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乐生说了一半,想想便将其他安置都一一道来,末了想起被关在冰塔内的青棱,忽然间心头一叹。
冰塔位于山巅最高之处,接天地之冰气,唐徊倾力打造了一座数十丈高的冰塔,在建塔的冰块之上融入了绝灵之物,用以驯养一些灵兽仙宠。
身处其中,便与外界灵气隔绝,任何术法都难施展,又有寒冰冻住经脉。若非合心期大能者,在这塔中便与凡人无异,还要经受寒冰侵袭,十分痛苦。
“做得不错。”唐徊点点头,眼中却没什么赞赏之意,随手翻出一只玉瓶抛给萧乐生。
萧乐生脸上一片欣喜接下那玉瓶。
瓶中是中品灵药玉欢露,可压制他体内九鼎烈毒。如今能帮他缓和体内因修炼《九鼎焚体大法》而产生的九鼎之气反噬,除了女人也只有这玉欢露了,要想彻底去除,他此生怕已无望。
修炼到这地步,每行一步他都如履薄冰,只消一步踏错,也许就是被烈毒反噬的下场,不会比其他人好太多。
“你先下去休息吧,这段时间辛苦了。”唐徊从冰座之上起身,衣袍一动,人已行至殿门口。
萧乐生退到一旁,目送他离殿。
冰殿之外只有两条路,一条下山,另一条蜿蜒上山巅。
唐徊缓步上了山巅。
山巅之上,寒冷得似乎生气已绝。一座如同利剑般锋锐的高塔直指天宇,塔身之上一条窄细的台阶旋着塔身而上,唐徊循阶而上,步履踏得沉稳。
台阶的尽头,只有一扇小门,门边一扇小窗,透过小窗就可以看见塔中一切。
冰塔之内如雪洞般空寂,从天到地似乎只剩下冰色。
空荡荡的塔内只有一个清瘦的身影。
青棱正盘膝闭眸坐在冰面之上。她白发披泄如雪,一张脸苍白虚弱,唇色浅淡,只剩下眉宇间一抹倔色未曾消失。她仍旧穿着蜃楼国的旧衣,□□在空气中的肩臂瓷白如镀上一层霜色,就连这么看着都替她觉得冷。
她却背脊挺拔,如瑶台玉树般静静坐着,不惊不躁。
从大漠回来,一路之上,她都如现在这般,不曾开口说过半句话。
唐徊亦不曾问过她半个字,一路驾着太虚沧海图将她抱回,才交给了萧乐生。
不知为何,每一次见她满头苍白,唐徊便会觉得胸口血气翻涌,似乎有股气梗在心间,吞不下吐不出,叫他窒息。
“哐当”两声,塔门开了又关。
他已站在塔内的高阶之上,俯望她。
这里真冷,一站进来,便是他已臻至合心境界,都觉得冷意四面八方袭来,身体仿如沉入冰窟之中。
这让他记起五百多年前,龙腹之中他被迫变作凡人,受幽冥冰焰反噬之苦时,也是这样冰冷。
许是因为听到了塔门的动静,青棱蓦地睁开了眼眸。
眼中爱恨皆无,平静得像这建塔之冰。
“唐仙君。”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依旧醇厚动听,落在耳中却显得疏离。
不是师父,也不是仙爷,更不是唐徊,没有恭敬,没有讨好,没有谦卑,也同样没有恨意,仿佛是漫漫仙途之上遇到一个修为更高的陌生人,于是打个照面,招呼一声,便从此错过,再没交集。
不知怎地,这样的态度将他的怒火激起。
唐徊纵身跃下台阶,飞到她身前,俯身捏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
“我还未将你逐出师门,你就想叛出师门?”
他声音微喑,眸中似有一抹脉脉温情,似龙腹山中龙血泉里迷离且带着水雾的眼神。
青棱眼前恍惚,缓缓翘起了嘴角,像看到了什么景象般迷茫起来。
“师父……”她呢喃一语。
唐徊却听得心中一震。
多少年没听她这么叫了,如今听来只觉恍若隔世。
“青棱,你这些年怎么过的”他唇轻启,眼角眉梢如有春花绽放。
“这些年,在金洲,独自修行。”青棱跟着他一起浅浅笑开,眼中冰意消融,一如当年他初见时的模样,只有右眼之中,暗红的血色如漩涡般一圈圈泛开。
“苦了你,如今便留在为师身边罢。”唐徊凝望她的眼眸,松开了捏着她脸的手,指尖从她脸颊轻轻划过。
指尖的一点暖意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星温暖,叫人忍不住一再索求。
青棱微微偏了头,眉色舒展,浅淡的唇欲语还闭。
“你身上怎会有那么庞大的能力,可是有何奇遇?不如说于为师听听。”唐徊撩起衣袍在她身边并肩席地坐下。
“奇遇……你是说我身上的那股力量吗?那年随你初入太初门,一日在山间作功课之时,忽逢天际云开,仙光万丈。一青袍仙人抚须骑驴而下,道我乃天生异体,凡骨仙姿,本是上界玄仙,因耽于玩乐将师门课业荒废,师尊便将我贬入下界,令我跌入轮回,化为凡体,重新修炼。那青袍仙人本是我在上界仙仆,得我恩惠,如今见我落难,便来赐我三道护命法神,便是那股力量的来源。”青棱望着他说道,素手拈指,在空中比划描摹着当日景象,如同亲眼所见一般。
唐徊听着却将眉轻轻一挑,唇边仍笑,意却渐冷。
“笨蛋!她在耍你!”他脑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唐徊不理,只用手挑起她耳边一缕白发,放在掌心。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他收了功法问她,眼底暖意妩媚已去,仍是最初的冰冷。
刚刚还氤氲在空气中的暧昧温暖瞬间荡然无存,只剩满室冰冷。
章节目录 第116章 分神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他收了功法问她,眼底暖意妩媚已去,仍是最初的冰冷。
刚刚还氤氲在空气中的暧昧温暖瞬间荡然无存,只剩满室冰冷。
他的媚惑之法对她毫无用处,不止毫无用处,她一句“师父”,差一点让他陷入她的魂识媚惑之中。
“不是仙君先与我开玩笑的?仙君若是不喜,我可以再给你说个别的笑话!如何?”青棱的手拔过耳边,将发丝从他掌心勾到耳后,脸上的笑却更盛,露出一小排雪白贝齿。
唐徊的手指一收,想将那束发丝抓在手中,却只有发丝滑落时满手酥/痒的触感。
这样的青棱,他不曾见过。
她没有恐惧,亦无恭谦卑微,小心翼翼却伶俐如狐的眼神已经不见,只有眼底叫人无法窥视的一潭沉泓。
“我们不该这样。”唐徊便将手掌覆在她发上,顺着发丝抚下。
“不该这样,那应该怎样?”她虽笑却无喜。
这个问题,她也在想,应该怎样?
该接受他给的片刻温柔诱惑将一切和盘托出,还是像从前那样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地求活,亦或是冷冷骂他告诉他自己恨他?
似乎哪一种都是件累人的事。
她累了,已不耐烦再应付他。
唐徊发现自己亦无答案,沉默了片刻便缓缓从她身边站起。
“这么多年不见,你不止修为长进了,还生出一身傲骨。”他冷冷开口。
她仍如老僧入定般坐着,将眼转回正前方,回道:“仙君当年教诲,青棱日夜铭记。只是若想从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一点三流媚术,只怕还不够,仙君换点别的手段吧。”
唐徊沉默地盯着她。
她才结丹,仙道初展,而他已合心,几乎要攀上这万华仙界的最高峰,二人境界相差甚远,可他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源于境界修为差距所带来的敬畏,仿如与他平辈而谈般,甚至带了些让他诧异的狂意。
再相见,已不见当年影子。
又或者,这样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唐徊已分不清,他转身,飞上了高阶。
“唐徊。”她忽然出声叫住他。
唐徊停了脚步,回头,他发现她叫他的名字,比那一句“师父”更来得让他心惊。
塔下白发青棱抬眼望他,依稀有了点当年的模样。
“当年你为何要杀我?”她问。
青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塔中回响。她终还是问了出来,这些年来在心头纠缠不去的疑惑。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清明,那数百年时间错付的不甘,宛如心头上的一针伤口,并不是不想不念不记便能愈合,她心底,还是有恨。
回答她的,只有门口灌入的冷风与塔门再度关闭时沉重的声音。
他连一个最简单的答案,都没有给她。
阳曲山的昼很短,夜很长。
黑夜很快便笼罩了山巅,四野是不见五指的漆黑。
而这山巅上建殿的冰块之中,融入了北冥萤虫的尾灯粉,因此整个山巅上,都是冰殿散发出如月光般迷人的光芒,宛若黑夜远空之上的蜃楼繁景、琼楼玉阙,叫人忍不住仰望。
美得如梦似幻,便是当日玉华宫的圣女墨云空来了,面对这片冰芒,也赞了三声好。
难怪此地没有一点明珠玉火,原来不着一丝装饰,已是人间绝景。
然而,在这亮如白昼的冰殿之内,仍有一处不见丝毫萤光的地方。
冰殿之下,是个青石筑成的洞府,洞中空空如也,只除了一张石凳与占据了几乎半个洞的大长石桌。
洞中石壁之上,镶着一枚拳头大小的明珠,绽放着与外面冰光不同的暖黄光芒,在桌上落下无数阴影。
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姿态各异的数百件偶人。
或是玄木,或是玉石,或为青白,或为沉紫,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每一尊偶人,都有不同的材质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身姿。而唯一相同的,是这些偶人都生就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庞,没有五官,却有着飞扬的笑容。
唐徊站在桌边,眼光缓缓扫过这些偶人。
他以为杀了她,便可以将这些情愫从心头连根拔除,成就绝情之道。
可若连生死也不能阻挡那些念想,又该如何?
所幸,她没死。
可悲,她竟未死。
在这百年间,他每每想起青棱,便会躲到这间石室中,用不同的材料,雕一尊偶人出来,以换心间宁静。
经年累月,竟已有百数之多。
从最开始的相似,到后来的模糊。百年时间,他已不记得她的长相与身姿,只唯独那个笑容,竟像着魔了一样,怎样都抹不去。
于是,这桌的偶人,都有了不同的身姿,模糊的容颜,却有着一样的笑。
如同当年雪峰下初遇的她。
鲜活明亮,如冰天雪地中遍生的小雪菊,再平凡也有着恣意怒放的美丽,笑容飞扬,神采奕奕。
暖黄的光芒让他的脸显得不那么冷酷,不知道想起了何事,他眼角一扬,似乎带了些许真心实意的笑。
他伸出手掌,四周水汽在他掌心聚成一块冰石,他伸出手指,点在冰上,冰粉纷纷洒落,他如旧日般开始细细雕琢。
雪山下的初遇,她笑容温暖满足,眼神伶俐;
太初百年,她笑容温和卑微,眼光坚毅;
千针换骨,换她一身修为,她虽欣喜,笑颜却已沉去,尚不如初见时欢愉悠然;
龙腹绝地,她笑容安稳,有着怎样都无法打碎的希望,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也带着他活着。
他一点点回忆着,指间的光芒越闪越快,冰粉漫天飞洒,手中的冰石一点点地被雕琢出少女的姿态。
后来……后来呢?
后来半月巅上,一剑穿心。
他记得她的笑,如冰般凝固在唇边。
再后来……
回忆已尽!
他衣袖一舞,扫尽冰粉,手中冰偶形态已成,玉树之姿,冰魂之骨,脸庞上眉眼如昔,他的指停在了唇上。
许久不动。
他想起刚刚冰塔中的她最后的问题。
为何杀她?
他怎能告诉她,杀她,是因为爱。
唐徊指尖冷光一闪,在冰偶脸上刻下了紧抿如刃的唇。
笑已不再。
冰雪偶人,与如今的青棱一般无二,静静站在他的掌心,没有温度。
他忽心头一窒,喉间腥甜,胸口闷痛难忍,一仰头竟喷出一口鲜血,洒在那尊冰刻的偶人之上。
星星点点的红色遇冰便凝,让那冰雪偶人瞬间妖异起来。
唐徊眼中浮起怒火,衣袖之中涌出一股罡风,将冰偶连同桌上所有偶人都尽数扫到了空中。
他伸手凌空一抓,手中闪过一道幽冷冰芒。
这百年来的所有念想,这满桌的偶人,都随着这道冰芒一齐化为齑粉,从半空落下,铺满了整张石桌。
情既不绝,道如何成?
他眼光一凛,用手背拭去唇角红痕。
既然杀了她都除不去这心底之魔,那便杀了他自己吧。
“臭小子,你要干什么?”许是查觉到他心头升起的绝决之意,他魂识中的恶龙元神忽然间惊道。恶龙与他,二人一体,若唐徊有事,他亦会死去。
“阻我道者,杀!”他一手印在桌上,石桌碎裂成块。
“杀谁?”恶龙问他。
“我!”唐徊眼光凛冽。
恶龙却是元神一颤,半晌之后方开口:“分神大法?”
“是!”唐徊
“你疯了!”恶龙倒抽一口气,对别人残忍的人,他这一生见过不少,但像唐徊这般,对自己也残忍如斯的人,他从未见过。
这分神大法,乃是上古魔修邪法。顾名思义,此法是将元神之中含有贪嗔痴恨爱欲等种种妄念的那部分元神分离出来炼化,从而让元神彻底的纯粹。
说起来虽简单,可做起来,却有登天之难。
一个人的元神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少了一丝一缕,都是重创。
而不完整的元神即使修到最终,也躲不过天劫惩罚。所以分神大法需要将分离出来的元神再度炼化后再度融合。
但此法之难,不在炼化,而在分离。
分离元神之时,将忍受摧神焚魂之苦,此苦大过天下万苦,若稍有不慎,便是元神崩溃、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是个不可为而为之的办法,在恶龙万年的漫长生命中,从未见过有人成功。
恶龙欲要再劝,唐徊已经盘膝浮升到半空之中,闭上眼眸,不再理恶龙。
他要将元神中爱着青棱的那一部分元神剥离,全他绝情之道。
从此,彻底断情绝爱,再无牵绊。
章节目录 第117章 护鼎
萧乐生在塔上一呆数十日,唐徊再无召唤。
每一日,他都到冰塔小窗之下,看看青棱。
这日,他仍旧如此。
这冰塔只有唐徊能进,他只可以看看,而除了看,他也做不了什么。
她日日都盘膝坐在塔中心,不闻不问窗外之事,如果不是他见过从前的青棱,他会觉得此刻她身上不动如山的气势,有几分大能者的风骨。
也许,她真有大能。
萧乐生转身,背靠着冰塔的门缓缓坐下,一丝寒气从塔上传入背脊,冰冷刺骨,他自怀中掏中一瓶酒,拔开酒寒,仰头便往口中倒。
晶莹的酒夜顺着嘴角滑下,带着一丝冰意落入衣襟之中,而口中却是如火龙般肆虐灼烧感,一路烧到胃里。
醉生梦死,多好。
萧乐生笑笑,若有个女人抱着就更好了,欢爱云雨,足够让他暂时忘掉很多东西。
是吧,师妹。
他在心里问她。
修行什么的,太苦。
他仰头再灌入一口酒,正啧嘴吐舌轻舔唇上烈酒。
忽然间,阳曲山上涌起一阵古怪的冰风,天际云如浪潮般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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