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片混沌。
朦胧之间,她只看到一棵殷红的烈凰树。
树下的男人,只罩了件宽大的黑袍,黑袍之上却纹绣着殷红的烈凰云海图,背上是披泻成瀑的黑青长发,这整个天地间只得黑、红二色,越发显得那黑,黑得凛冽,那红,红得夺目。
青棱心中一阵剧烈的跳动。
“你来啦!”他声音温厚暖和,像缓缓流淌的泉水。
“师……父……”青棱喃喃了一句。
自他死后,在她的记忆里,他的面貌从未曾如此清晰过。
那是张似乎永远都带笑的脸,眉眼弯弯,如弦月般优美,眼眸里带着慈悲的温柔,即便是要杀她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笑着。
这样的笑,总让她有种想撕毁的欲望。
而最后,她终于将之撕毁了,那笑,那慈悲和温柔,都化成恐惧。
其实他和她一样,都是怕死的人。
可是,他不是被她亲手所杀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终于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很久……”他的笑容里,出现一丝细微的悲伤。
青棱摇摇头,没有靠近他,而是一步一步地后退。
这是个梦。
属于她的梦魇。
如果不是梦,除非她死了。
即便她是个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隔的大能者,她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因为她没有死过。
也不想死。
“滚!你给我滚开!”青棱冲着他吼道,“你不会等到我的,你死了,而我还活着!”
“是吗?”他嘴角绽开一个浅浅的笑来,不惊不急,“那你怎会来到这里?怎会看见我?”
“我不是被你杀了?”他朝青棱走去。
一步一步逼近。
“死在你最爱的烈凰树下?”
“你还曾在烈凰树下发过誓,说你永远都会是我的乖徒儿……”
“你说你会等我回来,就是这棵烈凰树下,如今我回来了,你去哪里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起来越急,如同一阵骤雨。
“不,你死了。而我活着!”青棱疯狂地摇头,“滚,滚出我的梦境!”
“我没有死!我还活着,一直都活着!”
她怒吼着,坚定地相信着自己的生命还未曾完结。
这尖厉的声音,撕碎了这片混沌的天地。
一道白光闪过,她忽然发觉到四肢百骸传来的被辗压般的剧痛。
她仍旧被埋在泥土之中,已不知过了多久。
虽然身体上的疼痛仍旧持续着,但经脉中暴烈的灵气却如同缓缓流动的泉水,向着某个方向聚去,她能感觉到,这些灵气正以一种奇特的循环在运行着。
而一股温暖的灵气正从她背心流进身体,指引着这地源矿灵气的运行。
她勉强睁眼,转头看去,身后是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正裹在一团浅浅的光华之中,朝她输送着灵气。
“师……父……救……我……”青棱艰难地开口,吐出不成词的声音来。
“闭嘴!”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薄怒,“你胆子倒是大得很,就是不知道你的命能不能有这么硬?”
这种口吻,这种腔调,不是唐徊,还会有谁。
青棱忽然间便有种松懈下的感觉。
虽然这个小煞星不怎么靠谱,但他的存在却让她安心。
她努力地想扯开一个讨好的笑容,可这笑容却带来一阵钻心刺疼。
“行了,出去再和你算账!现在靠我说得去做!”唐徊不耐烦地阻止了她的讨好,没等她再说话,便将一套灵气运转的口诀,完完整整地道来。
青棱知道他说的是噬灵蛊的事,但此时也已经顾不上自己藏私被他捉个正着的事了,她乖乖地照着唐徊所传授的口诀,指引着体内的灵气运转。
灵气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循环运转着,由噬灵蛊吸进来,再由另一道经脉出去,整个地源矿脉的灵气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股缓慢的循环运转。
在这里的灵气被噬灵蛊彻底消化完成之前,她必须一直呆在这泥沙之间。
而这一呆,竟然就是十二年。
章节目录 第35章 破土
怦怦——怦怦——
地底之下,安静得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以及……
“呼……噜噜……”
一只肥鼠的打呼声。
青棱埋在方地下已经十二年了,她感觉自己快要生根变成一株植物了。
因为这噬灵蛊的关系,地源矿脉里的灵气充满了她全身上上下下每一处经脉,以至她不需要呼吸、进食,也能存活下来,就像她身边的这只肥硕的老鼠一样。
它和她一起,睡了整整十二年了。
青棱对它的鼾声已了如指掌,哪一声停顿,哪一声转音,哪一声颤抖,她都一清二楚。
地底的日子,太难熬了。
在这被掩埋的日子里,地底的冷清常常让她觉得自己是具尸体。最初疼入骨髓的痛楚过去之后,她的身体只有冰冷、麻木的感觉。
除了意识是清醒的,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灰白。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理会她。
日子寂静得让人发疯。
有时她会觉得在太初门的日子还不错,哪怕所有人都嘲弄她,讨厌她,哪怕唐徊的好只是为了她的身体,哪怕有再多的危险,但起码她的存在是真实的,她的身体会疼痛,会流血,这些伤痛时常提醒着她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
但现在,她的躯体掩埋在这灵气之中,就像一具意识还没有离开的尸体。
在寂寞得快要发疯的时候,她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运行着唐徊的那套功法。
那功法粗浅简单,比起她从前所修行的烈凰诀,简直是天壤之别,但于她现在的情况来说,却是最有效最管用的。
她猜测这套功法口诀是唐徊根据她的身体情况而量身修改的,因此与修仙界普遍的入门功法并不一样。修仙界的修行以吸收天地灵气为主,让身体吸纳的这些灵气化为己用,而这套功法却只能让体内体外的灵气形成一个流动循环,再由噬灵蛊逐步蚕食,将身体化作一个容器,可以储藏灵气,却无法吸收使用,她现在的情况就是,她的躯体代替了破碎的骨魔心脏,成为噬灵蛊的栖身之所。
所幸当初唐徊在她身上下了缠心符,才能感受到她的危险,即刻赶到,救了她一命。
否则只怕她这身体早已腐坏湮灭。
唐徊每一年都会来看她一次。
看她是死是活。
他的话并不多,教会了她这套功法后,更多的时候只是冷眼旁观着。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盼望着他的到来。
在地里的这段时间里,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和肥鼠的沉鼾声,只剩下唐徊偶出现时的话语声。
哪怕只是听到他那一声冷哼,她也觉得像歌唱一样美妙。
可想而知,她是有多么的寂寞。
漫长无趣的时间里,这地源矿脉中的灵气已经慢慢变得杂驳稀少,不再有最初的醇厚浓郁了,噬灵蛊日复一日的疯狂吞噬,让这片地源矿脉成了废墟。
而她离要出去的日子,也没剩多少了。
“你想在这地里被埋多久?”一声冷语从地面上传下。
唐徊来了。
青棱打了一个激凌,身体里好像有什么被唤醒了一般。
地面之上传来震动,如同一颗坚硬的鸡蛋,被人自上而下敲开了一道裂缝。
她感觉这缝隙间透进一丝细微的凉意。
凉意像滴在肌肤上的冰水,引起了一阵刺痒,这阵刺痒渐渐扩散开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久不曾使用的机械,所有零件都已经生锈腐坏,这一股凉意如同一滴润滑剂,让她身体的机能开始复苏。
从疼痛开始。
肌肉与骨骼久不曾动过,早已生涩,忽然间动起来,便有种钻心的疼痛。
“快滚出来!”唐徊的声音平静无波,而地面上的震动却渐渐加强了。
“是,师父!”
她听到自己的喉咙里传出粗涩难听的声音,好像不是她的声音一样。
裹着身体的泥沙开始碎裂,青棱抓紧拳头,咬紧牙,忍着肌肉关节的剧痛,努力地随着这震动朝外挤去,像一个即将从母体中诞生而出的婴儿。
“呃——啊——”沉闷的嚎叫声从地底传出,地面随着这声音忽然裂开一道大缝,一股强劲的灵气从地底溢出。
唐徊倏地向后飞退了数步。
一道白影裹着一团青光从那地缝之中窜起,夹杂着啸声,如同离弦之箭飞向了天空了,过了片刻,才落下,轰然一声砸到了地面上。
一片沙尘四下散开,唐徊侧开头,抬起手,不动声色地用衣袖将那沙尘隔绝在外。
“师父!”欢快的声音传来。
唐徊皱皱眉,将手放下,转过头去。
这一望,他的瞳眸却骤然一缩。
那个在他眼里毛躁粗咧得像男人一样的少女,此刻正不着寸缕地站在前方。
她满头黑青长发披散而下,裹着曼妙玲珑的躯体,令人遐想无限,而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大概因为呆在地底太久而异常苍白,一双黑玉般的眼睛充满了欢喜,被苍白的脸色印衬得十分明亮耀眼,像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渴望阳光的温暖。
不知是这地下的灵气太过滋养,还是这十二年的时间改变了什么,他总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
面容不曾改变,却有让人惊心动魄的颜色,黑白二色的纯粹与那勃勃生机,让整个山林都成了她的陪衬。
唐徊微微垂下眼帘,手一抖,便朝青棱甩去一物。
轻软冰凉的布料兜头罩下,青棱轻轻一咦,抓起这件素白的袍子,瞬间一愣,然后恍然大悟般地低头一看,苍白的脸上便迅速腾起一片红云。
从地底出来的喜悦,叫她彻底地忘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在泥土里早已腐烂光了。
三两下套上唐徊扔来的袍子,那袍子显然是唐徊常备的换洗衣服,比青棱的身量要大了许多,青棱只得勒紧腰带、挽起了袖子,才勉强撑起了这件袍子。
“师父……”青棱收拾收拾心情,见自己再无不妥,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脸皮厚就是有个好处,再难堪的情况她也能假装无事发生。
唐徊抬头,便见青棱穿着不合身的长袍,满脸堆笑地站在他面前,那小心翼翼和讨好的姿态,与十多年前的她一般无二。
仿佛刚刚那春光乍现般的惊心颜色,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嗯。”他心头升起一丝不喜,便懒懒得哼了一声,随意挥挥手,免去她的礼,“跟我回去吧。”
“是。”青棱恭敬站好。
一想起能回到太初门,能天天有馒头啃,她就觉得高兴。
什么时候,连当初一门心思只想逃离的太初门,在她心中都已经变成了叫人思念的地方了?
青棱心头微叹,跃上了唐徊的太虚沧海图。
身后,一只肥鼠死死抓住了她的袍角,发出轻轻的“吱吱”声,跟着她上了太虚沧海图。
青棱闻得这声“吱吱”声,转头将这肥鼠拎起,赶在唐徊回头前,将它扔进了储物戒指里。
一别十二年,她又重回太初门,只是不晓得当年的试炼之约还在不在。
赤安山从太虚沧海图下掠过,这座原本灵气丰泽的山,已经出现了枯竭之势。
“你将那地源矿脉彻底破坏了,这赤安山只怕再也不会结出赤安果了。”唐徊看到她满眼的沉思,便朝她开口道。
地源矿脉是这赤安山风水大脉,整个赤安山的灵气之源,如今灵气被她体内的噬灵蛊吞个干净,这山里的树木已不如当年来得繁盛,只怕再过百来年,这里便会渐渐成为沙岩之地。
而那庞大到吓人的灵气,此刻都封存在她的身体里面。
她就像是一个行走的人形炸弹,随时有爆炸的危险。
这人人羡慕的灵气,于她而言,祸多于福。
章节目录 第36章 筑基
青棱的回归,悄无声息。
才一回到太初门,她就被拎进了唐徊的洞府里。
她知道,这是秋后算账的时刻了。
“说!你有多少事瞒着我?”唐徊将她往地上一扔,径自飞到了石床之上,盘膝坐定,眼中霜芒一道,直直落在青棱身上。
一股强的威压笼罩而来,这属于化神期大修士庞大压力,叫青棱一哆嗦,情不自禁便趴了下去。
“师父饶命,师父饶命!”青棱眼睛看着地面,虽然趴在地上,心思却已经转开了,说还是不说,全说还是少说,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要是想要,你的小命还能留到现在?”唐徊见到她这副没骨气的德性,恨不得一掌把她拍在地上起不来,省得碍眼。
“是,是!多谢师父!”青棱抬起头来,将噬灵蛊的来龙去脉和在赤安镇内所发生的一切,都老老实实地告诉给了唐徊,末了还为自己辩解辩解,要不是因为自己这无法吸纳灵气的体质,她又何需黑下那块骨魔心脏来。
长篇大论结束之后,唐徊久久没有作声。
青棱心中忐忑,只敢偷眼望他。
“你看着挺怕死的,做出事情可一点也不含糊啊,这么烫手的东西你都敢捡?”唐徊朝她嘲讽似地一笑,眼神无澜,看不出喜怒。
青棱心肝儿一颤。
“师父,弟子这是迫不得已,要没有那骨魔心脏,弟子今天就站不到这里和您说话了。”青棱咽了一口口水,厚着脸继续说,“不过师父您可真心厉害,要没您,弟子现在只怕在那泥土里烂成渣了。师父真是大罗金仙转世,是弟子的再生父母,弟子对您的敬仰之心犹如……唔……”
唐徊随手化出一块烂泥,将她的嘴给封个严实,也封住了她滔滔不绝的恭维。
“噬灵蛊的事情,不要再跟第三个人提起。”唐徊冷眼吩咐着。
青棱一边把泥块吐出,一边点头如捣蒜。
“师父,那这噬灵蛊,可有法子拿出来?”青棱声音含混地问道,她可不想让身体成为噬灵蛊的老巢。
“拿出来?”唐徊走下床,轻轻拍拍她仰望他的脸蛋,道,“你死了,它就出来了。”
青棱垮下脸。
“去吧,去领罚吧。”唐徊挥挥手,叫她下去。
“罚?!”青棱抬头,眼中一片惊诧。
唐徊微微一笑,脸上一片明媚。
“下回再犯,便不是罚了。”他轻声一语,随即一声沉喝,“你们送她去紫云峰领罚吧。”
“是。”杜昊和萧乐生的声音自洞外传来。
青棱被二人带去了紫云峰。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要受的惩罚是什么了。
太初门的鞭刑三百下。
十二年前太初门的试炼,她没有完成,如今回来了正好领受。
“嗷——”痛苦嚎叫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紫云峰。
青棱被挂在了紫云峰的刑台之上,整整受了七天七夜的鞭刑,执鞭的人都换了三个。
刺魂鞭打在身上,抽魂剥骨般的痛,每一下,都让她的魂识震颤,痛不欲生。
她一面领罚,一面不顾一切的破口大骂,将唐徊和太初门上上下下乃至祖宗八辈骂了个遍。
所幸,她的经脉中充满了灵气,每一下鞭笞,都让她的经脉被迫扩大,以抵抗这种痛楚,在急骤的收缩扩大之中,她的经脉又经历一轮巨大的考验。而肉体骨骼上的伤口,则不断被灵气滋养着,迅速的愈合,再开裂,再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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