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想象中一样,黑色的染料遇水化去,显露出被覆盖住的满头银丝。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铁青著脸。
公子雪紧抿著嘴不吭声,一脸秘密被撞破的懊悔。半天面色终於回复了冷漠,擦身,穿衣,用桌上早准备好的一碗黑色液体染头发。
慢条斯理地处理完最後一缕发丝,他才对脸色阴沈欲雨的雷海城轻描淡写道:“你不是已经看到了麽?我的头发白了。”
到这时候还想隐瞒?雷海城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的青筋在跳。“我要知道原因。”
对他满面不容违抗的执著审视了半晌,公子雪知道搪塞不过去,转过头,去看屋外无边黑夜。
“原九重射我那四针,毒性比我估算得要厉害,逼毒耗了我太多真力。这头发,攻打梵夏前就已白了。”他淡淡道来,波澜不兴,听不出任何悲喜。
雷海城心头愧疚到了极点,涩然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上当中了他的暗算。”
公子雪冷冷地截断他的自责:“即便没有你,原九重若定了天下,迟早也会对我下手。”他捻著垂在胸前的几条发丝,平静无波地道:“你不必歉疚。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要你觉得亏欠我什麽。我说过,不会再让任何人动你一根头发的。”
雷海城深深呼口出长气,明白说再多感激的话不过是对眼前之人的亵渎,但有些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走到公子雪背後,用力一拍他双肩将他扳转身,直视公子雪眼眸,正色道:“这辈子我没办法爱上你,可你这个好兄弟,我认定了。”
终於把积压在胸口数月的话说了出来,他周身都轻松了不少。
公子雪目中闪过几分复杂神色,沈默了好一阵,终是展颜一笑。“谢了。”
捅破了这层隔阂,雷海城也真正露出笑容。蓦然想起此行目的,忙从衣兜里掏出图纸。
“你愿意将这些传给西岐大军?”
公子雪翻著图纸,他天资过人,略微一扫就知道其中精妙,不由动容。“雷海城,我立过誓言,绝不利用你。”
“这是我自愿给你的,算不上是你违背誓言。”雷海城来之前,已经想到古人对毒誓之类的东西有时瞧得比性命还重,怕公子雪拒绝,早想好了应对的言辞。
公子雪头一点,不再推辞。
雷海城挑亮蜡烛,为他讲解图纸上各处细节。待交代清楚各个要点,才发现窗纸泛白,已是黎明。当即辞别,让公子雪可以准备早朝事宜。
他回到藏书阁顶楼,忙了通宵略觉困倦,兼之腹部的淤伤又开始隐痛,吃了几块糕点後倒头便睡。
躺下不久,却梦到了公子雪,满头白发披散,手捧梦仙藤朝他走来。他刚接过梦仙藤,冷玄陡然出现。
他惊喜地去拉冷玄左手,竟被甩开。冷玄眉眼阴鸷地看著他,重重打了他一记钩拳。“贱人,为什麽要去帮西岐大军改进装备?你想坏我大事吗?”
是梦蛰!他在心里拼命呐喊,告诉自己那只是梦蛰作祟,可冷玄毫无温度的目光还是让他的心像被什麽利器狠狠刮过。急著想分辩,冷玄猛地抽出剑,向他心窝刺落,俊朗的脸也扭曲起来。“我不准任何人妨碍我──”
雷海城大叫一声,从梦魇里挣扎醒来。听到边上孙七和谢十三焦急地围上来问长问短,他疲惫地挥手,让两人不用操心。
背後的衣衫,已完全被冷汗浸湿……他默然摸著衣服下深浅凹凸的新添伤痕,那都是他用铁刺扎的。
忍受了几个月的非人煎熬,毒性却似乎没有减退的迹象。难道这一生,他真的无法摆脱噩梦的纠缠吗?
一股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让他几乎想砸光手头能抓到的所有东西发泄心中抑郁。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放弃了这个消极的念头。
前世死也死过了,没什麽好怕的。毒还是继续要戒,大不了最後变成个疯子。不过在那之前,他一定要好好回报符青凤。
谁主沈浮 第一百零八章
更新时间: 05/12 2007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怀著满腔怨气,他不理会孙谢两人惊愕目光,几天中设计了数款杀伤力极强的武器交给公子雪,让西岐军队带上东征,对付风陵大军。
公子雪看了图纸,却不无惋惜。“武器是好,不过大军再过半月就要起程,就算立即开炉冶炼,恐怕也造不了许多。”
话虽如此,他还是将图纸交给军司日夜赶工。
各种军用装备也在源源不断生产出来,发放到各军营中。
西岐出征风陵,已成定局。
卫臻、湛鸿等反战的将领眼看无力回天,也只得抖擞精神,练兵备战。见到雷海城为西岐大军设计的军备,众将领欣喜之余都觉意外。
卫臻数次下朝後在宫中撞见雷海城,他倒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向雷海城为那晚言重告了罪。湛鸿却始终对雷海城怀恨在心,竟在朝堂上置疑雷海城居心叵测。
雷海城一日去公子雪的竹舍品茗,听说此事後,苦笑置之。
公子雪静静道:“你若觉得烦恼,我明天就治他个罪,卸了他兵权,省得他再在我耳边呱噪。”
“治罪不必,叫他解甲归田,回家颐养天年倒不错。”湛飞阳如果在世,势必不乐意见父亲冲锋陷阵。
公子雪却摇头微笑,“西岐将士从没有临阵怯场的。你要他回家养老,比治他的罪更侮辱。”
雷海城肃然,打消了此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原则。他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湛鸿面前,替湛飞阳略尽一分人子心意,那麽至少,他可以尊重湛鸿的抉择。
秋风狂瑟,吹低了西岐遍野长草。大雁成群结队匆匆南下,仿佛也嗅到了弥漫西岐上空的凛冽肃杀,急著飞离。
出兵在即,宫中戒备亦越发地森严。
雷海城最近几次去找公子雪,途径那片赤红石壁时,遥遥发现值守的兵士比往日多了好几倍,里外三层,将石壁围得水泄不通。他瞧在眼里既感动,又有些负疚,每回都是惊鸿一瞥,随即加快脚步离开。
距西岐大军拔营之日尚有三天,梵夏皇都迎来一批不速之客。
洛水郡九公子悠率百来随从,携带不少洛水特产,求见西岐陛下。
负责外交司仪的官吏拿著公子悠的文书匆忙赶来竹舍,公子雪刚与雷海城用过了午膳,正埋头商量如何改良一款连珠弩。
见到公子悠的亲笔书信,公子雪淡漠眼里微泛暖意,叫官吏安排洛水郡使臣单独来见。
不多刻,官吏将人带到了竹舍外。
公子悠一等公子雪喝退那官吏,便三步拼做两步,冲到公子雪面前,左看右看,一把搂住道:“我的好表哥,居然骗我们叫了你那麽多年哥哥。在天靖小皇帝登基大典还不理我,该罚!”
公子雪听他一口叫破,也不奇怪,心想公子悠必定是从洛水国主那里问出了自己的身世来历。他在众多表弟表妹中,与公子悠最是投缘,当下微微一笑。“要罚,就去罚父王。他当初可把我也瞒过了,直到我去天靖当质子前才告诉我实情。”
“没错,等我回去再跟父王算帐。”公子悠笑嘻嘻地松了手,转头盯住雷海城道:“你也该罚。答应过八月初八要去洛水喝我的喜酒,结果竟然跑到西岐来了。”
雷海城汗颜。坎离大战後,他全副心思都扑在了天靖上,哪还记得那个约定。干咳一声道:“是我爽约了,下次等你请满月酒,我一定去。”前提是他那时还神智清醒地活著。
公子悠自然看不出雷海城笑容背後的苦涩,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根。“海城,这次你别想溜了。我出发前,娘子已经抱了喜,嘿嘿……”
他虽然做了准父亲,却依旧一副嘻嘻哈哈的乐天模样,雷海城和公子雪相顾莞尔。
公子悠此来,还带来许多公子雪幼时最爱吃的洛水特产。
看著一担担络绎不绝挑到竹舍前给他过目的糖果糕饼,公子雪轻笑道:“你也太胡闹了。这麽多东西,我怎麽吃得完?”
公子悠已经动手打开了一盒橘红软糖糕,自己老实不客气地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再递给公子雪和雷海城,含糊不清地道:“吃不完也可以分给你们西岐的人尝尝这闻名天下的洛水特产啊!”
“也是。”公子雪尝著糖糕,思及幼年时的光景,神色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召来名仆役,命他带领洛水的挑夫将几十担的特产先找地方暂存起来。
数十名挑夫跟著那仆役去了。
糕饼担子後面还跟著好几大车特产,帘子深垂,看不到里面装的是什麽,但车辕压过地面留下深痕,显然装载的东西很重。
公子悠注意到雷海城询问的眼神,道:“都是些洛水驰名绣坊里出的绸缎布匹,父王非要我带来给表哥。”
雷海城心头隐约掠过丝不安,一时半刻间却说不上是什麽。见公子雪和公子悠交谈正欢,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两兄弟谈论著童年趣事,不时发出阵阵低笑。不经意间,日头已然西斜,照在竹舍前的草地上,撒下一片金黄。
看著草丛里那几道深陷入土的车辕痕迹,雷海城终於明白了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霍地立起,刚要开口,听到远处有人高喊:“著火了!快救火──”
火光映得天边暗红,浓烟嫋嫋,顺风扑来。火势的来向,正是那片石壁所在。
公子雪眼瞳骤寒,抛开手里的糕点,没等雷海城拉住他,整个人已如支离弦箭“嗖”地窜出竹舍。
雷海城跟著往外奔,衣袖突然一紧,被公子悠拽住。
“别去,海城!”公子悠脸上已经没了先前的轻松自在,声音微颤,目光惊惶混乱。
公子雪危险……这个念头如电光火石划过雷海城脑海,他用力一拳将公子悠打倒在地,向石壁飞奔。
谁主沈浮 第一百零九章
更新时间: 05/12 2007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火红的石壁已经被烟雾笼罩。雷海城隔著老远,就听见刀剑破风和杀喊声四起。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都是公子雪派驻此间看守梦仙藤的西岐精兵。另有数十人正和公子悠带来的那些挑夫浴血厮杀。
装满糖果糕饼的担子早被打斗中的诸人踩得稀烂。用来充当扁担的竹竿散落一地。
看到这些中空的竹竿,雷海城咬紧了牙关。早就在疑惑为什麽挑夫要用竹竿而弃扁担,只因为中空竹竿正好用来藏放兵刃。
每一担特产都分量十足,可那些挑夫踏过的草地,别说脚印,连草也没踩矮半棵。分明都是身手不凡之人,又怎麽会甘愿屈就小小挑夫?
他应该早一点提醒公子雪,却被那兄弟俩重逢的欢喜模样冲淡了警觉。
还有停在石壁周围的那几辆大车──
一声清啸从混战的人群里破空而起,打断他思绪。
随著几声闷哼,围攻公子雪的数个挑夫像断线纸鹞般向四周飞了出去,落地瘫软如泥。每人心口都破了个大洞,汩汩冒著血水。
公子雪素净衣衫也溅上了斑驳血迹,扭头看见火蛇乱舞,就快舔上石壁中间的梦仙藤,浓重血气将他双目映成慑人的血红色。
双臂震开挡在身前的西岐兵士,他足尖轻点,贴著石壁直往上纵。
雷海城一颗心几乎就要跃出胸腔,边朝石壁狂奔边嘶声大吼:“快下来!!!”
公子雪似乎听到了他的大叫,向他这边瞥了一眼。
雷海城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一眼里,究竟是什麽神情,身边炸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黑烟携卷著呛鼻的火药味彻底模糊了周围的景物。
他被这股强大的冲击力震得无法站稳,踉跄跌倒。刚要勉力撑起身体,又一波灼人热浪冲刷上他全身。
几辆大车的布帘已被炸成灰烟。数樽黑黝黝的炮口不停喷著浓烟火星。
惨叫声里,血肉和断肢横飞。
雷海城匍匐著,头脑里除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竟一片空白──
那是他为天靖大军改良设计的大炮……
感觉像过了漫长世纪,铁炮终於停止了轰击。
雷海城拨开掉满全身的泥土碎石,冲进漫天烟幕中,宛如踏足修罗屠场。
细碎的肉块、骨头、脏器、脑浆……洒满地面,分不清是西岐兵士还是挑夫的残骸。
那片石壁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堆火红的乱石废墟,黑烟兀自从石块缝隙里冒出。
几块巨石间,赫然伸出一只纤瘦细长的手掌。
手里,握著那株已被连根拔起的梦仙藤。
素手、墨叶,在血色夕阳里显得异样诡谲。
最後一丝阳光投落雷海城身上,他却只觉奇寒无比,浑身血液都慢慢地结成了冰。
他就死死盯著岩石间那只手,听不见赶来救援的西岐侍卫在呼喊,也看不见众人在做什麽。
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公子雪的手。除此,他再也思考不了其他。
他忽然奔上前,去搬那些巨石,却重逾万钧。十指在石块上拉出深深血痕,依然无法撼动半分。
雷海城颓然跪倒在巨石前,喉咙里痛得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割,张大了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信,那个骄傲得目空一切的人,就这麽被几块大石夺走了生命。然而公子雪露在石外的那只手,已经失去了血色和温度。
却仍紧紧地攥著梦仙藤,任凭雷海城怎麽拉,都无法令那紧握的五指松开。
即使死,公子雪仍然他守护著梦仙藤。可公子雪并不知道,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服用梦仙藤。
每一次,他都从公子雪手里接过叶子,笑著看公子雪欣慰离去,然後背转身,将叶子付诸火焰……
“stupid! fool! ass!……”他终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用力抓住公子雪冰冷手腕,沙哑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骂的是什麽意思吗?我现在告诉你……你这笨蛋、傻瓜、蠢驴……为什麽要把根烂藤看得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傻子……”
明知道他不爱他,还要把命赔上,值得麽?
“你是天下最蠢的神童……”
而他,大概是天下最残酷的朋友,一边当公子雪是兄弟,一边却在欺骗公子雪。
冰冷的液体缓慢流经嘴角,尝到苦涩的咸味,雷海城意识到那是眼泪。
这是他来到这异世後第二次流泪,上次为湛飞阳,这次,是公子雪……
缓缓回过头,身後,卫臻正指挥著手下兵将扑火。
公子悠也跟著来了,站得远远地,脸色惨绿,指著岩石间伸出的手,颤声道:“他怎麽了?”
“为什麽要杀他?”雷海城放开了那只冰凉的手,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公子悠,表情平静得骇人。
“他死了?”公子悠似乎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语无伦次。“不可能,他们答应过我,不会杀他的。”
雷海城已经走到了公子悠面前,不等公子悠反应,他遽然伸手,扼住公子悠脖子,缓缓地收拢手指。“他那麽信任你,为什麽你要害他?”
公子悠喉咙咯咯作响,脸色渐变青紫,挣扎著道:“海城,我也是逼不得已。他们拿我父王和娘子威胁我,我……”
“他们是谁?”雷海城松开手。公子悠大口呼吸著新鲜空气,一口气转不上,猛咳不停。
火势汹汹,再加上先前爆炸声,早把整个皇宫的人都乱成一窝蜂。
孙七和谢十三也混杂在救火的仆役中,赶到雷海城身边,见雷海城头脸衣服上尽是污泥石屑,谢十三惊道:“王爷,你可有受伤?”
雷海城根本不理会他,只追问还在咳嗽的公子悠,“他们是谁?是不是符青凤?”只有对公子雪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