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欲行,突然又似乎想到了什麽,伸手从明周怀里取出那个黑玉小瓶,拔开瓶塞凑到鼻端嗅了嗅,微露喜色。
展动身形几个起落,等附近巡夜的侍卫听到明周叫唤匆忙赶来时,公子雪早已抱著雷海城遁入茫茫夜色。
明周紧盯公子雪消失的方向,缓缓用手背擦著脸上蹭到的污泥草屑,目光狠绝。
开元宫里,烛火昏黄奄奄欲灭。
冷寿和冷玄相对而坐,目光都停驻在那被割成了千百碎片的人皮上。
良久,冷寿终於掩面长叹。“他这回,是真的用心在帮天靖,你我却用假人皮算计他……”
冷玄一直搁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也无力垂到身侧。
檀木扶手上,多了几道细细抓痕。
冷玄低头,凝视著自己指甲缝里暗红的血,惘然笑。“寿皇叔,你在怪我麽?莫忘记他身中梦蛰,倘若原千雪所言非虚,这毒没有解药根治,只有去了西岐,每隔十日服用西岐宫中至宝梦仙藤的叶汁才能压制,而梦仙藤又难以移植他处。”
冷寿沈痛地道:“我就是知道其中利害,才会同意跟你一起设局。可你最後对他说的那句话实在太狠了。”
“不那麽说,就无法令他死心离去……”冷玄仰头,深深闭起了眼帘。“我本以为‘死’了,可以让雷海城离开天靖时了无牵挂,谁知弄巧成拙。”
一缕淡淡笑意浮上唇边,他满足地轻叹。“他本是绝不愿留在天靖的,如今肯为我做那麽多,足够了。寿皇叔,我此生已经心满意足。”
冷寿还是初次看到冷玄露出这种笑容,一阵心酸,低声道:“你真的甘心就这样放手?任他永远恨著你?”
冷玄没立刻回答,仍仰著头。胸膛随著悠长呼吸起伏,半晌才低下头,反问冷寿:“如果你是我,中梦蛰的人是太皇太後,寿皇叔,你会怎麽做?”
冷寿与碧桥私下交好多年,此事冷玄早有知晓,权当多个皇叔的把柄在手,两叔侄彼此心照不宣。这时冷寿突然听他提起,尴尬之後亦黯然──
易地而处,他确实也会做出同样决定。
“没错,我说什麽也要救她,哪怕她会误会我,恨我一辈子。不,彻底忘了我更好。”
听著冷寿喃喃自语,冷玄神情有些许难以察觉的微变,摸著自己空荡荡的右袖,轻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是永远也忘不掉的……”
就像他曾经加诸雷海城身上的那些屈辱伤痛,即使雷海城愿意淡忘,他却无法忘却,无法装做什麽也没发生过。
谁也不知道,多少个夜半无人,他都在睡梦中被少年痛苦的呻吟惨叫和充满刻骨怨恨的目光惊醒。
醒来时,心脏总在刺痛著。
他并没有中梦蛰,可记忆早已如毒芽,深种脑海。
无论怎麽弥补,他都抹不掉自己带给雷海城的伤害。他不相信,雷海城就可以从过去的阴影束缚里摆脱。
如果在一起只会提醒彼此回忆起不堪过往,那麽他宁可选择离别。
至死,不再相见。
谁主沈浮 第一百零一章
更新时间: 05/12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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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晃晃悠悠,不停在黑暗中颠簸浮沈。雷海城感觉到身下车轮滚动,有人在对他说话,他却将之拒绝感官之外。
这异世的一切,其实都与他无关。就让他独自静一静罢。
也许,就在这没有尽头的黑暗里永远沈下去,是他最好的归宿……
却偏偏事与愿违,有人捏开了他的嘴巴,凉寒带著幽香的液体滴上舌苔,顺喉而下。
他终於张开了眼睛,注视著破坏他宁静世界的罪魁祸首。
“好些没有?”公子雪抛掉手里已经涓滴无剩的黑玉小瓶,轻翻开雷海城眼皮看了看,点头道:“原九重此次也算花了心思。要提炼这麽一瓶春眠不容易。这药解不了毒,不过有益睡眠,希望可以让你安然抵达西岐。”
雷海城仍平躺在毯子上,神色木然,只有在听到西岐两字时眼神起了点微澜。
公子雪没有错漏他任何一丝表情,沈默片刻後,扶著雷海城坐起身,掀开了马车布帘。
明豔耀眼的盛夏骄阳立刻照进车厢,洒落斑驳光影。马车前後,众多西岐侍卫策马相随。
公子雪在雷海城耳边缓缓道:“我们已经离开了天靖京城。雷海城,只要我公子雪活著一天,西岐没人能为难你。你尽管放心跟我去。”
雷海城面容依然沈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公子雪说了些什麽,只是默然看著车外。
田野阡陌、溪流峰峦……江山如水墨长卷,飞快而逝……
“你究竟,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麽呢?”他终於受不了刺目的阳光,阖眼轻问身後人。“你发过毒誓不利用我,呵,我对西岐,应该也没什麽用处吧?”
公子雪变了脸色,淡漠的眼底隐约腾起薄怒,可看到雷海城嘴角若有若无的讥笑和疲惫後,他目光逐渐柔和起来,放下车帘,静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我跟他不同……”
他还想继续说,但雷海城已经睡著了。
听著车轮和马蹄交错,公子雪紧了紧搂著雷海城的双手,也闭目养起神来。
沈闷气氛一路延续到公子雪的马车长驱直入,驶进西岐都城梵夏的皇宫。
全程快马加鞭,比公子雪原定的归期还早了几天。只因符青凤那瓶安神助睡的春眠虽然使雷海城大半时间都在昏昏欲睡,可药效只维持了三分之二的路程。雷海城摆脱药力後便即刻生出幻觉,接连做了好几场噩梦。
公子雪於是甩下了大队人马,亲自驾车日夜兼程,赶回梵夏。
皇宫曾在公子雪夺位期间被傀儡皇帝纵火焚烧,经修葺後已焕然一新。惟有几处偏僻角落里焦土尚存,向人展示著这里刚经历过战火。
西岐皇宫以玄色为主,途中向公子雪行礼的护卫侍女也都身穿黑衣。公子雪看也不看众人,径直把马车驾进内宫深处,才勒住缰绳,将雷海城扶下车。
眼前,是一片刀削斧凿的陡峭岩石。火红的砂石岩映著斜阳余辉,别样景致。石壁周围方圆百步都寸草不生,只有一株植物从离地丈许高的坚硬岩石缝里伸展出枝叶藤蔓,迎风轻摇。
植物外表其貌不扬,奇特的是它的颜色。从茎干到叶子,都是漆黑的。
“这就是西岐皇室才有的梦仙藤。原九重逃去风陵前,命人纵火焚宫,四株梦仙藤被烧死三株。还好我赶得及时,救下最後这株。”
公子雪提气轻纵,跃上石壁,摘了两片叶子,跃落雷海城身边。
叶柄折断处流下的汁液,浓黑如墨。
他将叶子递给雷海城,冷冰冰的双眼泛起些微涩然。“我曾翻阅过西岐皇室所有藏书,梦蛰之毒,便是从梦仙藤的根茎里萃取炼制,无解药可根治。要想消除幻觉,不为噩梦所困,每隔十天就必须服用一次梦仙藤的叶汁。所以,雷海城,你今後无法离开西岐。”
雷海城握著叶子的手轻颤了颤,多日来木然的面具终於有了丝裂缝。
“这事,冷玄知道吗?”
公子雪对雷海城凝视好一阵,最终点了点头,双手负背,遥看云中落日。
“若非如此,他未必肯履约让我带你回来。”
雷海城微微张著嘴,脸上忽喜忽怒忽悲,转眼工夫已换了七八种表情。
公子雪以为梦蛰又开始发作,却听雷海城咬牙切齿地迸出一连串他从来没听过的字眼。
“stupid! fool! ass!……”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当时究竟怎麽想的?居然还能笑著跟他说出那种伤人的话来?
“你骂的,什麽意思?”
等雷海城彻底发泄个痛快,公子雪才静静问。虽听不明白,只消看雷海城的样子,也知道绝不是好话。
“没什麽。”积压在胸口处多日的愤懑郁结总算找到了出口,雷海城深长地呼吸,迫使自己镇静。低头看著流了满手的黑色叶汁。
“我应该不会是第一个中梦蛰的人。藏书上,有没有记载过前人病例之类的东西?”
公子雪的面色如雷海城所预料地阴沈下来,瞪著雷海城,双眼里竟泛起层极浅血气,直看得雷海城脊梁微寒。公子雪却蓦然转身,拂袖而去。
“我会叫人带你去藏书阁。西岐皇室十三万四千三百七十四册书典,任你翻阅。”
语气冷到极点。雷海城心知自己又伤了公子雪的心,想对他的背影说声对不起,公子雪步伐奇快,已走得不见踪影。
他对著手里的两片叶子发愣,继而苦笑。
公子雪这回似是动了真怒,接连数日都未再出现雷海城面前。
雷海城十分歉疚,有心要找公子雪道歉,却听近侍说公子雪正日以夜继,忙著处理出使天靖时堆积如山的奏折文书,他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便把全副精力放到了藏书阁上。
藏书阁离石壁不远。三层小楼,为防火烛,整座建筑都以黑色岩石砌成,幸而躲过了不久前那场火灾大劫。阁里常年点著牛油蜡烛,典籍浩如烟海。
他为方便查阅,索性就宿进了藏书阁。
这异世文字与雷海城所知不尽相同,陪他第一次踏进藏书阁的侍从禀报公子雪後,翌日白天便有几个文书官奉命而来,遇到雷海城看不懂之处,就读给他听并细加解释。
几天下来,雷海城发现不少药书都被人圈点批注过,而且墨痕犹新。问阁里仆役,才知道公子雪入主梵夏皇宫後,曾在藏书阁驻足十日,不眠不休阅遍群书,最终黯然离开。
仆役只是寥寥数语,雷海城听来却是感慨万分,想到几次三番怀疑公子雪对他的用心,汗颜之余又觉有些痛心。
这辈子,他注定无法回应公子雪。只因他的心,已经陷落在天靖那个人手中……
怅惘了半天,心情越发地沈重。
既然公子雪也无功而返,他又能从藏书里找到转机麽?
难道,他的余生,真的要在西岐度过?
谁主沈浮 第一百零二章
更新时间: 05/12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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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激灵灵打个寒噤,不愿再深思这个问题。抛开愁绪,继续查看书籍。
待看完身边的一大摞书,仆役已送来了饭菜。雷海城才发觉阁外天色发暗,黄昏将至。
他像平常一样打发那几个史官回去休憩,匆匆吃了几口食物,让仆役收拾走碗筷,又去架上取回堆新书。
有本装在狭长木匣里的薄薄小卷册引起了他的注意。封面无字,里面纸张业已发黄霉变,显然年代久远。
前後不过十来页,留字之人笔迹捭阖潦草,极难辨认。扉页上公子雪後加的圈点却比雷海城先前看过的任何一本都多。
“吾日思夜梦,癫狂不识诸亲……”这症状不正是梦蛰?
雷海城精神一振,慢慢边猜边轻声往下诵读。“仙卿为吾泣经年……泪枯目盲……以……解之?……”
梦蛰有解?可那“解之”前面几字的位置偏偏被数点暗褐色的血迹覆盖住了。他将十来页纸翻来覆去地看,希冀能找到另一处提示。但那人之後的文字尽是在叙述自己如何痛苦,卷末画著株梦仙藤的图案,边上写著:“此物令吾痛失仙卿,吾夜夜祈梦仙卿,余生无欢……”
原来梦仙藤的名字是如此由来。雷海城也为留字人字里行间的悲恸哀绝发了阵呆,突然听到身後脚步声上楼。
他回头,公子雪手持数片梦仙藤叶,朝他走来。
雷海城一凛,流连书中不知时光流逝,居然已在宫中过了十天。
公子雪瞥见雷海城手里的小册子,微摇头。“你也看到了这个?没用。那几个字根本看不清。我翻过所有藏书,也找不到类似记载,只有几本医书有记用叶汁缓解毒性。”
雷海城大失所望,丢下册子苦笑道:“这人写了解救办法,却弄脏了最关键的字,比不写还糟糕。”
公子雪俯身拾起册子,装进木匣,才缓缓道:“这是西岐开国帝君原氏太宗的手札。据说太宗写完手札後便呕血成升,临终前立下遗训要後世子孙务必看护好梦仙藤以缅怀那位仙卿。”
怪不得西岐皇室要把梦仙藤这种害人的东西当宝贝藏著。雷海城作声不得,接过了公子雪递来的叶子,见他要走,急忙叫住。
“这个,你上次在地道里中了符青凤的暗算,现在伤都痊愈了麽?”他本来想为那天的失言向公子雪致歉,话到嘴边又觉得孤傲如公子雪必然不会喜欢施舍般的事後道歉,多半又会来一句“与你无关”,便改了口。
公子雪似乎怔了怔,随即微笑,“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事,不会问。”
雷海城语塞。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公子雪凝视雷海城愧疚神情,忽然又笑笑,竟破天荒地带上三分狡黠。“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就让我吻上一吻做补偿。”
“咳!”雷海城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横竖看公子雪都不像挟恩图报的人。却见公子雪说完已拾级而下,仅留下声笑叹。
“说笑而已,你不必当真。雷海城,我公子雪再不济,也不需要虚情假意。”
两扇沈重的石门将他的叹息隔断在外。雷海城心头百味交杂,也说不出是什麽滋味。摇摇头,转动著手里的梦仙藤叶。
看来要从藏书中寻找解救之法,此路行不通。
而所谓叶汁能压制毒性,以雷海城的理解,原理等同於持续吸毒。饮鸩止渴的结果只会让梦蛰的毒性越积越深,彻底变成个瘾君子。
他苦笑著,闭目长长吸了一口气,终於下定决心,将几片梦仙藤叶凑上案头烛焰。
火苗立刻吞噬了叶子。
他看著叶子化为黑烟灰烬,翻腕取出枚铁刺,摆上黑石书案。
锋利的刺尖,在青焰下流转著冰冷寒芒。
再强烈的毒瘾,只要意志和克制力足够坚定,熬过最艰难的阶段,总有戒除的希望。
就权当这藏书阁是戒毒所罢,遗憾的是,没有现代药物和医疗器械等辅助工具。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天靖时用的老办法──靠肉体的痛觉来保持清醒。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成功。或许还没等到那一天,他已经被梦蛰夺走了理智沦为疯子,但总胜过坐以待毙。
他不想自己的余生,就被这根见鬼的藤禁锢束缚。那样活著,与死亡又有什麽区别?
蝉声消匿,青叶飘黄。凉风萧瑟自窗外吹来,拂动著案上书卷。
雷海城揉揉眉心,拉了拉身上秋衣。
终日沈溺在书海里,光阴快得出乎意料。等他偶然一朝发觉窗外遍地铺满细碎落叶时,已是深秋。
这几个月来,他没有踏出藏书阁半步。
自从那晚打定主意要靠意志对抗梦蛰,他就将自己幽闭在藏书阁中,尽量减少与外人接触的机会,免得毒发时被人发现,传到公子雪耳中。
数月下来,梦蛰时有发作,他每次都用铁刺力扎自己的胳膊、大腿……拼命与幻觉作争斗。
身上伤痕又添了不少。为防人多眼杂,他找借口将为他诵读释疑书典的文书官回绝了,还勒令阁中那几个仆役非经他传召不得近身,沐浴洗衣都由自己亲手包揽,倒没在仆役面前露出破绽。
公子雪仍是十天一访,为雷海城送来梦仙藤叶。虽然见雷海城形容憔悴,也只道雷海城日夜查阅群书,太过疲劳所致,命御厨做了些药膳送到藏书阁给他调理身体,叫雷海城心下益发歉疚。
每回从公子雪手里接过梦仙藤叶,看到那双淡漠眼里露出欣慰,他总觉得自己在欺骗公子雪。再想想以公子雪的强硬,肯定不会同意他拿性命与梦蛰作赌,他只能将其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