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自伤口迅速冒出,流遍雷海城精瘦胸膛。
公子雪拿了伤药和白布回到床边,给他包扎起伤口。
血迹隐隐染在白布上,开出朵淡色血花,正如他初次见到尘烟时,少年身穿白衣,胸口衣服上,同样溅著殷红的血……
那血,却来自别人身上。少年一脸的傲慢,手握皮鞭,狠抽踩在脚底的中年男人,每一鞭都带起串血珠。
“抽死你个不长眼的东西!以为小爷是这里卖的啊?敢对小爷动手动脚,你别想再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男人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身体不停抽搐,进气少出气多。
他在窗外看著,冷冷地笑了──好一只牙尖爪利的小猫。
个把月没来,欢梦亭,什麽时候多了这麽个货色?
没错。他踏足的地方,便是京城豔帜高张的风月场所欢梦亭。
浮生偷欢,醉里寻梦。不过他却不是效仿那些形形色色的鄙陋男子,脱下白天的伪装,来这里放形浪骸发泄欲望。
他来,只为寻觅练功的炉鼎。
他天资高,体质其实很弱,本不适宜修习武学,然而他绝不允许自己在任何一方面落於人後。
循序渐进的正统路子走不通,他转而选择了近乎失传的旁门心法,武功一日千里。
为他启蒙武艺的御焰燎也陆续来过京城数次,发现他练得太过邪门,劝戒了几句。他只在心底冷笑──
何为正?何为邪?阴阳生化,两极轮转,神魔,本属一家。
若能翻云覆雨,成就雄图霸业,他就是天理公道,从此睥睨天下,手握苍生,谁又敢在他面前说一个“邪”字?
所以,御焰燎的劝告,他听归听,功照练。直到某天,心法弊端浮出水面。每隔段时日,必须杀人见血,否则心中蛰伏的魔障便会挣脱藩篱,反噬其主。
好在京城多的是人。那些流连花街柳巷的寻芳客,龌龊不入流,死不足惜,最合适拿来当祭品。
今夜,血里的魔性又开始复苏,催著他来到欢梦亭。
绕过人声鼎沸的大厅,他走向後园的精致雅室,正逐间搜寻著猎物,一阵皮鞭带风声混著叱骂让他经过窗前的脚步稍顿,然後,就看到了那个俊俏又骄傲的少年。
神差鬼使地,他飞身跃入室内,迎著少年惊诧的目光,五指如钩,插进男人脖子,力运指尖,吸取完一轮血气才丢开尸体,望向少年。後者脸发白,呆立一旁。
他心里正在盘算著要不要杀了这只小猫,少年忽然找回了神智,漂亮的眼眸里尽是赞叹热切,“这是什麽武功?好厉害!你能不能教我?”
他冷冷瞪了少年一眼,返身越窗而出,犹听到少年在身後追喊。他几个起落,遁入茫茫黑夜……
公子雪静坐床沿,雷海城的头枕在他大腿上,仍旧昏迷未醒。挺秀的眉毛因为伤口痛楚紧皱著。
他伸指轻抚著雷海城眉心,自己亦缓慢垂下了眼帘。
如果那一夜,他没有去欢梦亭,一切是否都会与现在不同?如果……
他就静如磐石,无声看著沈睡中的人,看了整整一宿,直至宫灯次第灭,红日满窗,洒上他白发。
为雷海城换上一早缝制备好的华丽锦袍,他召人,去请太後和澜王。
谁主沈浮 第一百四十七章
更新时间: 05/2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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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其实就被软禁在侍女起居的小房内,顷刻被带到公子雪面前,见到躺在公子雪膝头昏睡的雷海城,不禁惊喜交加,却又忌惮公子雪,不敢伸手去碰,嗫嚅道:“言儿他还好吗?”
“我说过,会还你个好儿子。”公子雪冷然回了一句後,便闭上唇,不再搭理太後。
没多久,冷寿峨冠华服,匆匆入内。他正上朝议事,听公子雪遣人召见,哪敢怠慢这煞星,急忙散了朝,三步拼两步赶来。
看到少年,冷寿一愣,脱口道:“雷海城?!你怎麽在这里?”
雷海城兀自睡著,自然无法回答他。公子雪却抬头,目光犀利扫过冷寿,直看得冷寿心胆泛寒。
“澜王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已经回到京城了麽?”
公子雪嘴角扬起丝玩味,说不出的嘲讽。冷寿震了震,正要开口,公子雪轻描淡写一摆手,显然根本就没兴趣听他分辩。
“澜王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无妨。我叫你来,是要你下诏通告天靖臣民,苍皇嫡子冷言自幼流落民间,现今回归皇族,将择日登基,并亲自监斩废帝明周。”
冷寿面色倏变,道:“不可,他并不是──”突地想起太後尚未知那躯壳里待的已非冷言,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他不是苍皇嫡子。”公子雪目光冷冷,从冷寿看到太後,讥笑更甚。“他是你们俩的亲骨肉,你们不想看著他坐上皇位,号令天靖麽?”
“你怎麽知道?”太後一张粉脸涨得通红,羞赧难当。冷寿脸上也瞬时像开了染坊,五彩缤纷。
公子雪不屑地轻哼一声,两指夹起身边一个小布囊丢进冷寿怀里。“拿去!”
布囊只手可握,轻得几乎没有什麽分量,冷寿犹豫著,不知该不该打开看是何物,只听公子雪淡淡道:“里面是我要送给冷玄的东西,还请澜王转交。”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冷寿一眼,“澜王与冷玄叔侄情深,一定能找到他罢。”
冷寿听懂他话里藏话,猛打个寒噤。
那双冰冷的眼睛,在他身上轻轻掠过,宛如把无形的尖刀,将他自认天衣无缝的伪装划得支离破碎,通通暴露在公子雪眼皮底下。
他,太低估了这个看似文弱的西岐国君。
午後阳光淡如金线,慵懒地照著京城内这处普通的青瓦民宅。
小布囊被打开,兜底轻抖了抖,里面的东西飘然坠地。
一张制作得十分精巧的面具,上边坑洼起伏,一脸大麻子。还有一小片带血的皮肤──
暗红的“玄”字,静静躺在尘埃之中。
冷玄盯著这小片皮肤,呼吸已全然停歇。
“你我,都小看了原千雪。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助他夺下西岐皇位,任其坐大。”一声叹息,从冷玄身後的屋檐下飘出。
说话之人身著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头戴竹笠,面目隐在阴影里。那嗓音,赫然是澜王冷寿。
冷玄眼光依然停留在那片人皮上,身体挺得笔直,发丝袖角都无半点波动。缓缓地开口,低沈平稳,完全没有丝毫懊悔、焦躁、忧虑……
“原千雪此来,共带多少人手?”
冷寿见他如此镇静淡定,也就收拾起心头挫败感,道:“他身边不过百余高手,散布宫城,本不足为虑。但边关传报,西岐重兵已驻扎边境,而且还配备不少精妙武器,未必比天靖大军逊色。”
他顿了顿,见冷玄面色并无异常,才续道:“那些武器,是雷海城当日客居梵夏时为西岐大军设计的。”
冷玄默然,只弯腰自阳光尘埃中拾起了人皮。
“我今早看到他时,他尚昏迷未醒,应该是受了点伤,不过没什麽大碍。”冷寿安慰著冷玄,随即正色道:“邰化龙等几员武将,已拿了我的手谕赶赴边疆,肃顿大军,随时应战。若西岐胆敢出兵,我天靖绝不会让西岐讨得好去。至於原千雪要我下的那道诏书,我会设法拖延。”
冷玄摇头。“这一仗若打成,只便宜了风陵。原千雪也必定不愿给风陵得利,才按兵不动,亲自来天靖妄图险中取胜。天靖也一样,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开战。”
冷寿被冷玄话里凝重所震,“那你想如何对付原千雪?如今碧桥和雷海城都被他所制,周儿也莫名其妙失了踪影,不知被原千雪囚禁何处。难道你要眼看他扶雷海城做个傀儡皇帝,继而控制天靖?”
面对冷寿连珠般的追问,冷玄却不置一词,反而抬头去看屋檐──
一根细枝横过屋瓦,迎风轻晃。枝上,数点嫩芽鲜绿水灵,春意乍放。
“等。”
长久的沈默後,冷玄终於一字落地,重若金石。
冷寿动了动嘴唇,还想再问,但见冷玄表情,便知道冷玄已经宣告了谈话结束,不会再回答他。
若论城府之深,他在这个皇侄面前望尘莫及。
冷寿叹口气,道:“好,既然你已有打算,就自己小心为上。我今天来这里见你,原千雪多半会派人跟踪我,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换过个地方吧。我也该回去了。”
冷玄只淡淡地应了声,听著冷寿脚步远去,才缓慢地闭紧了双目。
握著人皮的手渐渐收拢成拳,捏至骨节发白。
谁主沈浮 第一百四十八章
更新时间: 05/2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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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罗宫帐描金绘彩,层层锁住了兽形香炉里嫋绕飘逸的淡紫迷雾。烛影摇曳轻颤,穿过薄纱,抚上一白一黑两肩长发,泛射出奇异色泽。
“你是说,我被冷玄所害,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雷海城坐在床边,拉开衣襟,扫视著自己满身伤痕,惊怒交集,喃喃道:“居然下这麽狠的手来折磨我。”
公子雪负手挺立,也盯著那些伤痕,半晌才移开目光,淡然道:“你身为苍皇嫡子,这天靖的皇帝宝座本该属於你。冷玄对你肆意刑虐时,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没取你性命,後来发现你身手不错,又假仁假义封你做了个定国王爷来利用你为天靖效命。可如今他已经知晓你身份,自然千方百计也要除掉你以绝後患,还好我及时救下你。”
他一路说,雷海城的面色也一路在变,侧目斜睨公子雪,“你既然是西岐国君,救我有什麽用心?”
没料到雷海城会问得如此直接,公子雪竟微怔。
雷海城嘴角轻扬,勾起几分懒洋洋的笑意。“扶我当个傀儡,借我的手把天靖搅个天翻地覆,西岐一定能得益非浅罢。”
他抱著双臂低笑,眼里的讥诮明明白白地告诉公子雪,雷海城认定了他居心叵测。
记忆里,少年从来也不会用这种极尽讽刺鄙夷的目光来看他……公子雪有刹那失神,须臾恢复,心头隐隐升起丝薄怒,但立刻被压下──
少年才刚刚苏醒过来,记忆一片空白,总需要些时日来接受他……
等雷海城笑完了,他拉起雷海城。“跟我来!”
拂开偏殿最後一道幔帐,寒气直扑人面。
空荡荡的偏殿正中,冰块堆积如小山,簇拥著一樽真人大小的冰雕塑像。
两个人,携手站立,面目五官竟是公子雪和雷海城。
烛光里,那两人晶莹剔透栩栩如生。虽非活人,仍可见少年眉眼含笑,侧首凝视著公子雪。
冰水正缓慢融化,一点点地,砸上白玉地面,发出滴响。在空旷的宫殿,回声显得特别清脆。
“这是……”雷海城被带到冰雕前,看到那少年容貌酷似自己,不由得向身旁公子雪投以疑问眼神。
公子雪微微一笑,“你不记得了麽?那年我生辰时,你让人送了樽冰雕给我。现在这个,就是照那樽冰雕重新做的。”
他伸手,抚摩著冰雕里少年的脸庞,神色温柔,更多恍惚……
欢梦亭那个无名少年,很快被他抛诸脑後,如同飘过他面前的灰尘,瞬息无痕。
然而几天後的一个黄昏,少年居然出现在洛水舍馆,缠著他,非要跟他学武艺。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去报官,洛水质子杀了人。”少年笑嘻嘻地威胁他。
他面色阴沈,杀机陡生,却在出手前改变了主意──
那晚没有细看,眼下一打量,他已发现少年的束腰丝带,用的是京城织品里最昂贵的九缠丝,千金难求。少年的鞋子,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凌波堂”出品……
少年身上每样行头,都足够普通百姓终生吃穿不愁。不是豪门贵胄,也养不出这麽骄纵跋扈的公子哥。
留著这只小猫,或许比杀了更有价值。要成大业,权势、金钱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他於是答应了少年的要求,暗中使人调查少年来历,证实自己的决定很正确。
明里是被新皇帝满门抄斩的武丞相家漏网之鱼,其实,是太後与小叔偷情所生。
这身份,足以让人大做文章。善加利用谋划,可以造就个他一手操纵的傀儡皇帝。
他瞧向少年的眼光,也不再尽是冷漠,带点得意的微笑。
那种笑容,通常猎手在看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时才会露出,可惜少年看不懂。
少年对他的爱慕一天天地变深,在洛水舍馆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久到令他开始心生厌烦。
他不喜欢,任何人涉足他的内心。
厌恶,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达到顶峰。
那个晚上,少年借口暴雨硬是宿在了洛水舍馆。半夜,偷偷地来到他床头,弯腰,指尖发著抖,想描绘他的脸容。
他没等少年的手指触到肌肤,一巴掌,将少年扫开老远。
少年捧著肿痛的脸,惊慌失措,含泪不住向他道歉,说以後绝对不会再冒犯他。可他还是无情地把少年丢进了门外瓢泼大雨里。
翌日清晨,云收雨散。他打开门,就看见那个原本以为不可能再出现的少年全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前,手里捧著碗刚买来的鸡汤馄饨。
热气一丝一丝,在他和少年之间缭绕飘拂,让他有点看不清楚少年脸上表情,只听到少年低声赔罪,把那碗馄饨塞到他手上。
碗很烫,他瞪著少年红肿的眼睛,还有脸上青紫未褪的指痕,突然心烦意乱,摔掉了碗。
少年愣住了,半天,垂下头。
几滴无色的水珠,掉进了少年脚边的积水塘,微微荡开几圈涟漪。
当晚,他梦里,竟是少年无声颤抖的双肩。一梦惊醒,经脉气血狂乱,险些走火入魔。他急奔出外,连杀了几个路人,才镇住到处乱窜的真气。
看著倒在脚下的尸体,他目光冰寒──
害他乱了心神,不可原谅。
当少年再次瑟缩著来舍馆时,他已经有了打算,微笑著让少年进了屋。
少年欢喜得忘形,却还不忘为那晚唐突道歉,问他需要什麽做赔礼。
他大笑。“我若说想要天靖皇帝的命,你能做到吗?”
少年错愕,随後了然叹气。“做质子确实太委屈,难怪你恨天靖皇帝。”
愚蠢!他暗骂少年,憎恶莫名。
数天後,少年一脸兴奋神秘地跑来告诉他,要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再过半个月,就是冷玄的寿辰,我帮你杀了他!”
他欲擒故纵,冷冷道:“要杀他,我自己动手便是,何需你来多事?再说冷玄死了,换个新皇帝,我还是照做质子,有什麽分别?”
“所以才要由我来!他死了,母後就可以放心地公开我的身份,助我登基。”少年漂亮的眼睛闪著光。“我已经让母後去找大臣们部署了,半个月後,等我做了天靖的皇帝,你就不用再当质子。”
他在心里嗤笑不语,少年却以为他在担心,大著胆子握起他的手,开心地笑了。“你教我的武功很厉害,我不会有事的。再说,我要是真的出了事,你一定会去救我的,对不对?”
阳光下,少年笑容灿烂无比,他刹那竟怔住。听见少年在问他什麽时候生辰,说到时要送样礼物给他。
他的生辰,自从他来到天靖後,便再没人为他庆贺过,几乎连他自己都已忘却。
“冬天啊,我是夏天出生的。等明年,我也要跟你讨礼物……”少年笑得很高兴,根本想不到,那竟是他此生最後一次在公子雪面前欢笑。
谁主沈浮 第一百四十九章
更新时间: 05/2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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