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最容易受到冲击和砸毁的那种地方了,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得茶心里好受了一些,此地虽然不是白夜所在的学校,但南污人看来还没有从省城沾染上暴力行为。
南海中学却很乱,到处是标语,砸烂、炮轰和油炸等等,人却很少。中学生总是比大学生更激进的,得茶担心着白夜会不会也出现在这样的白纸黑字上。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年,要了解她的底细,这点时间也已经足够用了。
图书馆里也没有她讷1倒是被两条交叉的纸条封起来了,说明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封资修。得茶走到图书馆临窗那面的墙根下,向窗口望去。玻璃窗紧关着,映出了他的睑和他身边的那株老藤树。树上一只知了突然嘶叫起来,得茶眼睛眨了一下,心生一惊,想到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已经死去的右派,那个白夜的真正的情人。白夜是为了他才选择这个职业的,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也深深地诱惑了他,迷惑了他,甚至可以说是蛊惑了他。他盯着玻璃窗上他自己的那张模糊的脸,陷入了对自己的沉思。
俄顷,脸突然破了,窗子对面打开,有两个少年如轻盈的猫,跳上了窗头。他们各自的肚子胖鼓鼓的,双手按着,看着窗外站着的青年男子,一时也愣住了。
想来,这就是两个六十年代的〃窃书不算偷〃的孔乙己吧,彼此愣了一下,两个少年正要往回跳,被得茶一把抓住了,说:〃别跑,我不抓你们。〃
两个少年并不十分害怕,其中一个稍大一些的说:〃我们才不怕呢,外面都在烧书。〃
〃烧书可以,偷书不可以的。〃说了这句话,连得茶自己都觉得真是混账逻辑。
两个少年听了此话,一番挣扎,想夺门而逃,被得茶拽着不放,问:〃图书馆的白老师认识吗?〃
两少年使劲地点头,一个说:〃白美人啊,谁不晓得!〃
这样一句老三老四的话,倒是把个得茶都说愣了,白夜成了南得镇上的风云人物?他问他们她住在哪里,那大的犹豫了一下,审视了他片刻,点点头说:〃她就住在学校大操场后面的平房里。〃
另一个说:〃我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她我们在这里于什么。〃
〃那是,〃得茶说,〃别人都烧书呢,你们是拿回家藏起来看吧,什么书?《海底两万里》吗?〃他松开了手,那少年高兴了,说:〃还有《环球旅行八十天》,还有——〃
另一个连忙说:〃我这里还有《聊斋志异》,有鬼的,全是封资修,你要不要?〃
得茶连连摇手说:〃你们快跳下来吧,让人看到了,这些书全得烧。〃
两少年这才往下跳,他们长得很像,一问,果然是两兄弟。那哥哥说:〃白老师到嘉业堂去了。〃
杭得茶大吃一惊,说:〃这里还敢烧嘉业堂的书?〃
〃那有什么,我们这里的人什么都敢做,人也敢打死的。〃
哥哥连忙更正说:〃嘉业堂还没烧书呢,什么时候烧也难说,我们本来是想偷了这里的书,再到那里去偷的。不过那里的都是古书,我们也看不懂,就算了。叔叔,你想要那里的书,趁乱去偷几本,也没有人在意的。我们这样趁人家抄家,已经偷了不少书呢。〃
杭得茶笑笑,摸摸他们的头说:〃你们说起'偷'字,怎么一点也不脸红?〃
两个少年捧着〃大肚子〃弯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我们又不是偷别的东西,我们就是拿了几本书,人家说外面的人现在枪都乱抢的呢,几本书算什么。叔叔你快去吧,嘉业堂的书可值钱呢。〃这么说着,一溜烟地就跑掉了。
路过学校操场时,得茶想了想,还是往白夜住的那排小房子走过去,凭直觉他就找到了白夜的那一间,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窗帘是双重的,白纱衬着一片灿烂的大花布。得茶在她的门把上套了一张他写的纸条,告诉她无论如何回来之后要等着他,因为他是专程为她而来的。
嘉业堂在南行镇西南的万古桥边华家弄,与小莲庄毗邻,一条鹤鸽溪流过旁边,屈指算起来,建成此楼也有四十多年了。1914年,楼主因助光绪皇陵植树捐了巨款,得博仪御笔题赠的〃钦若嘉业〃九龙金匾一块,1924年该楼建成后,就取名嘉业堂了。
说起来,这嘉业堂主刘承干也是爷爷嘉和认识的老朋友,来往虽然不多,彼此倒也尊重。江南一带商人多儒雅之士,杭家早先是什么东西都喜欢的,字画善本样样都往家里搬,后来发现这样弄下去这点家底都要搬光了,这才有所取舍,把善本的那一块忍痛割爱了。发现有好的版本,就先收下来,然后通知藏书界朋友。杭家收的书,一般也就是两个去处:宁波范家,还有就是这里的南行刘家。
杭、刘两家的交情,还得追溯到他们的上一辈。刘承干祖父刘据乃南行首富,所谓四象八牛之首,其子刘锦藻,就是当初有名的清朝《续文献通考》的编纂者,又以候补四品京堂的身份,辅助汤寿潜出任清末浙江铁路有限公司的副理,嘉和的父亲杭天醉和杭家密友赵寄客,还有那后来当了大汉奸的沈绿村,当时都是汤、刘二人在保路运动中的得力干将,因为父执辈的关系,杭、刘二家的下一代也就相识了。刘承干年龄要比嘉和大得多,杭嘉和开始发蒙读书的时候,刘承干已经开始藏书了。辛亥前一年乃宣统庚戌年,据其人自述:南洋开劝业会于金陵,瑰货骄集,人争趋之,余独步状元境各书肆,遍览群书,兼两载归。越日,书贾携书来售者提至,自时即有志聚书。当时同在南京劝业会上出现的浙江商贾中,就有杭嘉和的父亲杭天醉。杭天醉是个什么东西都要醉心的人,当然也不可能不醉心于书,刘承于独步书市之时,天醉也在独步书肆。只是当时天醉要醉心的事情太多,头一条就得醉心革命,所以寻寻觅觅,虽也得几本好书,终究也都到了嘉业堂主那里去了。
自辛亥后二十年间,嘉业堂藏书达六十万卷,这倒还真得感谢他的那些参加辛亥革命的朋友们的壮举。因为革命之故,南方一些故旧世家纷纷避居上海,一时间大量藏书外流:比如雨东卢氏的〃抱经楼〃,独山莫氏的〃影山草堂〃,仁和朱氏的〃结一庐〃,丰润丁氏的〃持静斋〃和太仓缨氏的〃东仓书库〃等等,都把他们珍贵的藏书卖给了刘承于,连清末著名的藏书家缨基称,都把自己所藏的宋元善本卖给了刘承干。年复一年,嘉业堂积书竟如此之巨,其中宋、元、明各代善本达二百三十种。嘉业堂又兼刻书,甚至连清代的一些禁书也敢刻。这一来,嘉业堂自南宋楼后崛起,成为湖州又一大藏书楼,与浙东宁波的〃天一阁〃相提井论,雄称于中华藏书界了。
历代藏书,总是不能免于战火离乱,嘉业堂亦如是。抗战沦陷期间,刘家家道中落,其藏书不免散出去许多。1949年5月,解放军进南洛,部队立刻就进驻嘉业堂保护。后不久,刘承于将部分藏书又捐献给浙江省图书馆。嘉业堂也就成了浙图的一个书库,还被定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63年刘承干在上海病逝的时候,杭嘉和还专门去了一封唁信,这封信经得茶之手寄出,所以,杭得茶对嘉业堂的感情,似乎又近了一层。
嘉业堂此刻的情景却使他心里抽紧。天井里混乱不堪,一派焚烧的遗迹,杭得茶踩得纸灰腾起,如人巫境。他吃惊地问:〃谁敢烧嘉业堂?〃管门的老头满脸油汗地过来,说:〃我有枪,我们自己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做,要烧书也轮不到他们。〃得茶这才松了口气,便问那守门人白老师在什么地方。老头手里握着那把真枪,警惕地问:〃你是谁,打听她干吗?〃得茶想了想,说他是白老师的哥哥。老头一把上来就抓住得茶的手,跺着脚,用手势催他:〃啊呀你快去镇政府,白老师刚刚被造反派拉走!〃大热的天,得茶后背刷的一下就凉到了前胸,老头又说:〃白老师在图书馆工作,和我们嘉业堂熟,造反派要来这里,她先报了信,她让我把枪拿出来,还跟我在院子里装样子烧一些无关紧要的书。你看这些,我们正在烧着呢,他们就到了。他们把她带走了,他们说她管了不该管的事情。〃
〃他们会把她怎么样?〃
〃不知道,他们什么都敢于。镇政府正在开批斗大会。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她怎么样,白老师在这里太触目,她,她……〃老头突然仔细地盯了一眼得茶,〃你们长得不怎么像……快去啊!〃他挥着枪继续开始跺脚,大声地叫了起来。
他看到了他不应当看到的,他要为此付出代价。信教的人们把这样的事件称为神的考验,信命的人们以为是天意,什么都不信的人们把它称之为悲剧——一些本应珍藏的东西就这样在人们眼前活生生地撕开。他看见镇政府的院子里有四株玉兰树,孩子们爬到树上去了,玉兰树荫下阳光把他们照成了花狸一般的小鬼脸。他们油头汗出,无比兴奋,却又开心地比赛,看谁把唾沫吐到那些跪在树下的坏人身上。而这些正在遭受万劫不复之苦的人们,则在树下用他们的吴依软语诅咒着自己:我是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就是我!我该死!打倒我!我该死!打倒我!他们的脸上全部用墨汁打了又叉,和省城一模一样。
他看到她在其中,他们在劫难中的碰撞如同天意。一群人拉扯着她的长发,扯剥她的衬衣,主要是一群女人。那些人在喊着什么,得茶听不见,但他听见她的呼喊,她叫着:〃不要——〃,她的声音和她的长发一样,在夏日阳光下跌宕起伏。长发被惊心动魄地扯开,披挂在背后与胸前,被迫扬起时飘散在空中,闪闪发光,如一面破碎了的黑色的叛逆的大旗。最隐秘的最神秘的,被公开了,光天化日之下被暴晒了,有一双破旧的鞋子挂在胸前,与黑发纠缠在一起,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从黑白中伸出一只手——像从前得茶在舞台上看过的厉鬼女吊。他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不要——,不要——〃
得茶突然明白,那〃不要〃是冲他喊的,她不要他!不要他干什么?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发生了什么,发生了无法复述的事件!如何制止?有两分钟他呆若木鸡,眼看这群暴徒裹挟着她,他清醒过来,直扑院子后面的大厅,找到头目,掏出吴坤和白夜的结婚登记介绍信。头目吃惊地瞪着得茶:你是吴坤?得茶摇摇头说他不是,吴坤在省城忙于革命,派他来接她的。头目结结巴巴:可是可是,她和反革命有串联——得茶一把抓住那头目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电话在哪里?〃
头目立刻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吴坤目前是造反派中如日中天者了,是他们造反派中的省级领导,而她是他的妻子。那么你是谁?头目突然回过头来警惕地盯着他,他想也没有想就怒吼起来:我是她的阿哥!头目一愣,突然叫道:把她弄上来,送到会议室去。得茶又怒吼:她这个样子,你们把她送回家!送回家!头目连忙又改口下命令,刚才那些个扯开她衣服的狗男女,现在增里借懂地往回架起了被接在地上的她。但得茶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在会议室里,闭上了眼睛,头别转,手摸拳头喝了一口茶,猛然一拳砸到桌上。那头目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发难,等了片刻发现他眯着眼睛直盯着天花板,却没有动静,就匆匆解释:我们本来没有想搞她的,可她实在可疑,你妹妹太招人眼。她又老往嘉业堂跑,给那老头通风报信,这点已经毫无疑问。我们这才翻了她的档案,这才晓得她原来有过那样的事情——她的事情你们家里人知不知道?那个那个吴坤他知不知道?头目突然又怀疑起来,再一次盯着得茶问:〃她结婚了,怎么这里没有人晓得?〃
得茶依旧盯着天花板,哑着嗓音问:〃什么事情?她有什么事情?她反毛主席了?写反动标语了?杀人放火了?偷渡国境偷听敌台了?散布反动言论了?你给我讲清楚写下来,我回去找吴坤交代!〃头目重新感到压力,发出小镇聪明人特有的笑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弄错了,回去你给我解释解释,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坏人打好人是好人光荣,好人打坏人才是活该,我们是误会,是误会,吴坤我是佩服的,大学里只有他们几个才算是真正揭竿而起的……〃得茶面色苍白,直到这时候冷汗才冒了出来,目光收回到眼前这个人身上:很琐,狡猾,愚昧,兼跃跃欲试的野心。就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掀起了小镇的红色风暴,成了吴坤他们的群众基础,并且还是得放朝思暮想渴望挤进去的队伍!
第11章
暮色沉沉,杭得茶沿着郊外的田间小道往回走去。
这里是浙西北真正的杭嘉湖平原,这里的平原也是女性的,微微起伏的曲线,像是大地正在呼吸。和女性神秘的有待探索的身体一样,这里的平原内容丰富,它那毛茸茸的植被,明亮的不大而又星罗棋布的池塘,不时冒出来的一丛丛的竹园和灌木丛,~字儿排开的、在平原的肝陌上稀稀拉拉地生长着的美丽的杨树,以及村口的那些老态龙钟的大樟树,都是令人道想的。
黄昏星升起在天空,它是从远山间的两座丘陵的谷底升起来的,像是大地撑开的一双手掌托起的珍珠。赋陇中传来农人挑担的声音,有几个农民正收工回家,小道旁是正在收割的早稻和正在种下去的晚稻,还有成片的桑林。正是双抢的季节啊。不一会儿,天色完全黑了,太白星特别明亮,孤独地挂在高空。由于天太黑,刚才如裙带一样的远山的轮廓现在已经消亡在黑夜中,所以那粒亮星愈加显出了它的孤高。运河水面上,偶尔也传来突突突突的声音,那是~列长长的拖轮,它划过了水面,留下一条从灿烂归于黑暗的静寂的水路。得茶路过一片茶园的时候,停了下来,他那生来就敏于感受的心灵深深地感到,大自然和人,在这样的时刻多么地经渭分明啊。大自然不站在这些人的一边,它用沉默来表示它的立场。
学校的操场属于人的领域,人正在烧着他们以为要烧的一切,火光冲天,人们兴奋地朝火堆里扔着书稿、漂亮的戏装和有着美丽女演员头像的杂志。杭得茶对这一切已经不再感到惊奇,如果刚才从田间走来时感到了水的善意,那么人间就是火。他径直地朝操场一排小杉树后面的平房走去,他看见属于白夜的那一间没有亮灯,但他相信她在那里。他果断地走了过去,门果然虚掩着,他轻轻地敲门,他听见她说:我知道你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进去,他刚刚那么想,她就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等到天黑了才来。〃
他站在门口想,她真是不应该把这句话说出来,在这一点上她是和我们杭家人不一样的。我们一向就知道什么样的事情不应该说出来,因为诉说也是一种展示,还是一种渲染。我们不是应该尽量地弱化某些东西吗?让它在心里慢慢地消化,不是比说出来更重要吗?比如现在,你明明已经知道我是想用夜幕来掩盖那被撕裂的一切,为什么你自己还要重新撕裂一次呢?这就像你的婚姻一样,有一种故意的破坏在其中。可是你不该这样,你并不是无依无靠的,你弱小的时候,不是没有力量支撑在你背后的。
他就这样在门口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看到了旁边玻璃窗上映出来的前面操场上的火光,它们突兀地明亮突兀地黯淡,火势古怪,在映象中幻化出一种冰冷的火热,那个倒影世界仿佛又是很幽深的,是一个无底洞,要把一切想吞噬的人都吞下去。得茶回过头来,再朝大操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