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嘉和回到家中,又对迎霜说:〃奶奶不在,你就是家里的女主人,你就是一家之主。现在到你爷爷那里去告诉他们,我要到窑窑那里去一趟,去去就来,叫他们别着急,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布朗叔叔。我现在要先去得茶哥哥那里一趟,他还有要紧事情做呢。大爷爷讲的话,一句也不要对外人说,听到了没有?〃
迎霜连连点头,但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大爷爷已经奔出门去,他走得那个快啊,无声地,就像风从水上飘过去一样,转眼间就不见了。
嘉和、得茶祖孙两个到茶院公社的最后一站路,是划着乌篷船赶去的。日子仿佛偏偏要和时局对着干,革命形势发展得越快,生活就越过得一成不变,同样的茅草房,同样的小石桥,同样的牛耕田,同样的小木船,不同的只是越发破旧罢了。船儿慢悠悠,嘉和得茶祖孙两个心急如焚,眼看着小船驶过通向烈士墓的小路——当地政府在茶园内专门修了一个烈士墓,隔着茶园新抽的茶芽枝条,还能够看到拱起的青家,祖孙两个相互对了一眼,嘉和说:〃等事情办好了再回来扫墓吧。〃
窑窑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只当杭州爷爷接他回杭州,能够看到爸爸了,心里一下子就欢喜得把小反革命这件事情也给忘记掉了。在茶园里对着烈士墓鞠了一躬,就开始东张西望地捉蝴蝶,撩精蜒,又去采了那嫩茶叶塞进嘴里,一个劲地叫着,茶叶好摘了,茶叶好摘了。
嘉和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他手里捧着的这个牛皮纸袋上,刚才那个治保干部专门交给他的。当时他已经背着窑窑走出那个临时的拘留所了,治保干部突然捧着这么个牛皮纸口袋冲了上来,他示意让窑窑先下来,然后把牛皮纸袋交给嘉和,一边说捧好捧好。嘉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刚要问突然明白了,把口袋捧在手里就朝那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嘉和看孙子开心地跑远了,猛然把那扎紧的纸袋往青石碑上一砸,里面的东西立刻就碎了,滑到了碑脚下。得茶先是吃一惊.继而恍然大悟,赶快上前一步,想把纸袋里的陶片倒出来碾碎,被爷爷一把抢过,说要到河边洗手。得茶不由分说地取过纸袋就往墓后面的那条通小河的石阶走去。石阶边正好没人,得茶借着洗手,就把那纸袋里的碎陶片全都撒向了河中心,刹那间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得茶并没有马上走回墓地,他在小河边站了一会儿,这里很安静,他也想使自己焦虑的心清有所缓解。有许多心事埋在心里不能说,有些事情还非常大。两个月来杭城出现了一些内容非常出格的传单,表面上看是针对血统论的,而有心人却看出了其中的矛头,那文笔不由得就让杭得茶想起他的弟弟得放。前些天回家,偶然从花木深房前的假山旁看到得放,还有他的亲密战友谢爱光,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姑娘。她看到他时明显地脸红了,不是害羞而是某种程度上的紧张与不安。他们手上都有油墨,他看着他们期期文艾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当时他就想,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和他们谈一次。此刻,站在这宁静的小河旁,这种心情更加急迫了。
感觉到后面有人,回头一看是爷爷。祖孙两个慢慢地走上了台阶,重新走到了烈士墓前。往年清明,总会有一些学校机关到这里来献上些花圈的,也许因为今年革命要紧,没有花圈了。作为烈士家属,嘉和觉得很正常,去年夏大以来,有不少墓还被人挖了呢。像杭忆和楚卿这样验明正身之后还是革命烈士,还能够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嘉和已经很欣慰了。他这么想着,一边摘了一些抽得特别高的嫩茶技,做了个茶花圈,放在石碑下,祖孙两个有了一番短短的墓前对话。
〃听说吴坤已经出来的事情吗?〃
得茶的手指一边下意识地摸着父亲在石碑上的名字,一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姑姑告诉你的吧。〃
嘉和摇摇头说:〃吴坤来找过我了。〃
这才真正让得茶吃了一惊,细长眼睛都瞪圆了,盯着爷爷,嘴微微张着。吴坤是杨真失踪之后立即就被隔离审查的,白夜心力交瘁,从天竺山下来就住进了医院,出院那天做常规检查,连她本人在内的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她怀孕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问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一开始谁也不敢告诉得茶。这个消息最后还是由白夜自己告诉得茶。
事情并不像杭家女人们想像的那么严重,得茶面色惨白,但神情始终保持着镇静,他冷静地问,接下去她有什么打算。白夜说,在她回北方的时候,吴坤已经把她的户口转到杭州,她想跟盼姑姑一起到龙井山中去教书。得茶想了想,说这是个好主意,有盼姑姑照顾她,大家都放心。白夜又说,她不想再见到他了,无论是他,还是吴坤,她都不再想见到了。
得茶听了这话,没什么表情,但额角的汗一下子渗了出来。耳边嗡嗡地响着,嘴却机械地说,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我尊重你的意见。这么说着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说:〃你知道我很忙,恐怕不能送你进山了,以后我也可能会越来越忙,身不由己……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你……我……〃他说不下去了,便要去开门,手捏着门把好几次打滑,白夜站起来给他开了门。他笑着,她也笑着,但彼此的目光都不敢正视。他的嘴角可笑地抽搐起来,眼镜片模糊着,他几乎是摸出门去的。他和她都没有提及孩子的父亲。对得茶而言,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血淋淋的话题——一位与他有深厚关系的老人消失了,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生命却开始萌发,而他们都是通过她向他展示的。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痛苦就在这样的隐秘的持续不断的心灵拷问中打成了死结。
嘉和看出了孙子的惊异,但他不想再回避这个话题,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机会和得茶在一起说说话了。杨真的失踪事件,给了吴坤派沉重打击,反过来说,当然也就给了杭派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不管得茶愿不愿意再招兵买马,扩展队伍,反正他已经被推上了那个位置。他想抽身重新再做逍遥派,那几乎是个幻想。仅仅大半年时间,他和吴坤的位置就奇迹般地换了个个儿。严格意义上说甚至还不能说是换个儿,得茶杀出来之前还是一个普通群众,而吴坤打下去之后却真正成了一个楚国。
这正是嘉和日夜担心的地方:孙子越来越离开了自己的本性,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他眼看着孙子一天比一天地粗糙起来,这种粗糙甚至能够从体内渗透出来,显现在表皮上。他讲话的声音,他的动作举止,甚至他的眼神,都变得非常洗练明快。偶尔回家,喝着粗茶,他的声音也开始喝得很响。这十来年他们杭家平日里也是喝粗茶的,但把粗茶喝细了,正是他们还能够保留下来的不多的生活方式之一。现在,这种样式开始从得茶身上退去了。所以他想他要和他好好地谈一谈。他说:〃吴坤放出来了,听说审查结果他没什么问题,这事你比我清楚。我也不喜欢吴坤这个人,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心里没底,可你对他的那一套我也不喜欢。〃
得茶张了张嘴又闭上,他不打算也无法和爷爷解释什么。爷爷继续说着他其实并不想听到的信息:〃吴坤来找我了,他说他已经去过白夜那里,她怀孕了,他向我打听,谁是这孩子的父亲?〃
得茶终于忍不住了,放下一直按在墓碑上的手,抓住自己的胸口问:〃难道你也以为是我?〃
嘉和看着孙子,孙子突然闭上了眼睛,然后,眼泪细细地从镜片后面流下来。他几乎已经记不得孙子什么时候流过眼泪了,这使他难过得透不过气来。就在此时,隔着摇曳不停的茶叶新梢,他看到了远远驶来的囚车,他还看见窑窑在欢呼跳跃,一边叫着:〃车来了,车来了!〃他摇了摇头,说:〃好了,不提这个事情了……〃
上了囚车的窑窑快活得简直就像一只嗡嗡乱飞的大蜜蜂,他高兴死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坐汽车的滋味。囚车里很暗,两个小窗子用铁栅栏框死了,外面的春光就像拉洋片似地从他的小眼睛面前拉过。他把脸贴在铁栏杆上,一会儿冲到这头,一会儿冲到那头,目光贪婪地望着外面广大的天空和田野,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叫道,鸟儿啊鸟儿啊,飞啊飞——这么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一切都是爷爷给他带来的,扑上去抱住爷爷的腿,把小脸贴在爷爷的膝盖上,问:〃爷爷,我们是不是真的去杭州,是不是真的去杭州,爷爷?〃
嘉和靠在囚车的角落里,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孙子,由着他一会儿冲过来一会儿拉开去。得茶坐到前面去了,嘉和坚持要坐在后面陪这个最小的孙子。窑窑远远说不上脱离灾难,一到杭州,他就要被关进由孔庙改造成的临时拘留所。要把窑窑真正弄出来,还有一番周折。嘉和想,要是现在能够由我来代孩子坐牢,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是的,如果现在上苍能够帮助他杭嘉和实现一个最大的愿望,那么这个愿望就是代孙子坐牢。
窑窑一直贪婪地盯着窗外,两个小时之后,路边的房子开始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高兴地叫了起来:杭州到了,杭州就要到了!
第20章
杭得茶在杭嘉湖平原父母亲烈士墓前,那条平静的小河旁的不祥预感果然应验了,杭家又一个青年陷入了这场革命的政治险境。
这一天傍晚,对小布朗而言,乃是他在杭州生活的最后一个安详之夜了,因为那一天他是与茶在一起的,他第一次作为评茶师的助手,进人厂部的评茶室。茶叶并不好,连小布朗这样对龙井绿茶没有什么特别研究的人也看出来了,这是一些低次茶,最多也就在七级上下。这些年来持续不断的大干快上,已经使茶叶产量整整翻了一番,但它却是以改制炒青茶、增加粗老茶、减少优质龙井茶为代价的。布朗想,怎么他在茶厂里,却总是看不到小撮着伯伯悄悄塞给嘉和大舅的那些扁平光滑呈糙米色的茶呢,那一两二两的,远胜过这里堆放的一麻袋两麻袋。刚到杭州时布朗对龙井绿茶一无所知,现在凭眼力就能分出好坏来了。但比起大舅来他依然属于茶盲。在他看来,那精美的龙井茶就是谢爱光,那粗糙的,自然就是翁采茶了。
尽管茶不好,但依然少不了看干茶,嗅、摸、开汤,看色、闻香、细品那一系列评品的过程。干这些活布朗是走不到前面去的,他提着一个水壶绕来绕去地跟在后面,看着那些评茶师一本正经地品论月B些评茶的人们刚才还在会场里互相指着鼻子大辩论,对骂,有的低着头挨斗,有的揪着对方的衣领给他来喷气式,这一会却都穿上白大褂,戴着白帽子,一人一杯茶,一起低下头看,一起压着杯盖晃荡晃荡摇出那香气来闻,一起含着那茶水在嘴里,眼睛朝天,像漱口那样发出一种只有评茶师才会发出的奇怪的声音,然后眨巴眨巴眼睛,说:七级吧,我看七级也就差不多了。
这时候牛鬼蛇神啊,造反派啊,走资派啊,历史反革命啊,大家在茶上的感觉也不知为什么都会那么相似,即便有分歧,也就在那左右间小小摇晃一下。那一霎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建设和劳作的日常岁月。要不是小布朗这时候出去冲开水,看到门口墙根上靠着的那些大牌子、那些大牌子上的打着叉叉的名字,真不能想到,下一场批斗会还在等着他们呢。
小布朗很喜欢这种庄严的劳动,实际上他依然是一个勤杂工,但他觉得这活儿很有权威性。他手里提着个水壶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总算找到了一种正在干正事的感觉,和铲煤球到底不一样。就那么出出进进地弄了大半天了,依然兴趣盎然。就在他最后一次走出工作间取水的时候,他拎着水壶的手僵住了,落日的余晖中,他看到了那个小兔子一样担惊受怕的姑娘,她站在前面树阴底下,半个身子从树后探出来,看见他就一个劲地招手,却不走过来。他着了魔似地拎着个水壶就朝她走去,屋子里的人叫着:水呢,水怎么还不来?他就根本听不见了。
谢爱光本来是应该去找杭得放的,但她的脚一拐,却找到了杭布朗,骤然发生的事件把她吓坏了。几个月来,她一直和得放秘密地进行宣传工作。他们散发的关于出身论思考的传单,已经在杭州城里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浪。这些文章大都是从北京传过来的,在本质上是拥护革命的,只是对革命中发生的种种不可理解之事提出自己的见解。一开始他们也可以不必做得那么隐秘,但得放和她都更喜欢目前这种地下工作者一般的状态。后来他们才开始发现他们的地下状态是绝对必要的了,因为专政机关已经开始追查这些宣传品,甚至被列人了反动传单,予以查禁。杭得放怎么可能被一个查禁就吓倒了呢,他们越查禁,他就越要行动。他们窝在假山内的地下室里,像两只醒鼠在烛光下互相鼓励,他握着她的手,双眼炯炯有神,问:〃你害怕吗?〃
谢爱光那秋水一般的眼睛也放出了钢铁般的光泽,她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和你在一起,我就有为真理献身的勇气。〃
是的,只要和这位眉间一粒红盛的美少年在一起,谢爱光就无所畏惧。然而一旦离开他,她就胆战心惊,她就又变成当初那个多愁善感、身世不幸的江南少女。看来杭得放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每次外出发传单,他都和她在一起,今天是唯一例外的一次,他被爷爷的意外事故拖住了。原本他们说定了到农业大学去散发张贴传单,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吴坤派重新崛起,在农大召开誓师大会。吴派是杭城著名的出身论的坚定维护者,得放就专门针对他本人的出身写了一篇文章,来说明这个观点的谬误。他用的完全是反洁的口气,把吴坤的脚底板一直挖到他叔伯爷爷吴升那里,最后反问:照吴派〃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逻辑,那吴坤本人不就应该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混蛋吗?我们不妨问一问他本人,他承认自己是一个大混蛋吗?如果他有勇气承认,那么他的追随者也愿意追随一个大混蛋去做小棍蛋吗?如果他们也愿意追随他做小混蛋,那么,所谓的革命造反的吴派组织,不就是一个混蛋组织吗?而一个混蛋组织,又怎么可能是一个革命者的组织呢?怎么配在这样风云际会的革命时代粉墨登场呢?
这份传单,只有交给谢爱光去单独完成了。她答应得也很豪迈,让得放放下心来。但问题是她一到现场就抓瞎了,绕来绕去怎么也下不了手,最后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绕到了女厕所里。一到那里她才发现什么叫冤家路窄,整一个房子里竟然就让她碰上了赵争争一个人。赵争争并不认识她,而谢爱光却听到她的名字都会谈虎色变。可以说吴坤的这一次重新出山,有她赵争争的一大半功劳,吴坤对她自然感激涕零,所以目前她的气焰正盛,看上去她的鼻孔眼睛嘴巴里都仿佛在喷火。谢爱光偷偷地看着,看着看着越看越怕,越看越怕,一边系裤子一边就往外走,走出门口几分钟之后才清醒过来,一下子吓得目瞪口呆——她把那只放传单的绣有〃为人民服务〃 的军包,丢在厕所里了。她刚要回头去取,就见赵争争从厕所里出来,肩上就挎着那只包。爱光闪到树后,心尖子拎到了喉咙口,是去向她要,还是躲开?她思想激烈地斗争,手心额角全是汗,脑袋里一片空白。再缓过神来,赵争争已经走回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