萍笑道:“谁不知你新年里要请大漠庄众姊妹吃春酒,东西备办得多。
我说的是现在,并且你人不许走开和发令添做。”淳于芳忽然转面含笑接口道:“五哥算了吧!就今晚现成的看点也吃不完,打赌你非输不可。淳于荻便埋怨道:“矮子专一耍巧欺人,好容易他自投罗网,胀他一个好的,姊姊提醒他作什?”淳于芳道:“你和陆五哥见面就斗口,不知有什意思!大家清谈,说点正经话多好。”
马玄子笑着方要开口,云霞二鬟又去而复转,先将一个二尺多大火锅放在桌的中间,一面将桌上肴点盘撤下,另放上八碟四样小菜和四小盅酱醋之类,再向各人面前放上一碗一碟。那火锅高仅三四寸,外圈是个垂直矮脚圆筒,当中生火之处也是直筒,微微高起寸许。那大火锅火筒粗才二寸,可是内膛甚大,并有十来条火路,将外圈拦成十二隔。
上来先是盖着,微微听见水沸和一种清香之气,同时摆上四大碟春卷和两盘鸽茸鸭肝作馅的酥盒、两碟玫瑰油烤年糕。柳春以前所吃春卷,均是薄皮炸焦,除焦脆外了无什味,这春卷却是厚皮,外焦里嫩,听众谈说,才知上好肥鸡清汤和面,加上鸡蛋摊制而成,用鲜瘦肉丝鸡丝笋丝炒成,包时,每卷外加肥韭黄三根,果是香美异常。吃到中间,锅中渐沸,二鬟又端上四大盘生馄饨和生的小水饺子,随手将盖揭去。淳于芳对众微笑说道:“这是荻妹新出的主意。点心虽非精致之物,汤味却好。各人自煮自吃,喜皮薄的下馄饨,喜皮厚的下饺子。这汤乃鸡鸭火腿口蘑香菌笋干等合熬提去浮油的清汤,如不合意,那旁还有绿云香稻粥,悉听尊便。”马玄子道:“这主意果然是想得好,第一是新鲜热和,随下随吃,先不走失香味。什叫听便?王老大哥,我们给它来个都吃好了。”
王狮叟一面拣饺子,一面称赞不已。那馄饨、饺子共是两种,一是鸡肉菜,一是鲜肉冬笋加虾仁合斩而成,就着上好清汤现吃现下,各凭心喜,所用材料均非珍奇,却是鲜美绝伦。众人边吃边赞,各吃了不少,有的还加上半碗香稻粥。
柳春前昨两日在大漠庄吃了许多讲究饮食,以为人间美味已尽于此,想不到当晚这顿消夜点心,更是清腴香美无与伦比,比起大漠庄的珍错盈前,仿佛另具一种家常真味,饱食之余令人犹有后思。心想父亲一生辛苦劳碌,别无嗜好,只是爱吃一点家乡风味,每次做来款待亲友近邻,人人夸好,近年有点蓄积,平日颇喜做些合口菜吃,引为乐事,似这两家的美味,几曾见过?自己蒙父母恩养成人,不曾尽过孝道,以后何不乘着闲空向淳于师叔讨教,学做上几样好吃的肴点,回家孝敬父母,不是好么?心正寻思,见众人已自离席,分坐在偏椅上,忙随起立。淳于芳令在一旁坐下,笑问:“柳贤侄,吃好了么?初一的饭,照例在中午开呢。你二师叔惯喜做些肴点,现在老山主命她掌管全山食物,所有大小厨房都归她调度总管。因众弟兄都爱寻她要饮食,吃的东西随时都备得有。以后你如因事出山回来,或是用功耽延,过了饭时,无须去寻当地厨司,可到这里来问她要好了。”淳于荻接口笑道:“我也没什好吃的,只不会叫你饿肚子。我如不在家,你问这两个丫头要,也是一样。”柳春闻言正合心意,便向二女躬身道谢,答说:
“小侄遵命。”陆萍笑道:“丑姑娘,你这又添了一个好主顾。这个我敢保,不论你给他多不是味的东西,他也决不敢说你半个不字。”淳于荻道:“矮子你过河拆桥,刚吃完就挖苦人。这就天亮,新年初一,我不理你,由你嚼去!”周靖笑道:“二妹,你这就聪明了。一任陆五哥嘴多会说,你只作没听见,也就说不起劲了。”陆萍笑道:“十三弟,你那等偏向,叫我说你什么?”周靖道:“五哥,我们这一盟二十一人,都是骨肉情分,有什偏向呢?不过五哥素喜滑稽,照你平日戏侮敌人,言行动作端的和马老大哥一样,飞仙剑挟豪快无俦,使人见了笑得肚子都痛,休说小弟,全山上下哪一个不生钦佩?只是近来喜欢和荻妹说笑。她性情忠厚,拙于语言,说不过时又爱起急,固然不会真生什么嫌隙,时日久了,难免彼此都有言语失当之处,何苦来呢?依小弟之见,少时便是新年,即以此时为止,请五哥和荻妹从此都把戏言去悼如何?”
这时周、陆二人俱在酒后,陆萍是爱拿淳于荻取笑,口里说惯,而对方又是过于天真憨呆,语言无忌,颇有自取之道。周靖是苦恋着淳于芳,彼此情分虽是极厚,无如对方是个女中英侠,心高好胜,性情更是磊落伉爽,只管和周靖情厚,心中并无连理之思,平时又喜闹点小脾气,近数月来,费了许多心力,得以至情感动芳心,再经几个有力之人从中撮合,好容易才似有点默许,正在患得患失、喜忧交集之际。二人相对情景,诚中形外,自不免被众人看出了些,俱认为是天生佳偶,全都盼其早日成就这段良缘。其实陆萍和周靖交期最久,情分最深,比起别人还要高兴心热,只是生性滑稽专喜说笑,淳于荻又最爱撩拨他,于是两下见必斗口,成了习惯。先在席上,陆萍语意双关,周靖已恐淳于芳多心生气,幸而在和邻座闲谈,不曾在意,岔了过去。这时见陆萍和淳于荻又要斗口,知道淳于芳索日高伉庄静,不苟言笑,尤其不喜妹子与人说笑打闹憨呆情景,为了迎合心上人的意旨,加以爱屋及乌,此时心情,无形中也实偏向淳于荻些,本想劝阻,话未出口,只向淳于荻说了两句,陆萍便说自己偏向,如在平日,原是极平常话,无如此时正是爱河中紧要关头,心中有病,淳于芳性做面薄,向不受人的话,惟恐陆萍这类暗带嘲笑的话再说个不已,不特把心上人招恼,甚或还要阻害室家之愿,一时情急冲口而出,本是想借劝说为由把题目引开,哪知弄巧成拙。
陆萍原也是个做性,闻言大是不快,觉着周靖不应如此说法,身是长兄,又不便计较,微笑了笑正要开口,马玄子看出陆萍心中不悦,不等发话先接口笑道:“当着淳于大妹,依我说起来,陆老五和二妹正是鲁卫之政,两下全差不多。如非丑姑娘先喜和人说笑,也不会常时被人嘲弄,这叫做咎由自取。不过我们多年朋友,群居终日,古板板一本正经有什意思?到底还是有两个三花脸跳加官有趣得多。十三弟到底年轻,连人都认不准,真有深交至情的朋友,岂是一两句错话便生分了的?陆老五是你老大哥,不必说了,便是大妹二妹,虽然比你小两三岁,且比你明白呢。如说应敌决策,不论文武,你都家学渊源,不在一班朋友以下;要论处世接物衡情度理,你便嫩了。这类说笑,根本是情分厚的朋友才有,谁也不会认真,更牵惹不到别人身上,你说那些都是多余。”
马玄子这一席话大有深意,把陆、周、淳于四人全都顾到,尤妙在是借话把淳于芳一激,使其不能为了几句戏言生出别的枝节。周靖适才话说完后,见陆萍笑得既不自然,再一愉觑淳于芳,也正在微微冷笑,情知二人心俱不快,方自后悔把话说错,及听马玄子一说,淳于芳首先转了笑容,陆萍虽未置可否,已不似先前怏郁情景,心中好生佩服,随向陆萍道:“五哥,小弟素来口不择言,好在五哥比我年长、新年里则当童言无忌吧。”
陆萍倒被闹了个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十三弟所说原也为好,有什错处?”马玄子笑道:“十三弟你是越描越黑,天已将亮,不要再提此事了。”淳于荻道:“只你是好人!
我看你还不也是一个三花脸?”淳于芳除先前微笑,始终不曾发言,陆萍也未再有什话说。大家一笑,就此岔过。
淳于芳又命随侍双鬟用雪水泡了两样好茶,并取果盒和几大盘水果出来请众饮用,互相谈说,言笑晏晏,不多一会便自天亮。淳于芳随命双鬟将室中原点的一对大岁烛移去,将外层三面帘幕拉开,正面窗户也打开了几扇。众人凭窗外望,见朝阳犹未上升,湖上烟波浩荡,一碧混茫。上面云白天青,残星三五,掩映东方,芒角荧荧,欲堕未堕。
环湖诸山,积雪如银,上面浮涌着一层薄雾,宛如镐衣仙人,身上笼着一层轻绢细毅,分外显得静美。昨晚众幼童已散了大半,爆竹之声四起,晨光音霭中,微风不扬,冻雀无声,只管觉得于冷,元日天色却甚澄弄,窗侧那几树红白梅花,正在凌寒吐艳,自傲清标,不时送来一阵阵的幽香。屋中温暖异常,重帘低垂,门窗不启,众人在里面饮食欢聚了一夜,人数又多,俱觉有些闷热,这一开窗户,立觉清新之气挟着梅花香气沁人心脾,加以外面玉山琼树,雪色湖光,旷字天开,清景如画,益发令人心清神旺,爽快非常,俱都赞妙不置。
马玄子笑道:“我记得当初这地方,只是半山坡上有几块兀立的石笋和些杂乱树木而已,自从老山主看出大妹不愿意住后寨,山中又无适当的女宾馆,吩咐自行择地兴建,被大妹选中这片地方。彼时众人都说前山面湖一带尽多佳处,何必要选这等草树丛杂的荒芜之地?谁知大妹竟是胸中早有丘壑,经她辟土开基,芟夷草莱,增设台馆,添莳花木,亲自监修,不过三四月的光景,便给本山添出一处胜境。记得去年我来观看,除把溪流引长,添了一座朱栏小桥外,所有花木竹石,细一辨认,仍都当年故物,只经她一布置增减,把些乱石杂草恶树去掉了些,便大变一副形象,比起昔年荒率芜杂情景,真有天渊之别。后有两次又来此地,因是直赴山堂便转后山,不曾留意。照今晨所见,这片地方华丽清幽兼而有之,比起去年又妙得多,真可谓是灵心慧思、点铁成金的手段了。”周靖笑道:“马大哥真说得对。大妹不特聪明到了极处,人也沉静稳练非常。休看她骑着那匹千里雪爱马,独个儿奔驰大漠,飞行绝迹,一声清叱,杀人如同剪草,平日无事,却又文静温和极了。”话未说完,众人因周靖素日儒雅从容,这时说起淳于芳的好处,立即眉飞色舞,得意忘形,与往日情景大不相同,俱由不得暗中好笑。周靖毫未觉出众人笑他情痴,仍待往下述说,淳于芳嗔道:“适才酒又吃多了吧?我起初找这地方,不过看见这几树好梅花和玉兰花树荒弃在此,无人理睬,觉着委屈了它,正赶山主命我择地兴修,随便盖了半问房子。本是一处好景致,因地稍偏,无人留意,我适逢其会,有什相干?马大哥素喜对我过誉,你怎也随声附和起来?也不怕人齿冷呢。”周靖正要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