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下白马亦浴血,男人黄金铠甲更被一层又一层的血迹覆盖著,黯然无光。
数不清的西岐将士不断向死守在天靖皇旗前的兵卒发动攻势,双方使用的新型武器大同小异旗鼓相当,人数多寡便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
西岐国中经连番征战,剩余二十万大军,开战後倾巢而出,显然誓与天靖死战到底。在连续数天的攻打之下,终於攻破冷玄退守的安若城,冲乱了天靖大军阵脚。
天靖军中身份最尊贵的男人,虽然被将士重重守护著,依然难敌潮水般永无休止袭来的西岐大军,边战,边向背後山麓撤退。
天靖败势一经显露,西岐大军的进攻更加疯狂,黑压压的人马踏著满地尸骸,紧追不舍。
万马奔腾,如无数道滚雷,令大地也为之颤栗惊吼。
雷海城连夜绕过十方城,循著震天战鼓声赶到山麓脚下时,正看到那面千疮百孔的“烈”字皇旗轰然倒下。
心里,也猛然一凉,似乎有什麽跟著坍塌了……
风餐露宿,日夜无眠赶赴疆场,竟只能见证冷玄的死亡?
他不许冷玄死,绝不允许!
拔出短刀,他力踢马肚,冲入万千人阵中。
完全没理会自己刀下究竟葬送了多少西岐将士性命,他挥开漫天血雾,一点点接近前方那个背影。
男人脚上已中了一箭,滚下马背,倚靠著白马作战,还在往後撤。四周,死士用身躯替男人抵挡著来自西岐的刀剑枪矛、火统箭、连珠弩……
血肉城墙终究无法持久,很快被打开了缺口。男人左臂再中一刀,兵器坠地。
围攻的西岐兵士狂喜,争先恐後杀将上去。
冷玄,已无路可退。
雷海城突然笑了,踩住马鞍全力一跃,越过前面数人头顶,落在男人宽阔的背後,用身体盖住了男人。
“玄,我回来陪你了……”
背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他没回头,只起脚後踢,踹开了敌人,伸手从背後环抱住男人──
“谁?!”
男人发出声微弱叱呵,居然是一个雷海城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
他遽然震住。看那人回过头,同样陌生的容颜。
不是冷玄!竟不是冷玄!!!
相似的,只有身材。
这人,不过是个替身。这一切,恐怕也是冷玄诱敌的圈套。就如夜袭坎离那一役,牺牲天靖两万将士做炮灰,换夺回坎离安若两座城池。
雷海城瞬间恍然,松开手,在刀光剑影的包围中大笑。
是真心地在笑──冷玄,并没有遇险……
玄活著,就好。
山麓半腰的一处岩石凹陷後,冷玄浑身僵硬,望远镜从他冰冷僵直的左手里滑落掉地。
他张著嘴,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也根本听不见身边将士的焦急询问。
雷海城!为什麽还会来?为什麽,明明看到那个是替身了,还在笑?……
他宁愿雷海城对他情断义绝,永远都不再回到他面前,也不想雷海城出现在此时此地……
“慢──”痉挛的喉咙里终於挣扎出一个字,立刻被震耳欲聋的炮火声盖过。
数百门散落隐藏在山脚的铁炮同时开火,毫不留情地轰炸著被诱入埋伏的西岐大军,也包括做诱饵的天靖将士。
火统流箭,滚木蝗石,铺天盖地雨点般飞向大军。
地底,一早埋下的百十处火药也被点燃了引线,连环爆炸,携带著无数残碎肢体肉块和泥土飞上天空,撒落漫天血雨……让他再也看不见千军万马中那个笑得欢畅的人……
再也,看不见。
热浪炙人,扑面袭来,周围血肉横飞,哀号不绝。雷海城的心情却异常地平静,嘴角,还微微带著一缕笑。
脑海里飞快闪过的,一幕幕,都是他和冷玄的画面──
锁云山上,他背著冷玄跳下悬崖,躲避风陵追兵……
十方府里,他和冷玄抵死缠绵……
坎离城外,他紧抱冷玄,在生命最後一刻,只想跟冷玄在一起……
开元宫中,他替冷玄穿衣、绾发……
还有雪地里那场狂放不羁的纵情欢爱……
满心、满眼,都是冷玄……整个感官世界,都已被冷玄填满,没有任何空白。
可今後,他无法再用自己的双手去拥抱那个寂寞的男人,无法再在那个男人冷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去焐暖男人……
今後,冷玄还能不能再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还会不会再露出雪地里那样柔和轻松的笑容?……
千里而来,是为告诉冷玄,他真的只是因为失去记忆了才会离开,但现在,雷海城又无比庆幸冷玄并不知道他当时失去了记忆。
就让冷玄以为他是个薄情人,那麽,他死了,冷玄也不会再伤心……
一声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震断他所有未尽思绪。眼前发黑的刹那间,他再度看见,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肢体横飞……
谁主沈浮 第一百六十三章(配图:雷冷)
更新时间: 05/2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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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接连不断,持续良久,最终停歇,唯留一两声余震。
战场上,尸横遍野,硝烟未散。无数残骸层层叠叠堆积著,许多尸体的衣服都已经炸成碎片,分不出究竟是哪国将士。
被践踏得不成模样的两军旗帜兀自在火舌中翻卷,直至化为灰烬。
守侯在山脚的天靖伏兵冲入战场,围堵住极少数炮火箭石下侥幸生还的西岐兵卒,一阵狂砍猛刺,将之赶尽杀绝。
此役,尽管天靖为引敌军入伏,也牺牲了己方万余儿郎,但眼见被引进埋伏的西岐大军全军覆没,萦绕在天靖将士心头的悲伤之情亦被莫大喜悦冲淡,众人高举兵刃,朝屹立山麓半腰间的人影放声欢呼。
脚下,万人欢腾雀跃,冷玄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陛下?烈陛下?……”邰化龙站得离冷玄最近,发现冷玄不对劲,连喊几声,冷玄眼珠终是微微转动了一下,推开身周侍卫,拔腿冲下山麓。
“烈陛下?──”众人愕然,随即跟著冷玄下了山,冲进血味腥浓的尸堆。
天靖将士数万双眼睛,就齐刷刷地盯住冷玄,不解地看著他们尊贵无比的太上皇烈陛下丝毫不顾污秽,用仅有的左手在尸体堆里翻寻著什麽……
那画面,太过诡异,竟无人敢出声询问。
这个,不是。这一个,也不是。
冷玄手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却依然固执地翻看著一具具尸体。他不信,雷海城就这样粉身碎骨。不信……
“雷海城……海城!──”在心底横冲直撞的名字终於破喉而出,嘶哑得像濒死之人发出的哀号。
“把雷海城给我找出来!”他向万军愤然狂吼,根本无视诸人闪烁目光里的惊讶、猜疑……
想嘲笑他麽?笑去吧!
如果在挽书岭上,他也像现在这样,任性一点,就可以命令千军万马硬把雷海城拦截下来,就可以──
一股任何笔墨言语也难以形容的痛楚梗塞在他的胸口,让他难过到想用手将自己胸膛撕裂,好让这种痛彻底释放。
“啊?!”身後,忽然传来几个兵士低叫。
他回身,蓦地定住。
不远处一堆七零八落的残骸下,有一只手慢慢伸出,推掉压在上方的尸体。
手的主人,摇晃著站了起来。
这人散乱的头发衣服上,都溅满了血迹。脸庞也几乎被血污覆盖,面目难辨……
似乎有点茫然,这人呆立了好一阵,才歪了歪头,向冷玄的方向试探著喊了声:“玄?……”
这声音,何等熟悉……冷玄想应,热流却迅速封住了喉咙,痛涨得再难发出一字。身体也僵直著无法移动,只能眼看这人踩过满地尸块,一脚高,一脚低,朝他走近。
“玄,是你吗?”将近前方的模糊人影,雷海城再次问。
他看不清。意识从黑暗中苏醒後,睁开眼,只捕捉到些隐约的色块,然而鼻子嗅到的血腥气味和压在身上的冰冷尸体都告诉他,自己还活著。
那声剧烈爆炸响起的瞬息,他出於本能,拖过旁边一人挡在身前,随即便被震倒。
巨大的冲击令他双耳刹那失聪,双眼也骤然发黑,看到人的手、脚……断裂飞出,一如记忆里前世那次死亡。
试著轻动了动手脚,四肢俱全,他还在困惑,自己究竟是晕厥前产生了幻觉,还是又一次借尸还魂到别人身上……就听到了冷玄绝望灭顶的狂吼。
自己,真的没死?他挣扎著爬起身,努力凝聚视力,也只看到高低不同的人形物体。
他的视觉神经,大概被强烈的爆炸冲击波损伤了……不过,还能活著,真好。
已经可以听到身前男人极力压抑的呼吸,雷海城停步,伸手去摸索男人的右臂。
披风肩甲下,是段空荡荡的袖子。雷海城还是很仔细地抬起手,再去摸男人的脸,确认男人的轮廓、温度……
“玄,我知道是你。”他微笑,“这次,我不会弄错了。”
一直都屏气敛息,惟恐稍微大力的一口气,就会将眼前人影连同心底希望都吹得分崩离析。直等雷海城带著体温的手摸上他的面庞眉眼,冷玄才敢相信,站在身前的,不是幻影。
他颤抖著用手抹去雷海城满脸血污,露出俊秀容颜,无声凝望……
“玄?──呃……”雷海城迟迟听不到冷玄说话,刚开口,一个猝不及防的吻猛地落到他唇上,滚烫惊人,仿佛想用热度将他融掉。
男人的左手,狠狠地扣著他後颈,迫他仰高头,承受著充满掠夺的亲吻。
眼睛虽然看不见,听觉却加倍地灵敏起来,雷海城听到周围陆续响起围观者的抽气声,显然大军被冷玄吓到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雷海城嘴角微翘,一手揽紧冷玄腰身,一手摘掉冷玄头盔,揪住了头发,毫不含糊地回给男人一个法式热吻──
有千军万马作证,冷玄今後别想再能甩掉他!
谁主沈浮 第一百六十四章
更新时间: 05/2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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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靖此役尽歼西岐十五万大军,士气空前高涨,庆功犒赏,将士同欢对酒当歌,闹到夜半,营地上依旧篝火熊熊,人声鼎沸。
冷玄的皇帐雄距营地正中,帐外重兵森严,剑光戟影,隔断了喧哗。
帐篷里,燃著牛油巨烛,照得四下通亮。
雷海城已经沐浴更衣,梳洗停当,坐在熊皮为垫的榻边,由随军大夫替他诊治双眼。
冷玄站在一旁,也已换上了织锦软袍,黑发披散肩背,尚未全干,被烛火一照,透出丝绸似的光泽。
“陆太医,如何?”此次亲征,明周怕他有闪失,坚持让宫中年岁最长医术也最老到的陆太医随军侍奉,如今正派上用场。
“回烈陛下,王爷的眼睛是因受了震荡看不见东西。”那陆太医察言观色,见冷玄脸容猛沈,他忙道:“倘若调理休养得当,日後还是有机会复明。”
冷玄目光一凝,“那要多久?”
“这个因人而异,微臣不敢断言。”陆太医暗自抹了把冷汗。
冷玄怎会听不出他言里推搪,不由默然。
雷海城的眼睛,也许以後都无法重见光明……
他微微阖目,轻挥手。陆太医如释重负,恭敬告了退,自去开方煎药。
帐内顿时寂静下来,只闻烛芯轻爆。
“估计是淤血压迫视觉神经,等淤血化了,就能恢复的。”雷海城安慰著冷玄,伸手将视线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拉坐身边,柔声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又乱想。”
男人什麽也没说,只伸过左臂,紧紧抱住了他。
雷海城看不到冷玄的表情,但从男人微颤的身体便知道,冷玄心情仍未平复。
他心中,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握住冷玄修长有力的左手,摩挲著男人指腹薄茧,胸口满满涨涨的,珍惜无比。
“玄,那天在挽书岭上我坚持要走,是因为我把之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什麽?”冷玄一震。
“是公子雪,他用针封了我的记忆。”
雷海城提起这名字,心头终究忍不住泛起阵被背叛欺骗的惆怅苦涩,定了定心神,将那晚入宫夜探遇到公子雪後的情形都告诉了冷玄。
他已尽量讲得简单扼要,竟也说了一盏茶工夫。冷玄一言不发,手臂却越箍越紧,呼吸也越发地压抑。
“我回去京城找你,结果你已经出征了。”忆起埋葬在栀子树下的画卷和人皮,雷海城也不禁黯然神伤,低声苦笑,“明周带我去看了你埋的东西……玄,你当时,真的想跟我了断吧?”
男人在他耳边的呼吸霍地停顿,静得可怕。
“……玄?”
雷海城有点担心,轻唤,突然听到冷玄低低道:“我当天应该把你留下来的……是我错……”
声音暗哑艰涩,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力才得以挤出。
男人的脸贴住他,又重复了一遍。“是我错。”
脸上,慢慢地,有了湿润的感觉。
雷海城怔住,发觉那水流经嘴边咸涩微苦,他总算省悟,那是冷玄在默默落泪。
冷玄居然会在他面前哭?!
他难以置信,试探著去摸冷玄的脸,果然一手热泪。
似乎知道已经被雷海城发现,无法再隐藏下去,冷玄双肩也开始颤栗,本来还强忍的哽咽逐渐溢出喉咙,最终失声大哭,仿佛要将生平所有积压的痛和怨都在这一刻放肆宣泄。
从来没有过哄男人别哭的经验,雷海城登时手足无措。慌乱间听见冷玄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说什麽,他凑近男人嘴边,终於听清楚了──
“……抱著我……雷海城,你抱著我……”男人彻底卸下人前冷傲的面具,泣不成声。
这样的冷玄,叫他怎能放得开?雷海城张开双臂,用力抱紧了周身剧烈颤抖的男人。
任何劝慰,其实都没必要。因为他知道,怀里的人远比他更懂得如何收放情绪。而此刻的脆弱,也只为他一人流露。
蜡烛烧剩寸许时,冷玄终於缓缓恢复了平静,抬手抚摸雷海城长发,嘶哑著嗓子,一字一句。“等周儿年满双十,真正可以独揽朝政了,我一定跟你走。”
天涯海角,也随你去。
翌日天光乍露,大军已整装拔营,旌旗猎猎,金戈铁马,携如虹士气长驱直入西岐国境。
雷海城与冷玄同坐皇辇内,听车外行军步伐整齐划一,比之昔日云潼关前的军容大有长进,看来军中那番改革多少奏了效,他忍不住微笑,问身边冷玄:“我听明周说,你先前已经攻下西岐两座城池,後来却又被逼撤退,其实你是故意诈败,想将西岐大军主力全部引出来再一举歼灭吧?”
“对!如果不先小胜一场,直接佯败诱敌,对方未必信以为真。”
雷海城笑叹道:“你也做得太真了。我沿途见到不少边民逃难,百姓都以为天靖军情吃紧,担心得很。”
“要是不够逼真,被对方看出了破绽,哪还会轻易上钩?”
冷玄说著话,目光却未曾离开过雷海城失焦的双眸,始终挥不去心底悔恨纠结,左手握紧了雷海城的手,深深吸气。
听到冷玄忽然静下来,雷海城用脚趾也猜得到男人八成又在自责了。好不容易才让冷玄对他敞开了心扉,他可不想冷玄又缩回到愧疚负罪的阴影里去,轻笑道:“那个御医都说过了我眼睛有机会复明。将来,我还要和你走遍名山大川,看尽天下。”
手被男人大力握到生疼,冷玄的头发披落在他脸旁,随著呼吸波动……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