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城有信心歼灭那些骑士,不过,想要在格斗中带著瑶光的尸体突围,等於绑住自己一只手去跟人厮杀。
他飞快思考著对策,一边冷然盯住那些骑士,防他们突然发难。然而那些骑士只是在土丘上看著他,并没有冲下土丘截杀的迹象。
雷海城微微眯起眸子,倒退著踏出一步、两步……看不到骑士有丝毫动作,他遽然转身,迈开大步前行。
不论那些人有什麽意图,至少他已知道,那些人无意与他为敌。
土丘上,骑士队列中间的中年武将看著雷海城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才恭敬地问身边头戴软帽,整张脸藏在阴影里的男人:“符丞相,真的就这样任他离开风陵吗?”
“他那种人,不是你我轻易能困得住的。除掉瑶光,我的计划也算完成了一半。”
符青凤微笑著脱下软帽,露出冠玉般的俊朗面容,嘉许地对武将点点头,“乔将军,这次你功劳不小。瑶光一定想不到,她苦心拉拢收买的人其实是我的心腹。”
乔行之有些飘飘然,但总算记得不能在符青凤面前得意忘形。“不敢,属下无能,只知道对符丞相尽忠而已。只是,放走了雷海城,万一他日後与风陵为敌──”
“他不会有那个机会。”符青凤笑得很冷,“我原本还想招揽他,不过这些日子看下来,他不是肯听任驱使之人,还是除掉他,以绝後患为上策。”
“那要不要属下现在就带人去杀了他?”
“凭你们,根本不是他对手!追上也没用。”
符青凤毫不给乔行之留脸面,淡淡道:“他反正已逃不出我的手掌,就容他再多活几天。”
乔行之越听越糊涂,“符丞相,雷海城这一走,将来还怎麽抓得住他?”
“你太多话了。”符青凤望了眼乔行之,隐藏在笑容背後的森冷让乔行之不由自主打个寒战。
他本来还想问符丞相,为什麽在他将瑶光图谋炸掉临渊城粮库的计划合盘托出後,符丞相却指使他仍依照瑶光的计划行事,将粮库炸得颗粒无存。可听懂了符青凤话里的警告意味,他闭紧嘴。
只有真正接触过、了解过符青凤的他,才知道,这个总是笑面如春风的男人,在某些方面,比风陵皇更恐怖。
经历过战火波及的边陲小镇,墙垣角落里还残留著天靖百姓仓皇逃亡的痕迹。适逢一场春雨绵绵,一群乡民聚集在城墙的飞檐下躲雨,议论著天靖和风陵刚结束的战事。
一个体态修长的少年,肩头背著个小小包袱,走向城门。
少年没有打伞,细斜飘飞的雨丝淋湿了他黑亮长发。他的粗布衣服也已半湿,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挺著笔直的腰背,眉宇间神色悠远,漠然从乡民们身边走过。
“……大家看,就是他!”人群里,忽然有人惊喜地大叫起来,冲到少年面前,是个私塾先生模样的老人,兴奋得似乎手足无措,扑通跪倒。
“小人给定国王爷磕头,王爷天威逼退了风陵的贼军,救我边境无数百姓。小人祝王爷长命百岁。”
“多谢王爷救了我们……”
“谢王爷……”
眨眼功夫,人群全部矮了一截,跪在少年面前。人人脸上,都是发乎内心的感激。
什麽鬼王爷?雷海城停步,看著这夥莫名其妙的乡民,刚想问,目光落在城墙上,蓦地怔住──
装裱精致的明黄告示边角已经起了皱,略有残破,显然张贴颇有段时日。
画像里的少年玉面朱唇,眼神深邃而悠远,赫然就是雷海城。
肖像下面还有几行工整的文字,他连详带猜,大致看懂了意思。
天靖皇帝亲笔批下的诏书,破天靖从不立异姓为王的祖例,封在云潼关前勇救太子、威震风陵大军的雷海城为定国王爷,通告天靖。
冷冷看著告示,雷海城眼里的悠然全部变成了彻骨冰寒。
月冷更深,宫阙九重,沈寂如眠兽。玄朱色的铁铸宫门外吊桥高挂,城楼上重兵巡回,铁甲长戟,黑夜里寒光耀眼。
一片云层拦腰飘过月亮,月色微暗的刹那,城楼上的兵士只觉眼一花,仿佛有个模糊的影子从头顶飞过,再想要看清楚点,却已无迹可寻。
雷海城全身紧贴在城楼脚的阴影里,收起钩索,凝神聆听了片刻,确定自己刚才翻越城楼没有引起兵士的怀疑,才悄无声息地潜到几座假山石後,迅速利落地脱掉身上泅水浸湿的水靠和包头巾,卷成一团塞进假山的孔隙里。
放眼打量四周,时值夜半,大多数宫殿已经熄了灯火,仅有数座尚透著暗红烛光。
奇怪的是,他藏身暗处静等观察了好一阵,竟只见到寥寥几个侍卫在附近巡逻,与年前戒备森严侍卫如云的情形大相径庭,未免太不寻常。
他的手,在袖子里握紧了匕首,不管前方有什麽陷阱,都阻止不了他。
谁主沈浮 第五十六章
更新时间: 05/09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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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漏滴响敲过了三更。烛焰照在宫殿四壁的白玉石,冰凉如水。
从宫殿屋顶垂吊下来的镂空金丝绞花香球里,不知名的薰香料正缓慢燃烧著,吐出馥郁暗香。淡白的雾气自香球小孔里嫋嫋四溢,随即散发空气中。
雪白的轻纱幔帐用翠绿晶莹的翡翠钩子拉开两侧。轻纱後,只有一张巨大的书案,一把同样宽大的椅子。
冷玄身穿墨绿色腾龙锦袍,发束青玉冠,正端坐书案後,执笔慢慢写著字。写几个字後就换一张纸,很快便用完了书桌上的一叠纸张。
他对那些墨迹未干的字端详一会,摇了摇头,拿过手边一幅画卷。
浓淡几笔水墨,勾勒出个男子的半身像,却只是背影。画上,无题词无落款。
他凝视著画中人的背影,神情复杂。良久,伸手轻轻摩挲了一下那个背影,却立即像被火烫著,飞快缩回了手。
“哼!”寂静中,突兀响起声嗤笑。
冷玄并没有露出半点惊讶,抬头望向笔直洞开的殿门,平静地看雷海城噙著淡淡讥笑朝他走近。
“你终於来了。”
他听著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回响。自从颁下那道诏书後,他就遣走了身边侍人,等著雷海城来。
“听你的口气,是不是想我想得快疯了?居然想出用这招引我来见你。”雷海城嘲讽地走到书案前,居高临下盯著冷玄。
先前抓了个侍卫,逼问出冷玄这段时间均夜宿御书房。一路潜来,格外地轻松。书房更是门户大开,仿佛就在等他到来。
两个多月没见,冷玄整个人都比云潼关时瘦了一圈,脸色也苍白憔悴了许多,似乎刚大病过一场。
他来京城途中,也听闻天靖与西岐的战事仍僵持不下,双方均损兵折将,伤亡惨重。冷玄想必也因此焦头烂额,迫不得已冒激怒他的危险颁了诏书。
冷玄仰望雷海城,将雷海城眼底怒意瞧得一清二楚,他微微苦笑道:“不用这个法子,你大概会在风陵长住下去了。雷海城,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是来自何方的鬼魂,你现在的身体始终都是我天靖子民。天靖有难,尘烟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重复的话我不想听第二遍!还有,你不觉得自己比女人还罗嗦吗?”
雷海城冷笑著解下背後的包袱,打开层层软布,露出一个小陶罐。“这里是瑶光的骨灰。我答应过她送她回天靖,原本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让她安息。既然来了京城,就把她交给你了。”
“瑶光?她死了?”冷玄吃惊地站起身。
“对!为了阻止风陵再次攻打天靖,她用计炸了临渊城的粮库,还行刺风陵皇。估计临渊那边封锁了消息,所以你还不知道。”
触及冷玄黑眸里腾起喜色,雷海城冷冷地将陶罐放到冷玄面前。“她是为你而死的,好好厚葬她。”
低头,看到书案上那幅画,他微一怔忡,依稀觉得画中男子那背影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丢下包袱,转身就走。
“雷海城!”冷玄从书案後绕出,急道:“天靖正值多事之秋,需要你留下来振奋军心。定国王府已为你建好,你要什麽,都可以开口。”
“冷玄,我早说过,天靖存亡与我无关,你不用枉费心机。”
雷海城头也不回,以为高官厚禄就可以弥补他所受的非人折磨了?也想得太天真了。他冷笑:“什麽狗屁王爷,你爱封就去封吧,别想拿这种虚名来利用我。”
“宫中原先一千三百七十四名侍卫,已经在上月被我下令,全数……坑。”
男人低沈的嗓音从背後传来,雷海城遽然停下身形,讥笑僵在唇边。
中国古代史上长平之战,秦将白起一声令下,坑杀赵军降卒四十万。当时读到这段大规模屠杀的历史,他不禁为古人的残暴摇头。
想不到,这异世国度,竟然也好这种杀人方式。
他丝毫也不同情那些被坑杀的侍卫,虽然其中大多数未必曾侮辱过他,不过都知道他在天靖宫中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冷玄一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将千余人一并坑杀,执意替他埋葬掉灰暗的过去。
他转身,盯住冷玄,冷然道:“最该被坑的人,应该是你自己吧?”
男人面色变得苍白如纸,静默了一阵,沈声道:“如果你想那样报复我,我也无话可说,但不是现在。雷海城,只要你肯帮天靖皇朝度过劫难,即使你日後将我活埋,也随便你。我──”
实在受不了冷玄一个劲的游说,雷海城扬手。
“啪!”响亮的一巴掌,在空旷的宫殿里特别刺耳。
冷玄被这记力道十足的耳光刮倒在地,颊上五条指印清晰可见。
“好笑!你的命本来就是我的,凭什麽拿来跟我谈条件?”
雷海城环抱双臂,冷眼瞅著冷玄伸手擦去嘴边血丝,支地站起身。他眼神逐渐转寒──
自始自终,冷玄用的都是左手。冷玄的右臂从肩膀以下,一直没有动弹过。
先前看到书案上,还堆著许多纸张。纸上写的字,也都歪歪扭扭,像个刚开始抓笔学字的孩童写的……
“你的右手,不能用了?”他记起锁云山中顾东神那支血箭,射穿了被他拖到身前当挡箭牌的冷玄右肩。
冷玄苦笑。“御医看过,肩膀处的筋络让箭上倒钩扯断了,使不上力气。”
那是因为他替冷玄拔箭时,有意折磨冷玄,用箭杆在伤口里胡乱旋转捣弄……雷海城回想著当时情形,心头居然冒出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失落。
今後,是否就少了个绝佳对手?……
再度冷冷看了眼冷玄,对方摆明了打骂不还手的姿态,反而让他意味索然,提不起征服的兴趣。
他默然片刻,转身继续往殿外走,却被冷玄唤住。
“雷海城,走之前,能不能先随我去见一个人?等你见过那人,要留要走,悉听尊便。”
呵!什麽人有如此能耐,能让他留下来?雷海城微挑高一边眉毛。“那人在哪里?”
“跟我来!”冷玄深深地望了雷海城一眼,走在前面带路。
谁主沈浮 第五十七章
更新时间: 05/09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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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重重宫宇楼阁,冷玄带著雷海城越走越进深,穿过道半圆的月洞门,在一座黑沈沈的宫殿前驻足。
朱红大门紧闭,门边墙壁上挂著个精致的银盘,还吊著根银如意。
冷玄拿起如意在银盘上连击数下,丁冬悦耳的声音便在门後响了起来。原来那银盘後面另跟器乐连接,是个设计颇巧妙的古代门铃。
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来到大门後,开门的两个侍女手提粉色绢纱宫灯,迎面看见冷玄,侍女们脸上三分倦意立时无影无踪,跪下行礼。“奴婢给皇上请安。”
“去通禀太後,本皇有要事求见。就说本皇已经带来了太後想见的人。”
侍女们齐声应了,起身一溜小跑进去通报。
雷海城微觉意外,他听飘音说过,太後的亲生儿子就是被冷玄毒死的,尘烟行刺冷玄也是太後在幕後襄助。眼下,冷玄居然想让太後来说服他留下为天靖效力?
他审视著冷玄,试图从冷玄神色里找出些端倪。可冷玄面色如常,领著雷海城进了朱门,来到一间布置雅致的小厅殿里等候。
值夜的侍女们得知皇帝驾临,早将小殿里的宫灯蜡烛都点亮了,奉上茶水後鱼贯退了出去,只留冷玄和雷海城在内。
等了不过半刻,急匆匆的步子从小殿後传来。人未到,声音已先飘进。
“皇上,你真的找到他了?”
清美的嗓音纵然带著焦急,仍旧清脆动听,如珠走玉盘。
雷海城猛回头,看著仪态万千走近身前的宫装美人。那一双波光潋滟的秋水明眸,一如他记忆里豔光四射……
果然是他那晚在澜王府见到的蒙面女子。原来与冷寿偷情的,不是他想象中冷玄的妃嫔,竟是当朝太後。
女子此刻脸上自然没有再蒙面纱,眼角淡淡皱纹,丝毫无损她国色天姿,反更增几分成熟妇人的风韵。
她望著雷海城,两行眼泪潸然滑落,伸臂搂向雷海城──
“言儿,你终於肯回来了。娘亲每天每晚都在想你,言儿……”
玩什麽把戏?!雷海城还没消化掉那个爆炸性的字眼“娘亲”,就被太後抱个正著。他瞪视冷玄,後者却已拂袖而起,大步走出厅殿,显然并不准备介入他和太後之间。
雷海城一晃肩,从太後怀抱脱身,坐到椅子里,用冷漠的眼神阻止了太後还想过来抱他的举动。
“武言是你的儿子?”
太後惊愕地睁大明眸,颤声道:“你怎麽这麽问?难道飘音那丫头说得都是真的?你真把从前的事给忘了?你是我的言儿啊!”
“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雷海城悠闲地玩著茶盏。看情形,冷玄和冷寿并没有将他借尸还魂的事情告诉太後,他也没必要去跟个不相关的女人解释自己的来历。
既然最初借口失忆从飘音那里套出了自己想知道的讯息,现在不如顺水推舟,让这个自称武言母亲的女人以为他遗忘了过去,省得多费唇舌。
但如果尘烟真是太後的儿子,太後明知尘烟被侍卫们恣意凌辱,居然不及时相救,这种母亲,令雷海城的背脊也泛起寒意。
“都是冷玄,把你害得连我也不认识了。”
太後眼圈发红,想再抱住雷海城又被他目中漠然所慑,踌躇著不敢上前,只得在雷海城对面坐下。拿丝绸帕子抹了眼泪,勉强绽开点微笑。
“言儿,娘亲没骗你。你确实是我的小儿子,因为出生时国师替你占过卜,说你命格奇特,不该生在帝王家,只能在宫外找个僻静所在,少见人,少出门,才能长大,要是硬把你留在宫里抚养,必定夭折。你父皇和我商量过後,对外宣布刚出世的小皇子早夭,暗中把你托付给武丞相家养育。你的名字言,也是你父皇为你起的,盼望你能像国师预言那样,在宫外平安长大。”
竟然又来这种老掉牙的电视剧情节,雷海城皱起眉头──这麽说来,上次在澜王府刺杀冷玄後,冷寿有意放他离开,之後又送来箭毒解药,都有了答案。
子元江上,想来也是冷寿意图活捉他,送回太後身边。
明知他不是武言,还数度救他,怕他死了惹太後伤心。这澜王倒确实对太後痴情得紧。
不过,这样的话,冷玄跟武言不就成了异母兄弟?
想到自己曾和与这个身体有血缘的人发生过有悖人伦的肉体关系,他的脸色多少变得难看起来。
太